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右和遼東之間,還隔著一個北寧布政使司,但是如果從海路走,過來州再穿過海威府,距離遼東的金州,只有短短數百海里路程。
天色還沒蒙蒙亮的時候,在臨近海域中捕魚的漁船慢慢開回了碼頭,其中一艘漁船上下了幾十個精壯水手,搬了大筐的魚蝦,交了很高的漁稅后,又很快地雇了馬車,將那些魚蝦搬上車,離開了碼頭。
大抵行駛了半日,經過一處水域,眾人將魚筐里的魚扔掉,卻只是薄薄一層,底下都是布包著的長形物件,那些精壯漢子,脫了水手破爛的服裝,換了當地百姓的普通衣裳,一人拿了一件在手里,頓時便露了滿身的精悍之氣。
車子也換了普通馬車,幾人一輛分配坐上,最中間一輛探出只蒼白的手,指甲尖尖,招了招示意繼續前行。
招著的手收回去,執起了棋盤上的棋子,手的主人穿著普通的青布衣袍,一雙眼睛總是習慣性瞇縫著,看似老眼昏花,下棋也綿軟無力,每一著都要想半天。
和他對弈的人,披風面罩,遮得嚴嚴實實。
沒多久,面罩人便推了棋盤,笑道:“先生高招,我力不能及。”
“你是嫌我人老事慢。”老者呵呵笑道,“沒辦法啊,天長日久,事事審慎,走一步總要抬頭看三步,再回頭望三步。便成了習慣。”
“那是常先生心思縝密,所以才得大王愛重。”
“繡衣使主年輕忠誠,才是大王心中的愛將。”遼東王府的常公公道,“你這次報上的消息十分重要,大王才特意令我前來處理,此事一成,繡衣使主自當首功。”
繡衣使主淡聲道:“公公放心。二王子在海右煉制大量淵鐵武器之事,千真萬確,公公今日便能將那些刀劍帶回去了。”
常公公便笑了,贊道:“如此消息,繡衣使主及時報知大王,足見忠心。等武器運到,大王不知該如何欣喜呢,我便提前恭喜使主了。”
面罩人甕聲甕氣笑了一聲,拱拱手,道:“忠心王事,我輩應有之義。”
常公公將棋子一顆顆收起,狀似無意地道:“二王子行此大事,竟然沒有報知王庭…”
“許是事關重大,他怕事有不成,屆時令大王失望。倒還不如將武器煉成,一并押送回去,給大王一個驚喜。”
常公公心中冷笑,面上卻連連點頭,“是極。那二王子瞧見我們來接應,想必也很驚喜。”
面罩人看了一眼窗外,想著后頭跟著的馬車里的那些炸藥勁弩的殺傷性武器,心中也冷笑一聲,面上卻也十分誠懇地點頭。
春風過簾,攜來幾分魚腥氣,細細嗅來,像是血腥味道。
春風過簾,將淵鐵武器特有的青澀生冷氣味隱隱送至鼻端。
慕容端有點煩躁地回頭看了一眼,淵鐵實在是太沉重了,一路又不能走官道,馬車行進速度有點慢。
而且轍印非常深,如果有誰要追擊,很容易就能追得上。
他心中莫名不安,明明出滋陽很方便,出來州關卡的時候也很順利,眼看離海威衛越來越近,那里也已經打好了招呼,但是隱隱總有陰霾盤旋在心頭。
仿佛一回頭,就能聽見追兵的聲音一般。
他并不知道滋陽此刻發生的事,不然只怕會更不安。
忽然隊伍前頭一聲巨響,慕容端猛地跳起,掀簾去看。
前方是一座山崗,微微有個坡度,押車的人下車去推,那車卻不知道哪里壞了,嘎吱一聲車壁底部裂開,里頭的武器撞破車門嘩啦啦倒了下來,人們四散躲避,那車轟隆隆一路倒撞,將后頭幾輛車也撞退了好遠,險些撞上慕容端的車。
等到慕容端前去看時,前半部分車隊已經亂成一團,再去查看那肇事大車,發現大車底端不顯眼處被人砸壞了幾顆釘子。
慕容端覺得不妙,不敢拖延追查,下令將那些淵鐵武器搬運到其他車上,棄了這車趕緊走。
然而這一耽擱,真的就聽見隱隱隨風傳來的大片馬蹄聲!
