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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勒索的十八種寫法

  迎著駱弈秋等人期待的目光,教諭最終嘆息一聲道:“海右提學來了文書,稱爾等幾人不友同窗,不精學業,浮浪無行,不堪為擢優優貢人選,著令駁回。并降等處理。”

  宛如一道天雷劈在頭頂,駱弈秋幾人懵在當場,其余學生齊齊色變。

  書院學制一向公平,擢優是大小考考出來的,上了名單呈交提學,再上呈國子監。這種在地方學院學生中選出來的優秀學生,是屬于國子監的優貢生,可以直接入學國子監,并直接授官。就算鄉試不利,前途也是保證了的。

  然而如今一朝黜落,國子監大門關閉,而提學駁回前所未有,在本省提學那里留下了惡名,鄉試還想能有好成績?

  鐵慈倒有些訝異。她之前在滋陽大街上和這幾位沖突,之后身份揭開,海右布政使拜會,她提出的幾個要求中,就有將這幾位黜落一事。

  并非因為齟齬就壞人前途,而是監生可以直接授官,這種品行不好的學生,進入官場怕不就是媚上欺下的貨,鐵慈如何能允許?

  只是她當時下的指令,執行起來需要時間,她算著也該差不多了,方才才故意那般說話。但也沒想到,就那么巧,提學的文書到了。

  倒顯得她鐵口直斷一般。

  現在眾人看她的眼神里明顯寫著“此人邪性”。

  駱弈秋等人已經癱坐在地,爛泥般拉都拉不起,眾人同情之余又覺得心驚,紛紛繞著鐵慈走,走開之前還不忘對著衛瑄做個揖以示歉意。

  衛瑄素日里因為弟弟,都是向他們賠禮,小心翼翼支應著,此刻第一遭得此優待,神情頗有些恍惚。

  鐵慈將衛瑆交給她,衛瑆卻拉著她衣裳不讓她走,鐵慈蹲下身,看進他的眸子,道:“以后可以每天找我玩。”

  衛瑆這才放了手,鐵慈又看向衛瑄,道:“看你也不是甘于委屈之人,那就不要委屈自己和親人了。有種人很賤,你越遷就,他越不知好歹。”

  衛瑄垂頭,半晌道:“是。是我思量錯了。”

  鐵慈一點頭,便急著要走,衛瑄卻又道:“你是不是在尋你那兩個婢女?我看見她們這兩天在給監院家幫忙。”

  鐵慈站在書院西北角的半閑齋前。

  這里就是教師的集體宿舍,大門進去一間一間的小院,監院和山長家相鄰,都住在最后一進。

  山長經常出門講學,監院就是院務的實際執掌人。經常住在前院值房,不常回家。

  他的院子是這些師長院中最大的,此刻院門前十分忙碌,卻是正在將圍墻拆了,再建一個灶房,院內的幫工來了不少,鐵慈一眼就看見赤雪丹霜一個和泥漿,一個砌墻,灰頭土臉,滿身水漿。

  一個婢子穿得干干凈凈站在院子中,呼喝著眾人干活,過了一會又道餐堂快要開飯了,可以休息一刻鐘去吃飯,吃完再來。便有三三兩兩的匠人幫工去吃飯。

  鐵慈要看笑了。這是讓人干活還不管飯?

  她等著丹霜赤雪出來,再問清怎么回事。然而那兩人并沒出來,肩并肩靠著山墻,從懷里掏出餅子饅頭吃著,吃了幾口繼續干活,竟然是十分賣力的模樣。

  那婢子便走過來,笑著夸了兩人幾句。

  鐵慈面無表情看著。

  赤雪丹霜是她的大宮女,在宮中是有品級的,她雖無實權,終究是皇朝唯一繼承人,無比尊貴盡在一身。她的大宮女,便是尋常三品官見了,也要相互行個禮。

  這些百姓婢仆,連觸摸她們裙角的資格都沒有。

  鐵慈并不想把階級觀念頂在頭頂時刻招搖,但也不能眼看著自己的人被人踐踏。

  那邊赤雪便笑著謙虛,說想拜見夫人。

  那婢子卻推脫,說夫人忙碌。

  赤雪便又說自家公子若來了,還請夫人不吝賜見。

  那婢子便矜持地一點頭,道:“放心,你們如此乖覺,夫人自然會照拂你家公子。說起來,你們公子也很有福氣,有你們這樣為他著想的下人。”

