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邊一陣騷動。
一個圓臉書生悄悄湊過頭,道:“你也太托大了!人家故意擠兌你你就應了?書院的優異不是優秀,隨手便能給的!各位教諭助教每年的優異評定有定額。每人每年不可超過三人。否則就要公開評審。書院今年才發出去四個優異,都是甲舍優班才有!”
鐵慈笑道:“四個呢,不少了,我就要三個。”
那人瞧她一眼,嘆口氣,搖頭不說話了。
此時經義課的夫子姚先生進門來,一眼看見高踞對面的鐵慈,皺皺眉,卻沒有說什么。
鐵慈卻不認為這是夫子慈和,很明顯這個座位就是個刑座,絕非今天才架起來的,一般誰犯了錯誤被孤立了,大概都會被趕到這個位置上去坐,以至于夫子司空見慣。
對霸凌視而不見,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明經科是毫無技術難度的科目,主要就是經義的背誦和理解。躍鯉書院的背誦要求已經上了一個臺階,變成詩書禮易春秋諸經典中,師長提出一句,學生們要在其余幾本經義中找到第一字和前句最后一字相同的一句接續。對經書的熟稔程度簡直令人發指。
鐵慈在御書房讀書,以“不好讀書,只求甚解”聞名,她討厭死記硬背,認為機械僵化,她背書一般都是先理解其義,至于原句,無所謂記不記得,畢竟她也不需要參加科舉。
但是難免有些固執的大儒覺得她這樣是離經叛道,尤其她對于前朝注疏經典《五經要解》還頗有微詞,更是捋了人家的尾巴毛,因此也便傳出些皇太女不學無術的名聲來。
此刻這種背書法,鐵慈聽了皺眉,但旋即姚先生便抬起頭來,點了鐵慈。
“葉十八,茍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鐵慈抬頭無辜地和他對視。
姚先生唇角的胡須微微耷拉,不動聲色的鄙視根根分明。
“你既初來,便允你只對下句。”
鐵慈想了一會,好像是君子什么來著?
見她依舊答不出,姚先生耷拉的胡須微微翹了起來,“賀先生的薦書,就給了你這樣的人物?不修己德,難成大道。這句就是說給你這樣的浮浪子弟聽的!不會背的,出去!”
順手在手邊的學生評考頁上,葉十八的名字后面重重寫上:“下下!”
鐵慈撣撣袍子,站起身,身后響起哧哧的笑聲。
有人悄聲道:“還以為什么人物,居然還正經八百打賭。嘖嘖,下下,書院最差,還有誰!”
哧哧笑聲更響。
鐵慈從容走過。
姚先生的聲音追了出來,“就在這門外背,什么時候會背了,什么時候再上我的課!”
鐵慈“哦”了一聲,經過他的講案,正看見他手邊一卷《五經要解》,邊緣都已經翻卷,顯然是常讀經典。便好奇地問:“先生這般考校我們,自己都會嗎?”
姚先生氣笑了,道:“你這是還不服氣?那允許你考考我?”
他是氣話,鐵慈卻立即道:“真的可以嗎?”
姚先生:“…”
半晌他將書一擱,反倒笑了,“書院允許問詰辯難,我不應你,倒會反給你咬一口,那你就請吧!”
“我只想問先生。”鐵慈慢吞吞地道,“前朝五經各方注解,雜說遍地,互詰不休,一派混亂。大凌朝集采各家經典注疏,由名臣統一修撰頒布天下,為《五經要解》。從此經義統一,有章可循。只是《禮記要解》以熊安適,王堪之疏為底本,卻選用了劉炫注,但凡兩者有不同處,以何為準?”
“自然以劉炫注為準!”
“那又是為什么呢?劉炫,熊安適,王堪,不都是名動一時的儒門大家嗎?學問地位才識不分高下,為什么就一定要以劉炫注為準呢?”
“《五經要解》既然以劉炫注為準,那自然要遵循要解。疏不破注,不知道嗎?!”
“那《五經要解》為什么要以劉炫注為準呢?論文采俊麗,見識精微,似乎他也不比那兩位強啊。”
姚先生窒住。鐵慈提出的問題,其實也是當前儒門的爭論點之一。所謂文無第一,學說之間本就難分高下對錯。前朝編撰的經義要解,從眾家學說里選出一篇來做注疏并以之為唯一范本。本身就含有一定的主觀因素,再加上流傳過程中甚至往往出現謬誤,但本著尊重經典,疏不破注原則,后續一切學說見解都不許脫出五經要解的注疏范圍,很大程度上是對思維和學說的禁錮,更不要說還存在以訛傳訛現象,所以對這本經典,儒門有非議的也很多。
姚先生并非不知道這爭議,卻嗤之以鼻,教書時也從來不會提出這種問題來思考,甚至以之為異端邪說,聽鐵慈這么說,心中怒火便升了起來,正要呵斥。
鐵慈又悠悠道:“那是因為,劉炫是當時編撰要解的文淵閣學士李晟的太師叔祖啊!”