后頭負責望風的人策馬奔來,大呼:“不好了!是登州衛所的兵追來了!就在五里外!”
慕容端震驚:“他們怎么可能這么快就追過來!”
急令:“來不及撿的扔了,立即走!”
隨從將那些珍貴無倫的武器就地一扔,跳上馬車便走。
走了不多遠,又是一陣馬嘶人喊,卻是前方出現大坑,第一輛馬車的馬腿折了,馬車倒下來,擋住了后面的路。
慕容端急得嘴角冒火,跳下車來,卻看見前方施施然走來一群人,當先一個女子紗衣云鬢,身姿如玉樹雪柳,隨意往那一站,便是絕俗風姿。
那女子臉上卻戴個非常不搭調的福娃娃面具,手上拿著當初慕容端給她的信物,笑道:“殿下,我來取我那四成了。”
慕容端一見這當日和自己談判的女子,心中便涌起一陣怒意,勉強按了下來,想著身后追兵,心中有了主意,便微微一笑,道:“分出四成給她。”
便有四輛大車趕了出來,慕容端還殷勤地道:“看你和你的隨從也沒車,再送你幾輛空車。”
那女子也便笑納了。
雙方交付完畢,看著女子一行人趕車離去的背影,慕容端使了個眼色,便有人跟上了那個隊伍。慕容端又吩咐留下幾個人,將自己這里留下的車轍印子擦去一段,只留下女子那隊伍的轍印。
再搬出沉下的馬車,才繼續上路。
他身邊的幕僚低聲道:“殿下,這東西給了人,萬一拿不回來…”
“總比我們自己被追上好。我們此刻可不能和他們糾纏耽誤時辰。如果他們被追上,一番廝殺后實力損傷,屆時我們可以趁機拿回一部分。如果他們運氣好沒被追上,我們也甩脫了追兵,正好可以追上去把東西再拿回來。”慕容端淡淡道,“她只是替我保管一段路而已。”
“殿下英明!”
慕容端勾勾唇,仔細聽后頭的聲音,果然馬蹄聲漸漸遠了,想必已經被那支隊伍給引走了。
他放下心來,繼續趁夜趕路,其間經過海威衛關城,他拿出一柄旗幟對上搖了搖,片刻后,城門開了一線,一個鐵甲男子走了出來,身后城門縫隙里,隱約可見無數士兵沉默佇立如銅像。
那人在慕容端身前站定,頭盔的邊沿投下的陰影擋住了他的眉眼,他一揮手,那些銅像般的士兵便從城門里流水般瀉出,飛快地包圍了他的車隊。
慕容端微微變色,對面的男子微一拱手,道:“王子殿下,該交過路費了。”
慕容端沉著臉低聲道:“該給的早已送往盛都,說好了要一路放行的…”
男子沒有笑意地笑了一聲,“那是王子之前前來滋陽和在滋陽行事的通行費,現在交的是攜帶違禁物品出境的過路費。”
慕容端怒道:“你家大人如此貪婪,那日后我們又要如何精誠合作!”
“正是還想著日后合作,大人才只和王子索要一半貨物。”鐵甲男子呵呵笑答,“我大乾的鐵,大乾的水火土,大乾的路,容王子入境做這么大一筆勾當所帶來的風險,再加上王子行事不密導致此事暴露帶來的善后麻煩…只要王子一半,已經太厚道了啊!”
慕容端上下打量他,忽然道:“貴主人位極人臣一介文官,怎么忽然需要這些殺伐之物?莫不是…”
他語氣陰惻惻的,嘴角勾著不懷好意的笑意。對方卻怡然不懼,立即道:“王子何必妄自猜測。便是我主人有什么不妥,可王子做的事,就適宜被定安王知曉么?”
