重兵把守的囚車轆轆行走在被寒冬凍硬的永平的土地上,聲音機械而空脆。
經過無數市鎮,無數堡壘,無數駐軍營地,無數人的眼前。
每到一處人群聚集地,帶隊的蕭家系的將領,便會命人用長槍挑去狄一葦遮身的大氅,要大家“好好看看顛倒陰陽欺瞞全軍還通敵叛國的女人”。
囚車經過各處軍營,黑壓壓的人群靜寂如死,人頭如被風吹倒的長草不斷偃伏。
士兵們被勒令列隊觀看囚車經過,所有人都低著頭,握緊拳,不敢抬頭面對那個遭受著令人想象羞辱的女子。
那是他們的指揮使,是他們抬頭望低頭敬的人,今日當眾遭受如此踐踏,永平軍低下的頭顱,要什么時候才能抬起來!
憤怒交織著沮喪的情緒,在每個囚車經過的夜晚,籠罩了每個軍營。
整個永平軍的士氣,肉眼可見地頹了下去。
有人不安地和黃明說,踐踏狄一葦,打滅她的驕傲雖然有必要,但是以士氣做代價就過了,本身最近西戎遼東都有異動,萬一有戰事,士氣不振,會出大事的。
黃明對此嗤之以鼻。
“不過一個女子,能影響什么?她欺騙世人,通敵叛國,就該讓那些傻漢子們看清楚她的真面目,看清楚了,以后也就不會為她賣命了。至于戰事,西戎遼東自顧不暇的,邊境異動越厲害,越是虛張聲勢,兵法你都不懂!再退一萬步說,就是有點小戰役,咱們樓指揮使多年老將,副指揮使馬上也到了,雙星坐鎮,還怕什么!”
他將來諫言的人都噴了一頓,回頭一個人坐在帳篷里,抽著煙槍,和身邊的伴當道:“別說,難怪狄一葦喜歡抽煙,這煙抽著怪帶勁兒的。”
更關鍵的是,抽煙要用煙槍,煙槍那講究可多了,自從他開始抽煙,就收到了好多極品煙槍,純金的都不稀罕,整塊無暇美玉雕琢的,象牙鑲嵌彩寶的,個個價值連城。
“狄一葦就是個傻的,一年到頭用那個老竹煙槍,都不知道以此生財!”
小伴當給他裝煙絲,討好地道:“還有人把那煙槍當寶呢,樓指揮使誰都不給碰,自己拿回去了。”
黃明從鼻子里嗤一聲:“一個滿心滿眼里只有女人的男人,什么指揮使,他這指揮使能做幾天,等咱們蕭少爺來了…”
小伴當道:“爺爺,中軍都督完全可以做指揮使,何必要先屈就副指揮使呢。”
“這不是賀梓那個老狗嘛,趁著太后圣壽,各地進京送禮,大抵是有點滋擾了百姓,引起了一些小事兒,他便趁機聯合一幫子酸儒和國子監,上書三十二條,句句條條直指蕭家,說蕭家縱容族人魚肉鄉里,和官府勾結中飽私囊,蕭家老宅騙殺外地行商,掘堤泄洪為禍下游百姓,還妄圖栽贓陷害無辜,又有說蕭常率兵出盛都圍殺儲君有謀逆之行,以及蕭必安水軍勾結海盜那事原本都壓下去了,苦主什么的直接遣返了,卻不想那老狗還留了一手,另安排了一批證人送上岸來,直接三法司擊鼓告狀…條條樁樁直指太后縱容族人,把持朝政,顛倒綱常,危害民生…把太后氣得頭痛病都犯了,不得不下令今年圣壽一切從簡,進京送禮的一律回籍,又召蕭家族人進京對質,連帶蕭必安那事,一群大佬平日里哈巴狗一般趨奉著太后,忽然都板著臉子要求嚴辦…”
黃明說的口沫橫飛,小伴當是他自家侄孫,太監沒個后梢,都愛培養個自己人,到老有人奉養,便悉心和侄孫說清楚這里頭關節。
小伴當聽著嘖嘖連聲。
“…這事越鬧越大,那老狗聯合一批人,過陣子便放出一件事來,過陣子便放出一件事來,搞得整個盛都百姓日日無心做活,胃口被吊得死高,整日在茶館里等著又有什么蕭家后續,然后那群酸儒居然還寫詩寫詞寫本子影射,每日里各處傳唱,鬧得人盡皆知,漸漸的就有更多人去擊鼓,要告蕭家,太后不得已拿了蕭必安,又貶了蕭常…”
小伴當雙手一合,“娘娘得生氣了!”
