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猛地坐起,帳篷紛紛打開,人們沖出來,面色驚惶,“怎么了怎么了!”
四顧還是茫茫沙漠,毫無動靜。
眾人愕然看著大武。
大武一臉茫然地道:“有東西…有聲音…”
小武睡眼惺忪地探出頭來,一把把小武拽了回去,“又睡傻啦!”
眾人四處查看一遍,確實沒有異常,都想小武說大武時靈時不靈果然沒錯,便又紛紛躺了回去。
鐵慈站起身,四面看了一遍,透視眼在這一片空茫的沙漠當中沒什么用處,她也不敢瞬移,移遠了四面景色一樣十有八九要迷路。
她也沒發現什么問題,見飛羽興致勃勃在研究沙畫,便準備回去睡覺。
就算有大漠沙盜也不怕什么,她這里都是高手精銳,等閑也動不得。
回到帳篷睡下,睡了沒多久,她心中警兆忽生,睜開了眼睛。
她也聽見了!
在地底之下,沙沙之聲!
她立即吹出警哨。
尖利的哨聲傳遍荒漠,眾人再次急跳而起,黑暗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席卷而來,發出令人渾身發麻的細碎之聲,鐵慈手中寒光一閃,奪地一聲釘入沙地之中,玉筆再次射出沙面時,尖頭上釘著一個張牙舞爪的蝎子!
嘩啦啦聲響,隨著這一聲,地面像是翻了漿,黑壓壓涌出來一大片,丹霜出刀的時候忽然驚叫:“水囊!”
很多蝎子爬上了放在一邊的水囊。
鐵慈頓時明白,掀翻帳篷的時候大喝:“保護好水囊!”
但是已經遲了,蝎子太多,而且很多都直接沖著水源去,眾人的水囊上或多或少都爬上了蝎子,誰也不知道這水有沒有被污染注入毒素,眼看著水便不能喝了。
蝎子對人造成的傷害有限,除了一個士兵被咬了一口,一個士兵跳得太高落入沙地平衡不好扭了腳,其余都沒有損傷。
很明顯這蝎子沖的也不是傷人,目的就是毀掉水源。
在被眾人快速掃蕩掉一批后,蝎子又再次鉆入地下,消失不見。
余下眾人面面相覷。
沙漠中人們失去水源,那就是個死路。
眼看眾人便有些喪氣,鐵慈拍拍手掌,道:“大家別泄氣。翰里罕漠不是很大,而且聽說還有綠洲,不至于就真的絕了人的路。再不然如果這蝎子有人驅使,那群人我們遲早也會遇上,有人的地方就有水,大活人總不會被渴死。”
余游擊也道:“往西南方向再走上一日,應該就可以到那傳說中的綠洲,不妨事的。”
眾人漸漸平靜下來。
忽然小武又驚叫一聲,道:“那孩子呢!”
大家一怔,這才發現那帶路的孩子不見了。
余游擊道:“張貳德,叫你看著那娃的呢?人呢?”
那個叫張貳德的士兵一臉惶恐,道:“這…方才蝎子來之前我還看見他的啊,我還叫他躲好呢…”
眾人面面相覷,鐵慈也皺起眉,剛才大家全力對付蝎子,四周聲響沙沙,還真沒注意到那孩子到哪去了。
“不會是被蝎子拖走吧?”有人異想天開地猜。
“也許慌不擇路躲避蝎子,跑遠了?”
于是派了幾個人走遠一點,四處喊了喊,一無所獲。
好好的一個大活人,就這么不見了?
鐵慈皺起眉,最終只是道:“找不到就算了,趕路時再注意發現吧。大漠茫茫的,莫要為了尋人再失散了。”
眾人都點頭,此時天也快亮了,眾人剛覺得饑餓,就聞見了香味,一看,飛羽在那烤蝎子呢。
就在眾人驚惶躲避滅殺蝎子的時候,他不急不忙地抓了很多活蝎子,徒手去掉毒尾在火上烤,連自己畫的沙畫都沒破壞。
眾人一向以鐵慈馬首是瞻,對神秘又骨子里冷傲的飛羽有點不親近,此刻卻不得不服氣。
楊一休端著下巴,對田武咬耳朵道:“我現在知道殿下為何看上這位了。”
“咋地,不是因為美嗎?”
楊一休對憨子一個大白眼,道:“你這是污蔑殿下,殿下是那種貪圖美色的人嗎!”
“不是嗎?”田武摸頭。
楊一休再一個白眼。
雖然是,也不能這么說啊,這小子傻成這樣,殿下還想培養他進朝堂!