慕容端噎住,狠狠看了對方很久,對方并不接他目光。
然而半晌后,慕容端終于還是肩膀一塌。
形勢逼人,便縱有對方把柄,對方又何嘗沒有自己把柄?他在滋陽私煉武器,給父王知道,便再受寵愛,也難有活路。
此刻不僅有些后悔,當初還是行事太粗疏了些,太欠缺思量了些。受人邀請來海右游玩,那么巧便逛了風波山,再那么巧便發現了山腹中空,各種神奇的洞,直到發現淵鐵礦石…貪婪和野心一旦迸發,便經不住輕微的煽風點火,然后也是那么巧的,就找到了交聯大員的門戶,從盛都到海右,一路方便,真將這一番大事干成…到得后來,思來想去,隱隱覺得順利得異常,但是已經騎虎難下,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今日城門之下這一番勒索,他終于明白,這一番大煉鋼鐵,招來各方虎狼意圖瓜分,弄不好還是為人做嫁衣。
事已至此,后悔也無用,時辰耽擱不得,慕容端一咬牙,揮了揮手。
屬下便讓開了衛護,任由對方的兵,檢查過后,將一半的馬車驅趕進了側門。
慕容端心頭滴血,知道這被吞掉的一半,可不會再回到自己手中。此時想到分出去那四成,心中反而好受了些,等之后想辦法拿回來,自己還不算太虧。
分了一半的那鐵甲人猶不滿意,嘀咕道:“怎么比預想中少。”
慕容端冷冷答:“淵鐵鍛造技術不成熟,損耗大。”
那人笑道:“遼東善冶煉,你們都煉不好,誰能煉好?”
慕容端不語,心想只怕你們自己不開采,特地引我來滋陽,就是看中了遼東人善于冶煉名器吧。
此時再說也無益,那人伸手一讓,慕容端昂然直入。
關卡過后繼續趕路,再過前方一片樹林,就要進入港口。
慕容端長長吁了一口氣。
樹林里忽然一陣響動,一輛接一輛馬車駛了出來,在路上排成一排,擋住了慕容端的去路。
慕容端連番遇見變故,早已心生燥意,二話不說便要下令沖過去。
驀然就著些微的曙色,看見了馬車上的雪地盤龍標志。
便如那捧雪當頭澆下,從頭到腳徹骨冰涼。
他渾身一顫,猛地滾下馬來,趴伏在地,顫顫不敢言語。
馬車上簾子一掀,穿著普通布鞋的常公公下了車,卻并沒有說話。
慕容端抬頭,看清是常公公,猛地松了口氣,但轉瞬臉色暗沉下來。
常公公來,雖然比父王親至要好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常公公微微側彎著身子,避開慕容端的方向,笑道:“二殿下,您好啊。聽說您來了海右,大王不放心,便讓老奴來接您吶。”
他一眼也不看后頭那些車。
慕容端從地上爬起來,笑道:“兒多謝父王關愛。只是常公公您這么一來,我想要備給父王的驚喜,可就不成了呢。”
說這話時,他默默咽下一口血。
“老奴愚鈍,還請殿下解惑。”常公公依舊不變的微笑。
慕容端便指著余下的那些大車笑道:“最近我在海右尋到些好物,經營許久,才做出這一批好東西。因為身在大乾,事涉機密,為求穩妥,此事秘密進行。好容易昨日才完工,正要日夜兼程趕回遼東獻給父王,不想常公公您便來了。”
說著走到大車旁,抽出一柄劍給常公公看,“您瞧。離咱們很近的海右,竟然發現了淵鐵!這機會怎么能錯過,我找人打通關節,好容易練出了這么些。您瞧瞧這刃口,這明光!我遼東將士若佩上這般利器,那必然如虎添翼啊!”
常公公嘖嘖驚嘆,撫摸著那劍身愛不釋手,慕容端瞟著那些馬車,看那轍印便知道是空車,再看看不多的那幾個護衛,慕容端道:“咱們如今還身在海右境內,并不安全,公公既然來了,我們便將東西裝在公公車上,一起回吧!”