“可不是嘛。這倆都是蕭家掌兵權的年輕實干人物,都去了就只剩了一個蕭雪崖,那還是個不聽話的。太后愁得幾日沒睡好,恨死出手整蕭必安的狄一葦,次輔便出了手,蕭家總得保住軍權,看來看去,也只能拿狄一葦的了,誰叫她敢和咱們做對呢…蕭常如今沒法還做著中軍都督,正好來接永平軍的擔兒,看似降職,實則實惠著呢。”
小伴當撫著胸口,“還是咱閣老有高招兒,只要軍權在手,怕那些酸儒什么呢。”
黃明點著煙袋鍋兒,道:“一開始咱們還納悶著呢,那賀梓一個久不出山的老酸儒,哪來那些證據,后來才知道,都是皇太女搞的鬼!”
“呀,那個廢物皇太女嗎?”
“廢什么廢,厲害著呢!詳細的事兒咱家不清楚,但是太后可是發了好一陣子脾氣,皇帝最近都繞著她走。說是這些事兒都是她一路掀出來的,賀梓也是她親自去躍鯉請出山的,順帶還坑了蕭常和老宅一把…聽著總有些虛幻兒的,這還是那個在宮里逢人笑不出頭的皇太女么?別是她找到什么高手幫忙然后安自己頭上,給自己營造名聲的吧?”
小伴當一本正經端著下巴,“有可能。”
“那邊給我說,皇太女很可能就在永平一線,這次來我讓人找了,卻沒找著。樓析說,之前狄一葦有秘密派一隊人去西戎探聽消息,這事只有他知道,我懷疑皇太女就在那隊人里。”
“那咱們要追到西戎去嗎?”
“笨。守株待兔不更好嗎?她總是要回來的,如果知道這邊出了這么大的事,一定會很快回來,到時候關門打狗。”黃明不屑地笑起來,“什么廢物不廢物,什么鳳隱在天龍潛在淵,什么寬仁慧勇俱全…一群維護皇室的老狗拼了命地吹噓,看咱家一朝給她扒了皮!”
“一起死吧!”
冰湖里慕容翊長發披散,在水中黑霧般彌散,黑霧下是他冷白的手指,死死扼住了定安王的咽喉。
身后無數鉤鐮槍射來,他理也不理,竟是鐵了心要和定安王同歸于盡。
“你這偏心的老狗,你們這群欺辱我踐踏我的惡心東西…都去死吧!”
碎冰積雪間他眼眸通紅,望去如魔如瘋。
忽然“嗤”一聲輕響。
水底,定安王袖子里,流光一閃,隨即帶起一片深紅。
慕容翊的手指猛然一松。
嘩啦一聲,定安王一腳將慕容翊蹬開,自己攀著冰面,大口喘息。
慕容翊的身子帶著一道深紅血線向后急退,撞上背后如尖牙的嶙峋冰縫,痛得深深彎下腰。
無數鉤鐮槍如閃電般撞向他后心,眼看就要將他萬槍穿心。
定安王攀在冰邊目光閃爍,忽然啞聲道:“住手!”
鉤鐮槍猛地停了下來,最快的一支槍離慕容翊后心不過毫厘。
槍尖青光森冷,沒有撤離,對準了慕容翊后背,只要稍稍一送,便能了結了他。
慕容翊彷如毫無察覺背后的殺機,不住咳嗽,身周的冰湖,一圈圈漾出深紅來。
定安王目光復雜地盯著他。
道:“逆子。”
慕容翊止住了咳嗽,抬頭看他,濕淋淋的黑發逶迤在額角,額角和臉雪似的白。
他笑道:“謬贊。”
定安王也咳嗽起來。
隨從想上前給他換下濕衣,他推開,還是盯著慕容翊,道:“殺兄弒父,你為了什么?”
慕容翊雙臂攤開,靠在冰窟窿邊緣,姿態閑散,唇角一抹笑,“問那么多做甚?來啊,殺我啊。”
定安王死死盯著他。
慕容翊對他勾勾手指,逗狗一樣,“殺了我下輩子我做你爹,你就明白了。”
定安王:“…”
半晌他接過隨從遞上的大氅往身上一披,鐵青著臉轉身,冷聲道:“把這逆子拖上來,先別讓他死了,送到密牢去,給我好好審問,問問他都干了些什么喪心病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