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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白骨史冊

  往日可控的事物忽然失控給人帶來的沖擊更大,滿地都是衣衫不整奔跑的人,隊長們一邊穿褲子一邊努力地整束自己的隊伍,風已經來了,轉眼很多帳篷就被掀飛出去,砸倒了一批跑在最前面的人。

  這支隊伍的首領是大王子旗下最為得力的將領之一,阿兀哈光著頭從帳子里奔出,想要騎馬,自己的馬卻因為畏懼沖面的風沙而跪在了地上,阿兀哈大罵著砍掉了兩個奔逃得最快的士兵的頭顱,頭顱被風卷起砸在大帳上,四面下了一陣血雨。

  借著士兵們被血雨震懾的瞬間,阿兀哈大叫:“整軍!備馬!有敵來犯!”

  這位打仗一直沖鋒在前的大將,缺乏應對大風和沙塵暴的經驗,天地之力的反噬非人力可以抵擋,在他的殺戮之下,士兵們頂著風排列陣型,剛剛舉起刀,一陣大風卷來,鋼刀反割掉了自己的頭顱。

  呼地一聲,沙塵暴瞬間便至,天地間只剩下了一片灰黃,人們在風暴中心艱難抵抗,把彎刀深深地戳入地面,不斷有人被風卷起,遠拋至天邊,阿兀哈的大叫被風聲撕裂:“為什么!為什么!”

  遠處,高高的沙山之上轟鳴不絕,鷹主站在高處,望著那深黃煙柱底下的混亂和慘狀,目光深冷。

  這原本是他的子民和部下,如今都成了他的敵人,在追殺他無數次之后,如今慘嚎著死在他面前。

  也許其中有人還曾和他一起策馬在草原,一起在沙漠挖過仙人掌,一起在泥地里摔跤,無論輸贏,爬起來哈哈一笑還是好兄弟。

  然而只是因為野心和權欲,西戎便陷入了連綿不絕的戰火,所有人都被裹挾在其中,成為戰爭這匹巨獸口中碾碎的血肉。

  他千里回奔,看見高高城墻上掛著的女子,鮮血順著青灰色的墻磚往下流,再凝固染灰,深黑色一道道淋漓,墻磚的縫隙里都是細碎的血肉,滿墻的蚊蠅順著血溝簇簇擁擁,嗡嗡嚶嚶。

  他付出十三處刀傷的代價躍上城墻,最后解下她的時候還受了大哥一記冷槍。

  從下頜刺入,離咽喉不過一寸。

  他背負著她下城墻時,看見跪在墻邊做成人壺的,自己最美的妹妹。

  她被綁跪在地上,一根楔子釘在她嘴中,將她的嘴撐得大大的,一根繩索系在她脖子上,往后斜拉著,使得她脖子始終全力后仰,她若試圖低下頭,就會被繩子勒死。

  她跪在那里,承接來往軍將們的唾液,滿嘴里惡心之物順著嘴角往下溢。

  她衣不蔽體,身體上斑痕無數,過往的女子們看一眼便捂住臉,指縫里藏著嘆息。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長長的睫毛凝著細碎的晶瑩,她像是還記得他,又像忘卻了人間。

  因為人間已經忘卻了她。

  她曾是父王最寵愛的女兒,生來明艷而散漫,有些小迷糊,大事上卻恩怨分明,她最喜歡騎她那匹叫做水晶的馬在草原上馳騁,迎風而去,向日而行。

  她給自己的馬兒起名叫水晶,侍女叫琉璃,她自己的名字叫庫蘇麗,西戎語中指草原中的珍珠。

  她喜歡精美的亮晶晶的大乾首飾,喜歡聽大乾商人說起風流浪漫的大乾,她說想嫁一個大乾男兒,但不要書院的,怕人家嫌棄她不愛讀書。

  他當時聽著,事后便忘了,大乾確實如此繁華富麗,繁華的大乾里還有一個如繁花一般讓他看不盡離不得的她。

  可是當他回轉,父死母傷,山河和妹妹皆破碎。

  曾經威嚴端莊的母親奄奄一息在他的懷中,輕得仿佛一根干枯的羽毛。

  曾經水晶琉璃一樣的妹妹跪在他面前,她嘴里的痰液流了他一膝。

  庫蘇麗忽然嗚嗚地叫了起來,可是喉嚨里堵了太多穢物,讓她的聲音也變得怪異。

  他知道她認出他了。

  他伸手去拉那根繩子。

  沒有人阻止他。

  所有人都站在城墻上下,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攻擊停止了,城上有人似乎在期待地笑。