說完也不等常公公回答,一揮手,幾個隨從上前,飛快地把每輛馬車都撩開簾子。
慕容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馬車,看都是空的,眼看隨從已經要撩到最后一輛馬車,他已經確定這整個隊伍確實沒幾個人,心中大定。
常公公還在欣賞那劍,慕容端忽然湊近了些,道:“淵鐵所制武器,還有一個特點,公公請看——”
他忽然一拳擊在劍柄上!
劍尖正沖著常公公胸腹部位,眼看要狠狠扎入——
常公公霍然抬首,眼眸里倒映慕容端此刻猙獰面容——
忽然一只手如剛似鐵,從馬車上方探下,鬼魅般出現在兩人之間,那手不偏不倚點在劍身上,劍身猛地一顫,順著常公公前襟一路劃下,嗤聲順暢如流水,常公公衣袍數層齊齊破裂,人已經退開一丈。
那只鋼鐵般的手再一抄,將下墜的劍抄在掌中,銀光在空中倒劃明弧,光芒未散,劍已經擱在了慕容端的頸上。
此刻那人黑色的衣袍才悠悠落下,猙獰的銀面具下一雙黑眸如死水。
慕容端大喝:“上!”
他的隨從紛紛拔劍沖上,卻在此時,最后一輛馬車簾子一掀,有人在其中咳嗽一聲。
只一聲咳嗽。
慕容端臉色驀然不似人色,渾身打擺子般顫抖起來,越顫越急,衣袍簌簌。
簾子掀開。
遼東定安王那張平凡卻沉靜的面容,露在所有人的視野里。
在海威衛關卡前三十里處,蕭雪崖率領的海右都指揮使司的兵,和登州府的兵終于匯合了。
沈謐在登州兵中,他夜奔百里,去了登州,以鐵慈的太女私章,調動了登州的衛所兵千人。
皇太女本就有權在全國境內任何一處衛所調動三千人以下軍隊。她的太女九衛也是她的私軍,但是被太后阻攔了,目前還不能出京。
能出京鐵慈也不敢用,太女九衛的侍衛出身京中貴族官員家庭,成分太復雜,很多時候不過是個漂亮擺設。
一路追來并不容易,因為對方顯然在此地有勢力很強的保護傘,很多時候不走山野,官道之上轍印眾多,互相覆蓋,難以分辨,中間還曾入城,更是無從尋覓。
好在淵鐵有特殊氣味,鐵慈命人尋了品種優良的獵犬來,讓那狗聞了淵鐵氣味,一路追尋下來,遇上了登州兵。登州兵從登州過來,路程并不比他們近,卻比他們更快到達那車隊曾停留的山崗下,據沈謐說,他們原本奔滋陽去,但一路上好像有人引路似的,不知不覺就被引到正確的道路上了。
鐵慈一直隱隱覺得,這事情里有第三方參與,對方若即若離,似敵似友,難以猜測。但此時也不是解謎的時刻,山崗下一堆轍印,清清楚楚向西邊去了。
而正前方,則是一大片凌亂的土葉,看不清痕跡。
登州衛指揮使急于在鐵慈和蕭雪崖面前表現,便要下令往西邊追,卻被鐵慈攔住。
眾人不解地看著她,西邊的轍印如此清晰為何不追?
