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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舔干凈

  要抗議的對象變成了兄弟,這抗議自然便黃了。

  講堂底下一干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完全無法整理自己的表情。

  鐵慈卻已經抄完,和眾人含笑一拱手,收工。

  眾人詫然看著她去了廊下和監工的管事交差,那管事也想不到居然這家伙這么快抄好了,上上下下翻了好幾遍,看字跡清晰如一,也只得收了卷子,厲聲申斥幾句,放鐵慈走了。

  才只抄了四分之一的眾人目送三人瀟灑遠去,看那兩個婢女在甩手腕,這才想起,方才好像是一份工三個人打…

  鐵慈自幼可不算什么乖乖女,頑劣兩字少不得長長久久寫在御書房諸位大儒閣老的評語里,打手心家常便飯,罰抄書更是兩日一回。但她是個大忙人,功課極多,萬萬沒有功夫慢慢抄書,便訓練了赤雪丹霜,和她一模一樣的字體,抄起來就是鐵慈乘以三,這些小傻逼如何能比。

  越過人潮散去的餐堂,鐵慈看見有人在打殘羹冷炙,有人在滿桌搜羅剩菜,還有人在餐堂外自行洗碗的水池子里,用木飯盆一下一下在水里撈著什么。

  鐵慈詫異地道:“有人丟東西了嗎?那水池一目了然,不用那么撈啊。”

  出身貧苦,自幼尋門路賣入宮廷的赤雪微笑道:“應該是在撈飯,很多人浪費黍米,又懶,去洗碗的時候碗里還剩很多米,隨便用水沖了,都積在了池子里,都是上好的米飯,撈出來沖洗一下,曬干就能吃了。”

  丹霜幼時家境尚可,從未聽過這等貧苦窘迫,一時震驚得停住腳步。

  鐵慈沉默了一會,道:“泱泱萬民,嗷嗷待哺,若路有餓殍,便是帝王之過啊!”

  “公子素來心懷天下,當此境地便思及萬民。朝中那些人卻總指責公子無知女子不堪大任,實在是一群睜眼瞎。”赤雪道,“只是若有餓殍,也不全是帝王之過。有的地方窮山惡水,道路不通,百年來走不出大山,便是朝廷有心,也伸不進手去。比如那川蜀慶州等地,高山連綿,驛路不通,諸多村莊散布大山深處,據說連衣服都無法置辦齊,全家冬天就一條棉褲,誰要出門誰穿。”

  鐵慈沒有說話。

  師傅說過,撫貧一事也是千秋之業,貧窮緣由千萬種,致富道路萬千條,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便難度再高,其實還是帝王之責。但心中便有萬千抱負,也得將自己的一關關先過了再說。

  她將那幾個人的臉記在心里,卻并沒有停留,繼續去舍監那里領衣物被褥。

  在舍監處交了束脩。那人翻翻冊子,一臉為難地道:“甲舍原本是有空位的,偏巧最近來了好幾位借讀生,將位置占滿了。這樣吧,有一間備用的公共宿舍,如今還剩下了兩個位置,你且去住,至于你的隨從,住到女院的倒座房去。”

  鐵慈笑了笑。

  頂著甲舍的名,卻不給甲舍的宿舍,這是要她既招仇恨又沒實惠啊。

  不過這公共宿舍…

  “難道不是一人一間?”

  “優秀的甲舍學生才是一人一間,閣下想要這個待遇,且等大小考考出成績來再說吧!”那人將冊子一摔,似笑非笑地答。

  一旁的小廝搬上來一堆東西,看起來倒是一大包,但丹霜一只手便拎起來了。

  鐵慈也懶得和管事掰扯,和誰住在她看來不重要,住在全是甲生的宿舍里,雖然不怕萬一有人半夜捂她鼻子,但總提防著也累不是?