“因為編書者屬于劉門學派,自然要選自家學派的開山之作。以至于劉炫在注疏里,明明有兩處,因手頭古籍被風雨侵襲,缺字少句,導致他理解錯誤,所注之疏與熊氏等人南轅北撤,也照搬錯處,硬生生以錯就錯,流傳至今!”
“…你…你胡說!你如何知道!”
“在天閣藏書萬卷,《孤夜集》集合各代大儒家書私信殘卷,其中也有劉炫的。他提過兩處書卷存在錯誤,后期他曾多次尋全本核對,在家信中提出修改,可惜原先的版本流傳開來,后來的版本連遇戰亂又遺失了,才導致您拿著一本有錯的書奉為圭臬,還要將明知是錯誤的注疏教給學生!”
“你…”
“還是您根本沒看出來那幾處蒙童都看得出來的問題?”
“這…”
“您教導我說,修道亦修德,修德為修道。您看不出明顯的謬誤,對于書中的疑問沒有質疑精神,這是道沒修好。您其實看出書中明顯的謬誤,但您那僵化的腦袋不以為然,將這些錯誤一代代地傳授下去,甚至不去提醒其間的問題,使其永無被思考和被修正的機會,這是德也沒修好。您現在還站在講案上我感到非常奇怪,您難道不應該走下來,和我一同面壁反思嗎?”
滿室寂靜。
剛才還在幸災樂禍的甲舍書生們都已經聽傻了。
見過質疑師長的,這在書院還是被推許的,認為有思想的行為。但是也沒見過連儒家經典,明經科教科書,天下學子奉為經典的五經要義也敢質疑的貨。
更要命的是,這個眾人以為是草包的家伙,質疑的點很狠辣。這人說的孤本,在天閣,都是在座學生入學后才隱約聽說,卻都沒機會接觸的高端貨。
一時間眾人面面相覷,有人屁股移動,把座位挪得離鐵慈遠一點。
姚先生站在臺上,臉上一陣白一陣紅。
出去和鐵慈一起面壁是不可能了。
責罵她也沒那個臉,鐵慈提出的問題,他確實無法回答,他連《孤夜集》都沒聽過。
而那兩處謬誤他心知肚明在哪,不敢面對。
他只能站在臺上,受刑般地熬過那一刻鐘,對著底下齊刷刷的頭顱,熬到青紅黑白的臉色轉盤般轉過一圈,才勉強咳嗽一聲,繼續上課。
鐵慈也不和他繼續杠。站在講堂門外,把書本往墻上一放,雙臂架上去,睡覺。
昨晚沒睡好,男人為什么個個打呼?
以后她三宮六院,不選絕色,不選家世,首選打不打呼!
剛趴上去,就聽見“噓——”“噓——”聲音。
誰在隨地大小便?
鐵慈回頭,就看見對面甲舍優堂,一人在講堂里探著腦袋,正對她噓噓呢。
距離有點遠,隱約看出是丹野。
他旁邊是呼音,他姨,伸出長腿,一把將身子已經快要歪出座位的外甥給勾回來。
但上頭先生已經看見了,點了丹野回答問題,丹野站起來,也不知道說了什么,就見那先生手臂一伸,對他做了個“出去”的手勢。
鐵慈心中哈哈笑了一聲。
果然很快,丹野抓著一本書走了出來,不在自己講堂外罰站,走到鐵慈身邊,也學她將書往壁上一放,趴在書上,和她臉對臉,睜著一雙大而眼角彎彎的眼眸看著她。
兩人氣息相聞,鐵慈覺得有點太近,往外挪了挪,丹野卻又追了過來,眼看再挪就要挪出墻外,鐵慈無奈停住。
講堂外走過一個人,本來直接走過,側頭一看,忽然停住。
鐵慈隱約感受到有如芒在背感,回頭。
在她回頭那一刻,那人走開,鐵慈回過頭來,只看見空蕩蕩的講堂門口。
鐵慈也沒在意,干脆將書拿了下來,站直了。丹野無趣,也只好拿下書,拿書扇著風。
鐵慈想到一事,便問他:“你怎么來這里了?”
怎么看這位都不像是愛讀書的,對賀先生的關門子弟這種榮耀也不見得感興趣。
丹野倒也明白她的意思。
“呼音請我來的。”
請“字”就很靈性,大抵可以用“逼”替代。
“女和卓為什么又要來這里?”和不靠譜的大外甥相比,呼音讀書的態度近乎虔誠,坐姿端正,聚精會神,一眼都不帶對外看的。
“西戎這些年對于漢人的一切很感興趣。王室這叫投其所好。女和卓和王子熟讀漢人經典,百姓們大抵會覺得日子就會像漢人一樣安定富足了吧。”
鐵慈心想,如果再成為賀先生的關門弟子,西戎那些好戰分子大抵會覺得自己頭上的蠻子稱號也可以洗掉了,完全可以出兵放馬,占下并坐穩中原的花花江山了。
好像總有人以為,多讀書就可以洗掉血腥氣息,給自己披上文化的溫柔外衣,蠱惑百姓更加得心應手。
以前西戎那些鐵血漢子是想不到這些彎彎繞的,鐵慈聽說西戎前皇族流亡遼東,遼東大相似乎和西戎有些關聯,據說最近頗有些動作。如果這位頗有名聲的前皇族回去奪位,西戎王族有危機感,想要交好大乾,乃至從大乾占點便宜也正常。
這些都涉及國家機密,兩人都不會多說。
“你好端端地站過來做甚?被先生罰很好玩嗎?”