只有蕭雪崖沒有看她,他正皺眉盯著自己的黑馬——原先那頭極其神駿的,跟隨他很多年的白馬已經換了。
換的原因有點令人難以啟齒。
都是丹野的報復。
小狼王自己被人揍了沒關系,兄弟被揍那就沒完。蕭雪崖和鐵慈斗嘴的時候,千軍在側,丹野什么也不說,默默等在一邊,別說目下無塵的蕭雪崖,連鐵慈都把他忘記了,以為他帶著海東青去療傷了。結果行軍到半路,丹野忽然出現,佯攻蕭雪崖,在蕭雪崖躲開后,強勢拉走了他的馬。
蕭雪崖領兵的時候絕不會自己脫隊,也不允許任何下屬脫隊,只好繼續行進,只令附近官員注意發現他的馬,結果不用找,在他們路經一個小鎮時,在路邊一個破舊骯臟的馬廄里看見了蕭雪崖那匹著名的“洗石”,可憐那頭平日里趾高氣揚,比蕭雪崖還會鼻孔朝天的達延名種馬,正被丹野彎刀逼著,和那馬廄里一只臟兮兮的母驢進行著某些不可言說的運動。
蕭家軍當即傻眼,盯著平日里比自己還高貴的馬主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逼嘿咻。
蕭雪崖當時的臉色比被鐵慈懟了還難看一萬倍。
丹野坐在驢圈上,和吊著翅膀的兄弟一起觀看開車戲,彎刀打著拍子,看也不看蕭雪崖,道:“沙漠男兒,鷹就是他的兄弟,就好比沙場戰士,馬也是妻兒。我不會殺上過戰場的馬泄憤,但是你怎么對我兄弟,我就怎么對你兒。”
蕭雪崖:“…”
一日兩次被懟到無言,在蕭雪崖酷炫狂霸拽的生涯里也是第一次。
洗石發出一聲羞憤至極的長嘶。
丹野站起身,彎刀拍打著屁股,指一指蕭雪崖,指一指驢,“等著抱孫子吧!”
鐵慈想到那一刻蕭雪崖的神情,就覺得無比痛快,第一次對丹野生出了好感。真是可愛得緊啊!
她忍著笑,指著地上那一片混亂,道:“這明顯是被破壞過的地面,從刮去的塵土深度來看,原先的地面印子應該更深。在這種時候,還要對地面做偽裝,什么人會做這樣的事?”
那自然是被追逐的人。
“他們在此處分了贓物,所以我們也要分兵了。”
蕭雪崖道:“殿下請走西側。”
從殘印來看,西邊那隊人和車都應該少一些,相對好對付。
登州兵跟了鐵慈,蕭雪崖帶了海右指揮使司的兵,各自分開。
鐵慈順著轍印往前追,轍印極其清晰,登州衛指揮使有些急躁,不住呼喝士兵加快腳步,倒是赤雪道:“指揮使不必著急。這淵鐵太沉重了,對方行不快。無論如何都逃不過我們的追兵的。”
鐵慈點點頭,確實,押著如此沉重的淵鐵,就算關卡開放,只要后頭有大批追兵,都不可能逃得過。
天色即將蒙蒙亮的時候,她追到了一座斷崖邊。
氣味消失了,轍印一直延伸到斷崖邊,鐵慈順著轍印往前走,沈謐在她身后輕呼:“…殿下!”
喊出這一聲的時候,沈謐頓了一頓。
他還記得在登州府得知那只私章主人信息的時候自己的震驚,到現在還覺得如在夢中。
不是沒猜想過鐵慈的身份,還是茅公子時候,她的氣度行事便十分卓爾不群,沈謐是聰明人,因此選擇了無論鐵慈境遇如何,都牢牢跟在她身后。只求對方若能翻身,自己也能得見曙光。
但地位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他一直以為最多就是個閑散皇族而已。
真到了這個身份上,反而更加危險,沈謐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頓了一頓,還是道:“殿下,遇林莫入,遇崖也莫近啊!”
“那是,”鐵慈點頭,“所有古代類小說,都逃不開落崖魔咒。”
但她還是向前走去,轍印一直延伸到崖邊,看那樣子,就好像馬車真的從這崖上沖了下去。
發現后有追兵,跳崖自盡了?
用腳趾想也不可能。
但是必須得去看看,淵鐵劍這么重,路上也沒有分道的痕跡,一定就在崖下。
前方嵐氣彌漫,三步之內不見人影,鐵慈道:“你們都留在三步外,我且去看看。”
“殿下!”