  三人順著管事指示,路過了甲舍,路過了乙舍,路過了丙舍…最后在丁舍之后,找到了一座被樹木遮擋了大半的屋子,一排三間,上頭寫著“戊舍”。

  敢情頂著第一等的名頭,卻落入了連名單都進不了的第五等。

  這屋子一排三間,進門是個小小的廳,左右廂房都放著簾子,微風掀簾時,便傳出一些人的熟熱味兒、腳臭味兒、汗味兒、油脂味兒…無數種都不太好聞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組成一種非常復雜而銷魂的味道,鐵慈站在門口不動,被這味道熏得有點魂飛天外。

  忽然想起師傅曾經用非常懷念的語氣和她說起高中時候的男生宿舍,當時是這么形容的“熱烘烘的寢室,滿地堆著臭球鞋,床單底下漏出塞滿了的很多天沒洗的臭襪子,泡面和肥宅快樂水的空碗堆了滿桌,離門三米之外,就可以嗅見以上諸物交織糾纏散發出的極其令人振聾發聵的味兒…”

  鐵慈現在可算感受到了。

  這種玩意也會懷念。

  師傅真是個變態。

  兩間屋子都不小,透過簾子縫隙,可以看出里頭不少張床。竟然是個混居大宿舍。

  此時算是午休時間,左邊那間里傳出高高低低的鼾聲,右邊那間簾子一掀,出來一個人,看見鐵慈,詫道:“呀,來新人了!”

  這話一出,接二連三從右邊那間伸出好幾個腦袋。有人好奇打量,有人撇撇嘴縮回頭。

  最開始那人便來接鐵慈的行李,笑道:“在下河東李植,見過兄臺,兄臺今日剛來?”

  “葉十八,九綏肅州人。”鐵慈自我介紹,看了看他袖子上的粗麻。

  十八是她的執念,不再致敬茅十八,是因為此地離滋陽不算太遠,她怕有人聽過茅十八的名號。

  當初她雖然以皇太女令調兵,但她的身份也只限于幾個高層知道,倒不至于流傳到書院這里來。

  宿舍是個大通間,光線陰暗,地方狹小,一共八張床,其中一張放滿雜物,現在只剩東邊靠墻和西邊臨窗的鋪位還空著,一個太曬,一個太冷。

  宿舍里其余人也走上來,一人臉色白皙,袖鑲墨棉,長得還算周正,但眼珠滴溜溜轉看得人眼花,他自我介紹是汴州人,名金萬兩,家中世代經商。

  對著鐵慈介紹,眼睛卻瞟著兩個美婢。看得丹霜面似寒霜,被赤雪拉住才沒發作。

  汴州富庶,汴州人經商之能甲天下,偏汴州地域偏南,與中南一地向來是大乾文華風流之地,中南更偏文一些,汴州的經濟更強,大抵也是受了書香之氣浸淫的緣故,汴州商人喜好往儒商方向靠攏,找門路送子弟來躍鯉書院讀書,大抵也是鍍金的意思。

  另一個同學則和這位水蛇腰的汴州商人子弟不同,五大三粗,面生重髯,插上雙板斧便可上臺演李逵的那種,大步上前,虎虎生風,伸出蒲扇般的巴掌,鐵慈警惕地瞧著他,那雙大巴掌已經越過鐵慈,一把奪走了赤雪手中鐵慈的包裹,扛在肩上,然后銅鈴大眼盯著鐵慈,鐵慈懵逼地盯著他,他盯著鐵慈,深情對視半刻鐘后,大漢細聲細氣地開口:“包裹放哪?”

  鐵慈:“…”

  槽點太多,一時不能盡吐。

  她隨意指了指東邊靠墻。三面都是墻,安全。

  也就兩步就到了,大漢砰地放下包裹,包裹震散,連帶里頭裝錢的錢包都散開了,各式金銀馃子細巧玩意和銀票散了一床。

  鐵慈:“…”

  睡在她對面床榻上的男子,一直沒有抬頭也沒說話,此刻放下手中的書,悄悄看了那滿床的黃白之物一眼。

  金萬兩已經快步趕了過來,一邊將莽漢一推,嗔道:“胖虎,瞧你這手重的,別瞎殷勤了!來來,我幫你收拾。”一邊快速地收拾,一邊將一顆明珠塞進了自己的袖子里。

  丹霜:“你——”