  “我是很有福氣,但是你們夫人可能很快就要福氣不好了。”

  那婢子被突如其來的人聲嚇了一跳,回頭就看見一個俊美少年走了進來,朝陽之下眉目燦然如鍍金,她忽然紅了臉,忘記了他方才說了什么。

  赤雪丹霜卻有些慌張地從墻上爬了下來。

  鐵慈上下打量她們一眼,道:“這是做了多久的活?”

  赤雪掠掠鬢發,不動聲色將衣服上灰塵撣掉,才道:“公子,快到上課時辰了…”

  “昨晚你們去了哪里?”

  赤雪愕然看向那婢子,道:“昨晚我們請姐姐傳話,姐姐沒去說嗎?”

  那婢子不自然地轉開視線。

  鐵慈頓時就明白了。敢情昨天丹霜赤雪就被留在了這里幫忙,她們托這婢子帶話,可能是找了些什么理由,然而這婢子根本就沒去說。

  所以她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昨晚失蹤的事!

  這兩個丫頭,知道自己需要和監院夫人搞好關系,好套問當年賀梓夫人死亡真相,就這樣瞞著她,來給這種人做牛做馬嗎!

  她就這么無能,需要她們這般給她兜攬著?

  鐵慈氣得頭痛。

  赤雪卻已經反應過來了,“昨晚您沒接到信息,可您也沒找我們…您昨晚出什么事了!”她嗅了嗅鐵慈身上隱約不散的血腥味,頓時變色,丹霜已經上前一步要查看,鐵慈一側身讓過,淡淡道:“你們主意大得很,就不必再管我的事了。”

  她說得平淡,丹霜赤雪卻如被火燙,下意識就要跪,被鐵慈眼神止住。

  門簾一掀,出來一個婦人,慢條斯理地問:“外面吵吵嚷嚷地做甚?活兒都干完了嗎?”

  婢子行禮:“夫人!”

  鐵慈看那婦人,和她想象的尖酸刻薄模樣不同,那女子長著一張還算慈眉善目的臉,只一雙眼睛細長微挑,邊緣吊起,看人時候太過用力,像是隨時要從人身上摳出些三瓜兩棗來,摳得人不太舒服。

  鐵慈接過丹霜手中還拿著的泥磚,往半截墻上一擱,撣撣灰,長腿一邁,便跨過了半截墻,往院子里走,一邊道:“干完了!”

  那婢子道:“哎哎你這外男怎么不打招呼往內院闖!”

  鐵慈回頭,親切地一笑,道:“這院子里幫忙砌墻盤灶的,不都是這書院里的外男?咋了,他們進得,我進不得?”

  監院夫人臉色一變,看一眼院子里紛亂的人群,再看一眼周圍院子探頭探腦的同僚家屬,心里也知道自己這招書院幫工給自己建房的事兒不大磊落,真要傳出什么不好的話,于自己名節也有損。便道:“這位公子,是書院的學生吧?那也算是我的學生了,如此,咱們廊檐下說話。”

  “不敢。”鐵慈取汗巾擦手,慢條斯理地道,“在下幼時師從文淵閣學士,如今在躍鯉就讀,上有尊親賀梓,近有海內大儒。不敢冒認夫人為師。”

  監院夫人瞬間臉色紫漲,好半晌,冷了臉色,勉強道:“是我說錯話了。公子如此尊貴,還是不要和我這樣的無知婦人多說了,便帶著你的婢子回去吧!”