鐵慈一個手勢便阻止了屬下們的舉動,論起輕功,這里沒人比得過她,她不去誰去。
鐵慈跪在崖邊,雙手扣住地面,小心翼翼探頭對底下看去——
忽然一只手從崖下伸出,猛地抓住了她的腰帶!
鐵慈毫不猶豫,指尖用力,咔嚓一聲地面石頭硬生生被她摳出一大塊,她掄起石頭就對那手砸去!
那手霍然放開,另一只手卻緊跟而上,一把抓住了鐵慈手腕,狠狠向外一掄!
一股大力涌來,呼地一聲,鐵慈的身子猛然懸空!
驚呼聲里,半空中的鐵慈大喝:“不許過來!”
同時她也緊緊抓住了那只手腕,搭上對方手腕的那一刻,霍霍連聲,她的手指如藤蔓,瞬間就順著對方手腕攀到了對方肘部,死死抓住。
下一刻那只手腕咔嚓一聲,連根折斷,白慘慘木茬在鐵慈眼前一晃而過。
鐵慈:“…”
特么的竟然是假肢!
然而此時她已經翻出了崖外,不可自控地向下墜落。
…跳崖魔咒依舊在。
呼呼風聲里,忽然腳踝一緊,被藤蔓纏上,隨即她被拉近了崖壁。
她低頭下望,看見深黑的崖壁和白霧之間,隱約一點青光長長的延伸出來。
鐵慈猛地一探腳,腳尖落到一點硬硬窄窄的東西上。
那東西有點彈性,她落腳的同時被微微向上彈起,此刻才看清,那竟然是一柄插在崖縫里的淵鐵長劍。
一陣風過,濃霧破開,底下青光閃爍,竟是無數淵鐵刀劍,每隔一段距離便長長短短插著,白霧滾滾向崖底嘯聚,那些淡青色的刀劍在霧中一路延伸,便如崖壁之上,憑空生了一道青色天梯。
可謂奇觀。
淵鐵劍果然在崖下,卻竟然是被一柄柄插在了崖壁上!
鐵慈并沒功夫欣賞這奇觀,她被彈起后落下,落在下一柄刀上。然后再起,再落。
踏著這淵鐵刀劍搭成的九十度階梯,她毫不猶豫一路向崖下奔去,半空里衣袂起落飄飛,兜了一袖的霜白云嵐和淡青色煙雨。而她散開的烏黑長發被猛烈的山風拉直如緞,飄展而下,沒入云端。
山間背處半崖間,有人長身玉立,背靠崖壁,腳踩薄刃,于云海雪嵐之前,遙望這一幕微帶仙氣的場景,輕輕吹了一聲口哨。
鐵慈落下時,崖上的人驚叫著撲過來,丹霜原本要跳,直到看見這一幕,才吐出口氣。
此刻才明白鐵慈為什么不讓她們下去,看著鐵慈身形在云海青崖之間輾轉飄落,美而輕松瀟灑,但實則下沖之力巨大,落腳之處又窄且鋒利,需要人具有極妙的輕功外,還得有極強的身體控制力,否則一不小心就撞在利刃之上割了腿。
鐵慈此刻也是看似輕松,其實滿身大汗,全身的血液和氣力從天靈直下,貫穿全身,令精神集中,肌肉繃緊,再一路滾滾抵達至腳尖,腳尖自呼嘯震耳的山風和冰冷的嵐氣之間精準地探尋著那一線落腳點,渾身上下像是一遍又一遍開二脈任督。
忽然間胸間一痛,仿佛有什么松動之處,經此一遍遍沖洗,徹底貫通,她猛然睜眼,眼前霧氣散開,看見底下一大窩的蛇蟲——
鐵慈啊地一聲,重重落腳,下一瞬又是哎喲一聲。
不知不覺到了底,她卻因為落地太重,崴腳了。
跌落在軟綿的青草地上,鐵慈愕然四顧,剛才那窩蛇蟲呢?
青草之下是黑土,方圓幾丈之內都無蛇蟲。
但鐵慈凝足目力再次往自己身下看的時候,她猛地跳了起來。
一窩蟲子就在自己身下鉆來鉆去!
