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實倒也沒多想,畢竟頭牌這種長相風情實在很難有別的聯想,她只是對飛羽身份有點好奇,想看看她衣服一脫,是不是底下藏著無數的暗器毒藥什么的。
只是飛羽這衣服注定難脫,門外忽然傳來人聲,過一會兒丹霜來說,老劉頭要回鄉了,特來告辭。問鐵慈要不要見。
鐵慈和這位老仵作沒什么交情,但好歹也跟著他學過一陣子驗尸,算是半師,自然不能怠慢,只好衣著整齊出去見,飛羽趴在澡盆子里揮著浴巾歡送,不急不慢重新穿衣服。
老劉頭有點局促地站在外間,雖然不太清楚茅公子的身份,但從縣丞落馬和近期衙門的變化,也能猜出這位公子是貴人,見了鐵慈急忙施禮,又吶吶為一開始的態度不恭道歉。
鐵慈自然扶了,溫言寬慰幾句,命赤雪上茶,又給老劉頭封了銀子,以作謝師禮和回鄉的盤纏。
老劉頭自然感謝不已,邀功般地道:“小老兒既然回鄉,公子也遲早要回盛都,那巡檢和仵作的差事,小老兒稍后便移交給沈謐。”
鐵慈端茶,笑而不語,心想沈謐如今倒不必執念于一個仵作了,他自有他的去處。
老劉頭卻不懂貴人端茶的意思,反而起身上前一步,掏出一卷紙張凸凹不平的卷冊,道:“小老兒這就走了。之前有整理一些驗尸筆記和些許經驗。不知公子可有興趣?公子身份尊貴,不該沾染這些污濁下賤事體,那么就煩請公子轉交沈小哥兒。”
鐵慈對這個卻有興趣,她也不喜歡在外擺那什么皇族的架子,半欠起身,親自伸手去接。
燭光搖曳,老劉雙手前遞,薄薄卷冊在他掌心緩緩攤開。
有那么一瞬間,鐵慈忽然想起師傅講過的“圖窮匕見”典故。
她有點想笑,自己固然不是秦始皇,對方一個窮挫丑的鄉下老頭,也絕做不了荊軻。
指尖觸及卷冊時,卷冊正好展開到底端。
老劉頭手指忽然向前一推!
“咻”一聲輕響。
那凸凹不平的紙頁內,冷光一閃。
鐵慈正半彎腰接卷冊,空門大開,卷冊對著她心口位置。
冷光穿越鐵慈手指縫隙,疾射而至。
極近距離,避無可避。
肩后砰地一聲撞響,鐵慈一個踉蹌,斜著向前跌開去,她身形還沒穩,手掌已經探出,鐵鉗般一把抓住了丟下卷冊便要倉皇逃開的老劉頭的肩。
指下一緊,細微骨裂聲響,老劉頭一聲慘呼。
奪地一聲,那一線冷光釘在中堂上,直沒而入,只露出一點烏黑的頂端,看上去倒像那猛虎下山圖老虎多了只眼睛。
鐵慈轉頭,就看見飛羽拎著的裙擺,茫然無辜地扶著椅子,道:“腳滑。”
地上還有好長的一條水印滑痕。
看那樣子,是飛羽從里間出來,鞋子沾了水滑倒,正好撞開了鐵慈,躲過了那枚暗器。
鐵慈瞇了瞇眼。
真巧。
不過她其實并不需要飛羽救,對這暗器,她并非全無準備。
她并沒有多說,目光又轉回老劉頭身上,那老頭渾身顫抖,臉色青白,臉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還是鼻涕,黏糊糊沾滿了胡子,一抖一抖地晶亮。
看起來實在不像個冷血刺客。
鐵慈卻知道那暗器夠快夠狠,如果不是她在師傅那里聽過圖窮匕見的典故,引發了那一霎那的警兆,以及老劉頭身上有些她存在疑問的地方,換個人,這一刺怕就成功了。
她緩緩松了手,老劉頭慘叫一聲,捂著肩軟倒在她腳下。
“別殺我…別殺我…我是被迫的…我是被逼的啊公子!”
“誰逼你的?”
“遼東…遼東的人…”
“你什么時候和遼東人有了勾連?”