“我倒覺得是因為容蔚骨子里和殿下有點像。都是那種足夠心狠膽大的,無所畏懼到有點瘋。”
“容監院膽子也大啊,雖然不會武功,蝎子來時也沒見他慌張,很了不起了。”田武還是更推崇容溥一些。
他親眼看見容溥用藥驅趕了蝎子,而且還注意不將蝎子驅趕到太女那邊去,都往容蔚那邊去了。
“不是一樣的。容監院沒有那種不顧一切蔑視一切的瘋勁兒,他被束縛在了規矩里。殿下這樣的人,受著天下最大的束縛,卻因此最討厭一切不自由。容蔚這種勁兒,才能吸引到她。”
楊一休一抬下巴。
蝎子烤好了,香氣撲鼻卻形狀猙獰,一時眾人都猶豫,戚元思更是露出厭棄之色。
鐵慈第一個走過去,接過一個吃起來,面色平淡,像吃最普通的羊肉串。
飛羽也將一個蝎子嚼得咔咔響,火堆前兩人相視一笑。
“看,明白了嗎?”
田武若有所悟。
楊一休也走過去,拿起一個蝎子,“…沙漠里食物少,有的吃趕緊吃,話說我很歡喜太女能遇上她喜歡的人,可是我并不羨慕,也不覺得這是好事…”
“為什么?”
楊一休看一眼那邊肩并肩的兩人,很是賞心悅目。
但是他,不敢看好。
兩個心中都有執念且意志非常堅定,堅定到甚至不擇手段的人,一旦遭遇現實沖突,會是什么后果?
楊一休嘎嘣咬碎了一塊蝎子。
但望…四季和順,天下長安。
之后眾人走了整整一日,并沒有找到人,也沒找到傳說中的綠洲。
遙遙的已經可以看見翰里罕漠西北側的雪山,闊大而連綿,仿若天邊暈染的虛影。
鐵慈知道在雪山腳下,屬于翰里罕漠的區域,但已經不是沙漠,那里受雪山上年年流下的水沖刷,土地松軟肥沃,地勢平坦,若非沒有就近的水源,且隔著大半個沙漠,其實是一處耕種佳地。
日光當頭刺下來,被沙子反射得光芒灼眼,人體內有限的水分都似乎要被烤干,大家連話也不說,畢竟唾沫也越來越少。
眾人一路尋找著沙漠里的植物,吸取其中的水分,遇見干涸的河床,就在河床的邊緣挖沙子,就算不能挖到水,潮濕的沙子也能讓人稍解干渴。
傍晚的時候霞光如火,眾人覺得嗓子里也干得冒火,已經快一天一夜沒有喝上一口水。
飛羽忽然伸手進他的大背囊里,掏出了一個果子,拋給了鐵慈。
眾人看得目光發藍,但誰也沒敢動,別說動,連多看一眼都覺得有殺氣。
鐵慈接過果子,一掰兩半,一半留下,一半拋還給飛羽。
飛羽便得意一笑,叼著半個果子,又給鐵慈拋了一個。
鐵慈這回還是一掰兩半,給了丹霜一半。
飛羽皺皺眉,算是接受了,他明白丹霜對于鐵慈的重要性。
鐵慈慢慢咬著那半個果子,一點點的,眼睛瞟著飛羽。
等他轉過頭,她閃電般地在自己那果子上又掰了一塊,指尖一彈,彈給容溥。
倒不是偏心,也不是非要惹飛羽生氣,而是一個隊伍里大夫太重要,昨兒被蝎子咬傷的人不也是靠容溥解毒?他若是倒了,在公在私,對鐵慈都是麻煩。
容溥接了果子,眼神眼看就溫軟起來,鐵慈怕他渴出病來,可不愿意他拿著半截果子,去飛羽面前作妖,眼看他沒有立即吃掉,立即伸手來奪回。
容溥只得趕緊把果子塞進嘴。
飛羽一直沒有轉過頭來,似乎沒發現。
鐵慈松一口氣。
倒不是怕什么,實在是她很頭痛狗子們爭寵。
皇太女只想操心國家大事,不想操心男人。
好一會兒飛羽才轉過頭來,嚼著果子,走到鐵慈身邊,兩人不知不覺落到最后。
過了一會,飛羽偏過頭來,把自己的臉遞到鐵慈面前。
鐵慈:“???”
“方才我很識大體,不打算獎勵我?”飛羽詫道,“不打算獎勵我我就叫那家伙把那塊果子給我吐出來。”
“您可真不吃虧。”鐵慈看一眼前方的人群,飛快地在他臉上啄了一下,“獎勵了,滿意不?”