“這不是看你孤單嗎?”
鐵慈面無表情,“這么小就懂得心疼爸爸了。”
丹野:“…”
驀然想起一開始要鐵慈當他爹的妾,現在鐵慈男裝,可不就是爸爸。
有種自搬石頭砸腳的感覺。
丹野翻個白眼,不想和她說話。從懷里掏出塊石頭,開始在墻上畫小人畫。
鐵慈驚奇地發現,這貨竟然畫得不錯,不是中原那種講究的畫法,線條簡單,但刻畫形象十分到位,粗獷中別有意趣。
像畫壁畫一樣,一群群的少年在練武,在搏斗,在黃沙上翻滾,騎著比自己高的小馬越過河流,從高處躍下,將自己埋入沙丘。
夜色下寧靜的沙丘,一輪線條圓潤的彎月,沙丘上戰士磨刀,水溝邊戰馬吃草。
戰場上沙塵連天接地,沙塵間露出彎刀閃亮的刀刃,戰士從高處俯沖而下,沙土之幕卷起便如巨大的披風。
最后是紅日,大漠,草原,駿馬,載歌載舞的人們,百戰歸來的戰士,皮甲上劍痕斑駁。
西戎騎士,從蹣跚學步到白骨黃沙。一生都在戰斗。
很簡單,很雄渾,長河落日,孤煙筆直。
鐵慈看了一會,道:“你的畫面里,沒有女人的存在。”
丹野想了想,第一幅畫里,添了個蒼老的女子,挎著籃子,送來羊奶和糍粑。
第二幅畫里,沙丘后,年輕的女子掩面哭泣。
第三幅畫里,他想了想,畫了個屬于西戎的女性神祗,在高天之上普降祝福。
第四幅畫中,女子形象更多了點。有含淚沖向戰士的美貌女子,有載歌載舞來求共舞的窈窕少女,有帳篷里溫柔準備食物的女子剪影,有將孩子遞到凱旋戰士馬前的婦人。
丹野畫完,得意地斜睨鐵慈,“怎么樣?”
“畫得不錯。”
“是不是…很值得向往?”
鐵慈瞇眼看了一會,笑了。
“如果是你們西戎女子,大概會吧。”
丹野唇角那分外甜的笑容淡了些,“什么意思?你…們大乾女子不會?”
“大乾女子也許有些也會被這種男兒豪氣所打動折服,心甘情愿做你們的附庸、免費后勤、不發工資的保姆、毫無保留并不求回報的奉獻者和給予者,并以之為幸福和成就。畢竟這世上大多數女子確實也是這么被男權社會的掌控者們一直這樣教導著。”
丹野偏頭盯著她,“不好嗎?美麗的女孩,溫柔的婦人,慈愛的母親,不正是一個女子一生最珍貴最值得呵護的歷程嗎?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很辛苦,不是嗎?”
鐵慈笑容可掬,“我尊重大多數人這樣的選擇,只要她們覺得幸福就好了。但是我也希望大多數人不要因為有人不選擇就以之為不幸福。”
“你說話這么繞我聽不懂。你是說你不喜歡?”
鐵慈愕然看他,“這是你們西戎的生活,我喜不喜歡,重要嗎?”
丹野盯著她,嘴唇蠕動,最終哼地一聲,隨手在墻上一抹,拿了書轉身就走。
鐵慈:“…”
你們男人,真是莫名其妙!
此時鐘聲響,第一課結束。姚先生夾著書走出來,鐵慈微笑躬身,對方鐵青著臉路過,鐵慈笑著聳聳肩。
男人還這么不大氣。
有人在大聲說:“下下!”
嘖,一般貨色。
第二課的策論先生應先生已經到了,在堂上和姚先生相遇,姚先生對他嘀咕了幾句,應先生看了鐵慈一眼,笑著點點頭。
鐵慈也無所謂,回到座位上。這回沒人抬頭看她,座位旁邊一片真空。
鐵慈走過自己的椅子,慢慢一個來回,腳底咔咔作響,眾人眼睜睜地看見那一塊微微凸出的地面緩緩下陷,最后幾乎與周邊齊平,椅子落了下去。
眾人:“…”
大爺您方才為什么不踩?
方才不踩,是想看看書院的老師素質。現在,不看也罷。
應先生在上方道:“今日小考。”
底下唉聲嘆氣一片,先前那個圓臉書生探頭對鐵慈道:“天啊,應先生的小考題目最刁鉆了。你小心,小考連續三次不過的話,是要降舍的!”
一堆人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眼里喧嘩地寫著:降舍!降舍!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