  鐵慈面對她,笑了笑,攤開手掌。

  監院夫人:“?”

  “干活拿錢,天經地義。我這一對婢子,青春妙齡,日常在我這里,拿個針線我都心疼,卻在您這做那力氣苦活兒一天一夜,連工錢都沒有嗎?”

  “你…”

  “怎么,夫人沒這打算?那您這是打算隨意馭使學生婢仆,白拿白用白使喚嗎?”

  “我…這是她們自愿的!我可沒請她們來!”

  “哦?”鐵慈轉向赤雪,“你們自愿的?表態過說不要工錢?”

  赤雪立即笑道:“這是說的哪里話來?昨日我們好端端在路上行走,不防便被這位姐姐叫了去。說她們監院夫人需要人幫忙做點小活。又說幫了忙監院會記得咱們的好。錢的事情,這位姐姐沒提,我們也沒問,畢竟當時說的是做點小活嘛。后來我們想著,既然不是小活,夫人總會安排上的。”

  周邊院子的太太夫人們漸漸聚集了來。意味莫名的眼光將監院夫人籠罩著。只有隔壁山長家沒動靜,鐵慈聽見那邊還把對這邊院墻的窗戶給關上了。

  監院夫人微微變色。

  “看樣子夫人忘記了安排,或者不趁手沒有銀錢。”鐵慈微笑道,“無妨。你們兩個,便跟著我走,我們去前頭尋監院去要便是。”

  赤雪立即撕下一塊衣襟,掏出一管胭脂,道:“那這便將索錢書寫上。只是婢子文字不好,還需公子幫忙潤色。”

  鐵慈道:“我最討厭寫文章,你且去,書院還怕沒有文章好的人?你一路請教便是了。”

  赤雪便伸出她那被泥水泡得發白,已經裂出血口的手,將衣襟頂在頭上,準備一路招搖過市去了。

  四面夫人們有竊竊之聲,鐵慈聽見有人低聲說:“這哪來的小子,主仆都這般厲害。”

  “聽說是那個葉十八,邪性!”

  “確實,連奴婢都這般狠辣。”

  “該!那老虔婆今日你家墻根扒土,明日她家菜地偷菜,這圍墻定好的各家界限,她扒了豈不是占了別人家的!老葛整日不著家,由得她越發放肆。這回總算有人整治她!”

  噠噠噠腳步聲響,一直菩薩一般端著的監院夫人沖了下來,伸手要去抓赤雪,這要真給她這模樣沿路問過去,監院的臉皮就給放在地上踩,非得回來休了她不可!

  鐵慈伸手一攔,那手臂鐵鑄一般,她向后一仰,正想著要不要狠狠心跌一跤,鐵慈卻已經向后一個踉蹌,大聲道:“夫人你這是賴賬還要打人嗎!”

  監院夫人給這瓷碰得眼前一黑。

  眼看赤雪轉身要走,急忙抓住鐵慈袖子,低聲道:“給錢,我沒說不給錢,你且別鬧了!”

  “那好,承惠十兩銀子。”

  “十兩就十…什么!市面上泥瓦工匠一日最高不過三百錢,你…你這是訛詐!”

  “原來夫人知道市面上泥瓦工價啊!”鐵慈淡笑,“但是泥瓦工匠的價格如何能與我這兩婢比?先別說她們當初百兩的身價,就說她們的技能,但凡詩書琴棋繡花中饋盤賬無所不能。文能提筆成詩,武能上馬狩獵,這等人物,若是去賣藝,一日又能掙多少?如今來給你做工,這其間損失你不該補償?至不濟我們青春少女砌的墻,也分外美麗齊整,將來夫人您家來客,引至這墻前也可夸耀一番,成為你家一景。這其間給您帶來的隱形好處,又不可以以銀錢估量了!”

  監院夫人一生吝嗇,又以善于操持自矜,素來是個“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的精刁角色,今日卻被打開了新世界,才曉得“勒索”這兩個字,有十八種寫法。</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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