“我…我…”
“我來代你說吧。”鐵慈坐下,接過赤雪遞來的雪白手巾擦手指,淡淡道,“遼東慕容端和李堯合作這么要緊的事,也未見得就能放心。所以慕容端應該會試圖在衙門里塞進自己人,但是這合作是臨時的,一時往李堯身邊塞人會很奇怪,所以他選擇的是收買衙門的人。而你,劉老先生,你在衙門多年,有一些才能,是李堯不可缺的人手。而且你缺錢。所以,慕容端選中了你。”
老劉頭瞪大眼睛。
“我拜你為師學驗尸后,因為你受驚生病,我曾派人去你家通知一聲,無意中得知了一件事,你是添了個孫子,但孫子有不足之癥,需要很多銀子調養。”
“這就有點奇怪了,你孫子生了病,你該更需要這份工,如何我初見你時候,你急著要走?然后我又發現你家里并不愁云慘霧,一家老小,近日采買很多,還買了騾車,備了不少干糧,這是要做什么?出遠門嗎?還是拿了錢心虛怕出事,想要早點遠走脫離控制?”
“你家那些采買的東西,我算了算,以你在縣衙的月俸,是遠遠不夠的。那么,錢從哪來?”
“你和我去后山尋無主尸首解剖,路遇女尸受驚生病。你一個仵作,尸首沒少見,一具女尸就嚇成了那樣?你那不是驚嚇,是逃避吧?你知道什么,所以消極怠工,不想破案。”
“你管理的巡檢司,隊伍松散,只知盤剝,從不履職,放任治安混亂,因為有人不希望治安好,外頭越亂,蒼生塔越沒人注意。”
“你看,”鐵慈腳尖一踢癱在地上如軟泥的老劉頭,“這破綻多得篩子一樣,也敢來行刺我?”
室內寂靜如死。
飛羽放下的裙子,手抬起來,似乎想鼓掌,但最終只是摸摸下巴,眼睛滴溜溜一轉。
失策。
多事。
早知道她這么精滑,救什么救。
屋外,聽聞這里異動,匆匆趕來的蕭雪崖,收回了自己即將邁出門檻的腿。
他的隨從詫異地看他,蕭雪崖面無表情,下頜線線條冷峻。
然后他道:“這便走吧。”
副將道:“不是說縣衙還不夠安定,您怕還有對方人手,要再呆幾天嗎?”
“這不已經給她揪出來了?”
副將跟在他身后,“果真傳言不可盡信,皇太女聰慧犀利得很。”
蕭雪崖并不回答,步伐很快。
好一會兒,他的語聲才穿過垂花門。
“越聰明,死得越快。”
屋內的審問已經到了尾聲,老劉頭已經被鐵慈的推斷打成了篩子,嗚嗚在地上哭著,道:“小老兒也不想…可是他們說不答應就殺了我全家…孫子的病也需要銀子…我拿了錢就想偷偷溜走的…我怕出事…可是李縣丞怎么都不肯…后來…后來我看見那女尸…覺得不好…病倒是真病…我心里害怕…每夜每夜都夢見那女子來尋我…”
鐵慈陰惻惻地道:“你殺我,倒不怕我夜夜來找你了。”
老劉頭渾身一抖,“…他們沒說是要我來殺你,只說按個機關就行…”聲音心虛的越來越低。
丹霜呵呵:“是啊,你覺得他們費這許多功夫是要請我家主子去喝茶呢!”
“他們!他們綁了我兒子孫兒!”
“你還是操心自己的下一頓飯還有沒有機會吃吧。”鐵慈面無表情地道,“你有三個選項,第一,我殺了你;第二,我把你交給蕭將軍。他的行事作風你可以去打聽,絞死你都算恩典。第三,我把你扔出去,說不定你的同伙會救你?”
老劉頭歪著身子在地上嗚嗚哭,再沒腦子也知道三個選項都是死。
鐵慈起身進內室休息,將余下的事務交給了丹霜。
飛羽立刻跟進去,鐵慈抬眼看她,飛羽對她微笑,“不接待一下救命恩人嗎?”
鐵慈掀起眼皮,“聽過了我剛才的分析,你覺得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嗎?”
“那也許你是事后靈呢?其實當時根本沒反應過來。”飛羽耍賴皮,“至不濟,給件衣服穿唄?”
她衣裙外還有一層紗衣,剛才滑倒已經弄臟了。
鐵慈看看她,身高和自己仿佛,便道:“也許你愿意換個風格?”