跳起來再看,蟲子又沒了,還是青草土地。
如此幾番,鐵慈忽然頓了頓,她隱約明白了,卻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目光轉到四周,面前就是野草樹枝,散落的石頭,青黑色的崖壁,她凝足目力仔細看那崖壁,然后看見了里面巖石的肌理。
再然后一只飛鳥經過,她看見了鳥骷髏。
透視。
她的天賦之能,竟然開啟了!
雖然是天賦之能中傳說最弱的一項,但鐵慈已經被狂喜沒頂。
有沒有天賦之能,對她實在太重要了!
那是一個國家,整個天下,濟濟萬民,她和父皇從此能夠立足的一生!
跳崖果然都有奇遇,狗血誠不欺我!
鐵慈興奮了一陣,又試驗了幾次,然后發現自己的透視之能還不熟練,集中注意力看極近距離內的東西比較容易成功。
她興奮一會,忽然聽見嗖嗖的聲音,抬頭一看,正見一條黑影,和她先前一樣,自上而下,踩著崖壁上的劍炮彈一般沖來,卻在離她還有兩三丈的距離處停住,然后開始往崖上倒退,每退一步,收一柄劍。
鐵慈:“…”
糟,居然還能這樣斷人后路。
那人動作極快,邊退邊收,很快收了一大把,上方吊下一條繩子,他把刀劍捆在繩子上,繩子就吊上去了。他繼續往上收。
鐵慈先前狂沖而下沒有注意那插劍的格局,此刻才發現,那劍插的位置是一柄比一柄稍稍偏離,不知不覺已經轉到了另一面崖,而她帶來的人此刻還在另一邊找人找工具下崖,完全看不到換個方向有人在收劍。
最下端的劍還在,對方并不打算沖到她面前,留了幾柄下來,鐵慈看那劍被依次收走,一躍而起,卻又瞬間跌落下來——受傷的腳踝,已經撐不住再一次的劍尖渡越了。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一路輾轉,當著她的面,不急不忙收走了所有的劍。
這頭腦和行事,簡直是朵奇葩。
山間霧氣逶迤,那人又蒙面,她始終看不清那人的臉,用足了目力有時候看見的還是骨架,只能感覺到對方身材頎長,很是好看。那人影在淡云軟霧間逐漸化為小點,最后即將消失于她視野前,忽然低頭對她看來。
隔得遠,但鐵慈依舊感覺對方是在看自己。
她看見那人抬手,指尖似乎在唇間輕輕一按,然后十分瀟灑地向她一揚,一個轉身不見。
鐵慈盤坐于地,愕然半晌。
這不是飛吻么?
誰會這個動作…
半晌她再次跳了起來。
那個大海上死勒索偷東西還要和她打架的愛錢鬼!
這邊鐵慈被誘困在山崖下,登州兵下崖尋找無心再追淵鐵。那邊蕭雪崖已經到了海威衛關卡。
關卡的門官已經不是先前接待慕容端的那位,那普通的城門小官誠惶誠恐地開了門,蕭雪崖卻凝視著另一個門洞。
側門的門邊有擦痕,門軸還被撞壞了一些,痕跡很新鮮。
蕭雪崖撥馬過去,門官神色緊張,匆匆跟了過去想要阻攔,卻被蕭雪崖的部下用馬鞭輕輕巧巧就撥在了一邊。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側門過,關卡內還有兩排房子,是給守卡士兵居住的,蕭雪崖正要下令搜查,驀然廊檐下走出一個灰衣人,沖蕭雪崖作了個長長的揖。
蕭雪崖一見他,濃眉便皺了起來。
那人雙手奉上一封信箋,蕭雪崖沉默著看完,眼睫低垂,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灰衣人垂首道:“夫人如今就在百里外青陽山清修,公子既然碰巧經過,不如這就隨小人前去請安吧。夫人可是思念公子多年了。”
蕭雪崖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屋子里有什么?”