“滿意,滿意極了。”飛羽也探頭,親了親她的耳垂,“給的太多,退回來點。”
這家伙調情都一套一套的。
鐵慈摸摸耳垂,眼底漾出微微笑意。
前方,容溥目視前方,慢慢地嚼著那塊果子。
楊一休搗搗他的肩膀,既羨又妒地道:“這果子,分外好吃吧?甜不甜?”
“嗯。”容溥咽下果子,輕聲道,“酸。”
晚間歇宿的時候,大家的帳篷緊挨著。在帳篷的外圍燃了一圈火堆,好盡量阻止蝎子之類的動物侵入。
睡到半夜的時候,大武忽然又坐起身來,卻被左邊的鐵慈和右邊的飛羽一手一邊按住了。
“噓,別吵,睡覺。”
大武顫聲道:“有人在看著我們,我聽見他們的呼吸聲…”
“只要你保持安靜,很快這呼吸聲就會沒有了。”鐵慈將他按倒,“睡吧。”
大武僵硬地躺在地上,輕聲道:“是沙盜嗎?”
“也許是沙盜,也許是那批挖山道的西戎兵,也許又是沙盜又是西戎兵。”鐵慈平靜地道,“既然他們在看著我們,那大家遇見的時候也就快到了,說不定這次,咱們還能早點結束任務,根本不用去王城呢。”
大武似懂非懂,乖乖躺著不動,不一會兒竟也睡著了。
鐵慈收回手,起身去值夜,白天沙子曬得滾燙,夜里還有余熱,她躺在沙堆上,雙手枕頭,看著天際的星星。
沙漠上空的星星總是特別亮,身處廣袤面對廣袤,便越發覺出自身的渺小來。
飛羽走了過來,一模一樣躺在她身邊,兩人睡在沙丘上看星星。
都沒有說話。
高天之下,沙海之上,聽風吟唱。
飛羽伸手輕輕地,拍嬰兒般拍著她,鐵慈唇角綻一抹淺淺笑意。
沙丘起伏如海浪,而星光分外溫柔。
這一刻溫柔的風,吹過一片黃沙,越過一片滿地白骨的枯林,回旋往復,便帶了哭泣般的厲嘯之聲。
枯林之后,隱約可見一片綠意,碧樹蔥蘢,環水繞林,是鐵慈等人遍尋不得的綠洲。
綠洲上星星點點,豎著無數破舊的帳篷和簡陋的木屋,河水邊有人擦刀,有人飲馬,有人跳下水洗一身的細沙。
綠洲之后是巨大的連綿的沙山,線條柔和,卻隱含自然兇威之氣。
沙山之上,有人高踞駱駝之上,用一根千里眼,遙遙注視著遠方的空茫。
他身邊有人道:“少主人,看來那群蝎子沒能咬死那些人。”
駱駝上的人唔了一聲,聲音很沉,但能聽出屬于一個少年人。
他道:“運氣比我們好。”
先前說話的人是個刺青的漢子,裸露著健壯的半邊胸膛,肩膀上刺著狼頭和飛鷹。
刺青漢子又道:“少主人你真的確定回來的不是我們的人嗎?也許…”
“沒有也許。”駱駝上的人道,“一切順利是要回來在山口燃狼煙的,這是我和他們約定的信號,沒有狼煙燃起,人卻來了,那就必定不是我的人。”
刺青漢子怒道:“那就一定是南蠻子了。恁地可惡,這豈不是說明咱們挖的道兒被那邊發現了?那這幾個月咱們就白費功夫了。回頭那邊…”
他往南邊張望了一下,神色陰霾,住口不語。
“所以我讓兒郎們都撤了,因為那條道已經毀了。我們指望悄然穿山,打狄一葦一個措手不及,奪取永平之地,連接翰里罕漠,形成自己的一塊地盤的打算,被這群忽然出現的南蠻子,徹底毀掉了。”
刺青漢子便露出了悲痛之色,沉聲道:“我們被一路驅趕到這里,之前已經死了很多人,挖山又死去了很多兒郎,外頭有諸王子諸大王守著,出來一個砍死我們一個,里頭缺衣少食不說,還怪事不斷,如今這打算也破滅了…翰里罕數百里大漠,我們要往哪兒去,我們能往哪兒去!”