  繩子一端深深嵌入了庫蘇麗喉間血肉,另一端卻被嵌入了城墻內,繩子的材質是刀砍不斷的鎖金絲,不能砍斷只能拉,拉動時,有輕微的機簧感。

  他心中一沉,卻不想放棄。

  庫蘇麗盯著他,忽然開始流淚,那些熱淚混著臉上的穢物很快積了地上一灘,然后她閉上眼睛。

  也閉上嘴巴。

  她用了太大力氣來合攏嘴巴,以至于他清晰地聽見楔子穿透上顎時軟骨和肌肉的碎裂聲。

  鮮血伴隨著穢物狂涌,尖尖的楔頭令人驚心地穿出她的臉頰。

  她熱血橫流的臉上卻露出笑意。

  那嘴巴她可終于有尊嚴地閉上了。

  現在,哥哥來了。

  可以給她一個尊嚴的死法了。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停下了試圖拉動繩索的手。

  那手翻轉,在冰冷的城墻磚的縫隙里,輕輕撫摸了一下她的后腦。

  庫蘇麗閉上了眼。

  那手緩緩離開蓬松的長發,落在她后腦和城墻之間的一小截鎖金絲繩索上。

  片刻停頓。

  那一瞬日光如血,塞外的風尖泣狂舞。

  他慢慢地,扭緊了鎖金絲。

  一圈,又一圈。

  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直到那顆曾經美麗的頭顱,慢慢地軟垂下來。

  她終于能夠休息了。

  他抬頭。

  深紅的日光大片大片地潑灑下來。

  天地在一片血色中朦朧。

  就在這一刻,他聽見懷中的母親,輕微咕噥了一聲。

  他低頭,隔著模糊的視線,看見母親似乎在伸手。

  不知道是想要摸他,還是最后摸一下庫蘇麗。

  他怔怔地看著,不敢去接那手。

  這只手,剛剛終結了妹妹的性命,染了親人的血,如何敢承接母親的撫摸。

  那只手只伸到一半,便墜落下去。

  母親在他懷中停止了呼吸。

  最后一聲,似乎是個嘆息。

  他曾悠游于異域,只知山花爛漫,不知人間風雪,西戎的小狼主張弓向月,連弓弦的形狀都是一個圓滿。

  有朝一日城墻之下,才知什么叫仇恨疼痛噬人欲絕。

  不過一個轉身,那些愛他的人,都已不在。

  母親死于懷中,妹妹伏于膝前,父親死去后秘不發喪,尸首扔在大殿之上無人收殮,破碎的尸骨被長槍挑起,散了滿殿都是。

  他甚至都不能再沖入城中為他收尸。

  他一手一個,將那兩具漸漸冰涼的軀體扛在肩頭。

  剛剛掙扎而起的瞬間,他便倒了下去。

  面對著火一樣的朝陽轟然倒下的時候,他想,這樣也好。

  等到再醒來,他已經在駱駝上。

  母后留下的族軍和部分忠于父親的王軍拼死救下了他,他在駱駝上醒來,藍天搖晃著沖進眼底。

  身邊是母親和妹妹的尸首,前方是金色大漠。

  他在大漠的邊緣葬下了母親和妹妹,沒有留碑。

  如果報不了仇,這里也是他的歸處,無需勒石留記,只求速速化為塵土。

  如果報了仇,他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一處,背后小溪潺潺如流動的水晶,四周生著母后最愛的百歲蘭。

  然而她生未及百歲。

  時光太短,而噩夢卻長。

  他握緊了腰后的彎刀。

  阿兀哈的喊聲還在遠遠傳來,執拗地向天問一個為什么。

  為什么。

  因為我要,看著你們死啊。

  鐵慈站在他身邊。

  她凝視著底下的慘呼嚎叫,眼神也毫無波動。

  西戎雖然算大乾屬國,但這“屬”字,是靠大乾國庫里每年撥出的大量賞賜來維持的,事實上這個國家民風彪悍,人皆可兵,難以駕馭,并不是個安分的國家。

  她并不介意西戎內戰多打幾次,對敵方的消耗就是對己方的保護。

  她沒上過戰場,但她讀過太多兵書和史書。

  她的眼角余光掃著鷹主,雖然他一動不動,看上去和她一樣冷靜,可她就是能感覺到他內心里正燃燒著燎原大火。

  那火將他燒得連骨頭都在吱吱作響。

  鐵慈轉過頭,眼看風暴漸歇,那群倉皇的士兵還沒完全明白過來。

  就在這時了。

  她和鷹主幾乎同時道:“射!”

  嗡聲震鳴,撕裂空氣,隱身在沙丘后的士兵們現身,最后一批箭矢如雨般潑向大營。

  剛從風暴中掙扎出來的士兵哪里想得到,厄運這次降臨到了自己身上,幾乎完全沒反應過來,便割草般倒了一大批。

  鷹主的彎刀高高舉起,刀尖寒光一閃。

  “殺——”</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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