灰衣人依舊垂著頭,就好像沒有聽見他的問話,“多年未見,機會難得,公子依舊打算匆匆擦肩嗎?”
蕭雪崖又沉默,半晌道:“軍務在身,恕難從命。”策馬上前一步。
灰衣人側身再攔。
“老爺有句話,著小人帶給公子:公子自幼志向高遠,家族亦不曾束縛公子,諸般想望,一力成全。哪怕這次您執意棄了三邊重軍前去東南,老爺最終還是允了。家族不求公子助力,但望公子也存下三分良心,想想自己的來處去處,莫要負了家族才是。”
他說得十分痛心懇切,蕭雪崖靜靜聽了,一邊聽一邊向內走,最后在院子里站下,指著一排被布蓋住的大車道:“里面是什么?”
那灰衣人嗆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發自肺腑說了這許多,這人竟仿佛沒聽見。頓了頓,冷聲道:“那是即將給夫人送去的補品,很多藥物珍稀不能見光見風。”
蕭雪崖一點頭,道:“打開。”
“公子!”灰衣人上前三步,厲聲道,“您忘記了嗎!是誰當年難產三日三夜,拼死生下了您!是誰在老爺那一堆姨娘算計下保下您,由此傷了根本!是誰不嫌棄您幼時語遲木訥,親自教養培育您!是誰為您延請最優秀的武師,成就您今日偉業!如今她衰病多年,行將就木,遠離親族于山間休養,日夜只盼能見愛子一面。您便多年不回不問辜負深恩,總不能連她維持性命的藥也要毀了吧!”
挑簾子的士兵們惶然停手,回望蕭雪崖。
蕭雪崖立在那里,依舊筆直如青崖,然而那般久久的佇立,恍惚里便如覆雪的崖,垂霜的樹,落了滿身的蕭瑟。
庭院里都是他的親信軍士,都指揮使司的軍隊留在院子外,滿院寂靜若無人。
半晌之后,蕭雪崖跪下,向著青陽山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如玉山傾倒,身在塵埃而不染塵埃。
他跪下的時候,滿院士兵露出駭然神色,隨即齊齊低頭。
灰衣人在初升的日光下微微打了個寒戰。
蕭雪崖再次站起回身時,日光利劍般從他眉端掠過,他的目光依舊淬煉如刀鋒。
他道:“打開。”
車門打開那一霎,先是落下一些藥包,然后堆得太滿的淵鐵嘩啦啦倒了一地。
蕭雪崖凝視著那些刀劍,眉間掠過一絲真切的苦痛之色。
灰衣人倒不打戰了,站在一地刀劍間,直直地面對著他。
一臉“你看著辦吧”的隨意神色。
近乎死寂的沉默里,蕭雪崖一揮手,士兵們便活了,他的副將急急下令將那些馬車從后院趕了出去。
一個士兵收拾了那些落地的刀劍吃力地抱在一起,走在最后的蕭雪崖忽然一抬手,從那堆劍里抽出了一柄,看也不看,向后一擲。
劍在半空中出鞘,日光下青光凝練如游龍,當頭向灰衣人撲下。
灰衣人駭然后退,劍奪地一聲釘在他腳下。
蕭雪崖的聲音從前方傳來,“給你們老爺留個紀念。”
“告訴他,淵鐵珍貴,得這一柄,于他已是勉強。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貪心太過,小心天譴。”
灰衣人看著他筆挺的背影轉過院門,忽然不甘心地大喊一聲。
“三公子,您就是這樣回報家族的嗎?!”
蕭雪崖停在門檻上。
一瞬間忽然想到先前鐵慈朗然又微帶嘲諷的笑,想到她用一種輕松的語氣說“傀儡生的小傀儡”。想到赤雪那句“如果沒有家族,您真的能一切順利嗎?”
他垂下眼睫,微帶嘲意地笑了一聲。
輕聲道:“我此刻沒有拿下你,就是對家族的最大回報。”
頓了頓,他跨出門檻。
“…也是對我自己的最大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