“我們哪兒也去不了了。”駱駝上的人緩慢地摩挲著他的弓,沉聲道,“我們已經被逼到了絕路,最后能為自己爭取的出路也被堵上。現在,該輪到那些壞了我事的小子們,為此付出代價了。”
“您是要殺了他們嗎?”
“如果他們識相,愿意和我里應外合拿下狄一葦的大營,我會給他們一個機會。如果他們不識相…”
“那當他們一路饑渴地走進綠洲時…”刺青漢子低聲道。
駱駝上的少年,抬弓,挽箭,上弦,錚地一聲,十丈之外一只剛剛鉆出沙地的蝎子,被那箭牢牢地釘在了流沙之中。
“…就是他們身死之時。”
又是半個上午烈日焚心的跋涉。
依舊是很難找到水,植物也不多,好在飛羽背囊里有點果子和水,因為蝎子進犯的時候他在守夜,背囊背在背上,沒有蝎子能近他身,所以都保住了。
另一位守夜的士兵,就沒有這般的好運氣,他的水囊放在身邊,被蝎子鉆進去了。
或者這也不叫好運氣,畢竟這世上,任何時候都背著裝備的并不多。
鐵慈想,除非這人,曾經長期在缺少物資且常被搶奪的環境里呆過。
這么想的時候,飛羽再喂給她果子和水的時候,她便不肯要了。
她并沒有要求飛羽將水分給大家。
這些東西是飛羽自己的,他有權處分,她不能慷人之慨。
飛羽也沒拿出來分享,只在有幾個人明顯脫水的時候,才分了一點。
水可以適當分享,果子他舍不得,這些果子,是他在山中打獵時,一個個冒險嘗過選過,選出來的最好吃的無毒野果。
必須都留給他喂的狗子。
小武忽然抬起頭,嗅了嗅風中的氣息,喜道:“青草氣息…綠洲應該近了!”
大武道:“小武鼻子很靈的!”
鐵慈道:“那怎么那晚沒嗅出蝎子的味道?”
“那不能怪我。”小武委屈地道,“我只能嗅隨風而來的氣味,還不能雜糅太多味道,味道越多我越受影響。蝎子是從沙子里鉆出來的,我嗅不著。”
“那該走哪個方向?”
小武一指,前方隱隱一道山梁。
有了目標和方向,眾人也便有了干勁,頂著午后的日頭,終于爬上了山。
站在山頂上,果然看見底下郁郁青青,碧水環繞,赫然是一處水草豐茂的綠洲。
眾人都歡呼起來。
也不知道是誰腳滑,推到了前面的人,一個士兵忽然手舞足蹈地滑了下去,隨即整個山體上都傳來嗚嗚聲響,若風相伴,若雷悄生,轟隆隆一路到底!
本地人余游擊驚道:“神怒!”
眾人都怔住,紛紛問他這是怎么回事。余游擊煞有介事地道:“我也是小時候聽說的,說翰里罕漠有座山,山里有山神,如果有誰不能好好地爬山,山神就會發怒,將所有人吞吃入山腹。”
士兵們一時都變色。這些好漢不怕作戰不怕受傷,卻對仙神鬼怪自然存敬畏之心。
有人便探頭叫下頭先滑下去的士兵,不知為何那人卻一直沒回答,底下沙面起伏,一時也看不見人。
眾人都小心翼翼起來,一步步往下走,生怕也被吞吃入山腹。
鐵慈探頭看一眼底下綠洲,天快要黑了,這得走到什么時候?明明都快渴死了!
她忽然一伸手,將飛羽推了下去,道:“去吧皮卡丘!”
飛羽防誰都不會防她,當即一路轟隆隆地滑了下去。
眾人大驚失色。
這是咋了?
兩人反目了?
容溥轉頭看鐵慈,眼睛都亮了起來,正要說什么,鐵慈又是一推,把他也給推了下去。
“去吧茶茶!”
容溥:…終究是空歡喜。
戚元思原本也看過來,此時急忙后退。
不成,皇太女這是要把她的追求者一鍋燴了嗎?
他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不然山腹里遇見那兩位,他還有命在?
戚元思一退數丈,速度之快讓原本沒有推他打算的鐵慈都多看了他一眼。
這家伙越來越怪了。
忽然底下傳來喊聲,眾人探頭一瞧,卻看見飛羽。
他翻身上來,站在一處稍高的地帶,對鐵慈伸出雙手。
鐵慈哈哈一笑,轟隆隆地滑了下去。
空中隱約雷鳴之聲,伴隨她風馳電掣的滑行,這一幕望去頗有幾分神異。
遠處綠洲高地上,駱駝上的男子也忍不住瞇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