  鐵慈目光轉過去,丹霜住口。

  此時那靠床坐著的書生也起身,這人一張臉氣色不佳,垂眉垂眼角,生就一副愁苦陰郁相,他踱過來,不見外地往鐵慈榻上一坐,隨手撿起一個小瓷瓶,那是盛都最流行的護膚圣品明珠月華膏。先不說那膏子以十色鮮花配珍珠粉及各種高級香料制成,一瓶千金,單那瓶子便是打磨精美的琉璃,每個角度都有不同圖案,是盛都萬寶齋一年只賣一百瓶的限量供應品,鐵慈手中的這個,尤其是精品中的精品,專供皇室那種。

  大乾子弟愛風流,男子也用護膚品。以前還用脂粉,一開始就是那些反對鐵慈為皇儲的家族,故意抹粉暗諷皇儲,后來倒成了風氣,人人以抹粉為美,攀比著把一張張臉涂成白墻,晚上出門自帶恐怖片效果。

  后來鐵慈長到十歲,一次宮廷夜宴,邀請各貴族官宦子弟同樂,鐵慈到場后,被一殿的脂粉味熏得打噴嚏,那群涂脂抹粉的男兒還笑她嬌弱,女孩子就是這樣,只會梳妝打扮,風吹就倒。

  鐵慈一怒之下,當庭喚水,大殿洗臉,洗完一盆水干干凈凈。時年十歲的皇太女命人將那盆水端下,輪次端到那些王侯子弟面前,請他們照照鏡子,看看到底誰粉多,誰特么更女人,誰更會梳妝打扮!

  如果還看不清,皇太女不介意親自讓你們感受一下到底誰更容易倒!

  當日大殿之上,脂粉紛落,滿堂倉皇。

  自此以后,盛都男兒不敢再擦粉。

  但是護膚品還是要用的,尤其脂粉用多了傷了皮膚,對護膚品反而更追捧了。

  這人上下看著那瓶子,打開蓋子聞聞,露出愛不釋手的喜色,又看鐵慈。

  鐵慈笑吟吟看著他,當看不懂他的眼色。

  這人便道:“兄臺這膏子瞧著真是好,一看便是京城上好的貨色,怕不得一瓶十兩銀。難怪兄臺用著,肌膚光滑細致,真是讓人羨慕。可惜我近日皮膚總生疙瘩,又沒錢買些好的膏子…”說著摸臉,嘆氣。

  赤雪上前,溫婉地笑著,一邊溫柔地道,“婢子略懂一些皮膚養護之術,瞧公子這皮膚,大抵是抹了劣質膏油所致,停了也便好了…”一邊順手從他手中拿走琉璃瓶,“公子小心,這瓶子金貴,一瓶一千兩黃金,砸碎了怕大家都不好說話。”

  那人嚇了一跳,倒松了手,臉上不禁有些難堪,卻又盯著赤雪,道:“你懂皮膚養護?那你就每日來,替我養護養護罷。”

  他便如吩咐自家婢仆一般,抖抖鑲了靛布的衣袖,又道:“我是隴西崔軾,乙等生,在這舍間自然是舍長,你伺候我,也不算辱沒你。”

  赤雪笑而不語,轉身去整理鐵慈行李,那人見她不答,眉毛一挑便要發怒,赤雪卻將鐵慈剛發下來的青衫舉起,在他面前嘩地抖開。

  青衫上潔白的雪緞亮到刺眼。

  滿室無聲。

  鐵慈帶笑的聲音適時響起,“來,叫舍長。”

  崔軾默然半晌,冷哼一聲道:“什么吝嗇人物,也配當舍長!”將手中剛拿起的一只藥瓶一扔,轉身回到自己床上。

  藥瓶上的塞子被摔開,里頭卻是補元氣的藥粉,灑了鐵慈一床,李植一直目瞪口呆看著,此刻慌忙奔來,道:“哎呀這個不好收拾,莫生氣莫生氣,我來幫你撣干凈…”

  鐵慈一手推開他,輕飄飄地道:“在下最討厭和稀泥的老好人。”另一只手一把勾住了崔軾的后衣領,五指張開,一壓,壓得他腦袋砰地一聲埋在了床上,吸了滿鼻子的粉末。

  “舔干凈。”鐵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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