赤雪捧了一個衣箱來,飛羽便不客氣地自己挑選,指尖隨意撥弄幾下,發現都是樣式差不多的長袍,剪裁簡單,以方便為第一要務。顏色清素,以白,月白,銀灰為主,難得一件紅色的,也絕無刺繡暗紋。旁邊還有一盒配飾,扳指玉佩帶勾蹀躞齊全,蹀躞上掛著火石箭袋刀子針筒錢包筆墨甚至還有小算盤,都是大眾式樣,從顏色到細節都風格硬朗,絕無半分時下流行的脂粉華艷風格。
就,真硬漢審美。
比他自己的衣箱配飾都硬朗。
飛羽兩三撥弄間已經看得清楚,這從里到外的糙漢氣息,便收了手。挑剔了一番顏色不好看式樣太普通不符合她頭牌的身份,最終什么都沒選。鐵慈本想看看她穿男裝的模樣,見她不肯穿也便罷了。便端起茶來,奈何對面這位好像也不懂端茶的暗示,也跟著端茶喝了一大口,又探身過來撿剛送過來的點心吃,吃到不好吃的便扔了,一盤子精制的點心被扔了大半,鐵慈在心里默默地數:羊肉不吃…太甜不吃…糯米不吃…堅果不吃…
忽見飛羽眉毛一挑,喜道:“這個不錯,你也嘗嘗!”順手就將一個酥蜜寒具塞到了鐵慈的嘴里。
鐵慈猝不及防被點心塞了滿嘴,差點下意識來一句“大膽!”將人給扔出去。齒間一碰,嘩啦一聲脆響震腦,倒驚得她一跳。
隨即反應過來,這是酥蜜寒具,近兩年流行的一種點心,主要用料是蜂蜜、酥油和面,加黑白芝麻的油炸點心,一般做成馓子和麻花形狀,講究的會炸上兩遍,再添上桂花和松子等物,以松脆爽口為佳,入口舌尖一抿便碎,聲響清脆,驚動四鄰。
宮中講究體氣尊嚴,用膳無聲,這種嘩啦嘩啦響的點心,是不入冊的。
鐵慈也只吃過一次,她喜歡這極酥脆的口感,卻不肯表露出來,只隨便抿了抿便咽了。倒不似飛羽據案大嚼,嘩嚓作響,桌上如多了一百只蝗蟲。
然而她拈起點心的姿勢卻又極好看,修長雪白手指微微彎起,指甲在燈光下微光閃耀如鉆。
她一邊吃,一邊瞟著鐵慈,覺得這人著實有意思,極其矛盾的品種,尊貴里透著簡素,簡素卻不掩尊貴,看似瀟灑曠朗,那種衣袍一掀便可席地問天的自在,舉止卻極謹慎,但真要說步步為營也不至于,膽子大起來彷如天也敢戳。
似乎什么都可以接受,但誰也看不出這人真正喜歡什么。
什么樣的境遇會養成這種性子?飛羽忽然來了興趣。
那邊鐵慈咽下酥蜜寒具之后,趁飛羽將咽未咽之際,撿起盤子里大如幼兒拳頭的七卷糕回禮,那東西用羊骨髓油伴糯米堅果所制。粘性極大,擅長緊密結合上下牙。
果然飛羽一口點心還沒完全咽下去,就被糯米堵了滿嘴,拼命嚼咽了半天,臉都微微漲紅,又端起桌上茶水一陣猛灌,好半晌嘴里的點心才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她伸手去抓茶杯,鐵慈衣袖拂過,茶盞跌地上粉碎。鐵慈哎呀一聲,一臉無辜。
飛羽開始咳嗽。
鐵慈笑瞇瞇幫飛羽遞汗巾拍背,一巴掌險些把她給拍桌上。
丹霜進來,示意鐵慈自己已經審問出了結果,鐵慈看向飛羽,飛羽咳嗽著站起身,搖搖擺擺出去找水了。
丹霜看著她的背影,皺眉道:“主子,這女人不像個好人,總纏著咱們,怎么不想個法子趕走她?”
鐵慈揉著眉心,想著這貨自來熟又不講究,螞蟥一樣叮人,只是今日卻接連承了人家兩個情,有點拉不下臉面。
“沒事,她在我身邊呆不住的,遲早會走,不過要看住她,別讓她和人接觸探聽我的底細…老劉審問得怎樣?”
“說是自家兒孫被綁走,不得不為,這卷冊和淵鐵匕首,是對方綁走其兒子的時候留下來的,還留書一封,讓他事成后去梳子湖那里接人。”
鐵慈點了點頭,在燈下沉思。丹霜等待著她的命令,赤雪卻輕聲道:“主子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嗎?那得多帶點人手。”
鐵慈點點頭,赤雪便去請蕭雪崖,誰知道卻得到回復,說蕭雪崖已經率領親軍走了。只留下十名士兵聽候差遣。
鐵慈聽說了,便搖搖頭,十名普通士兵頂什么用,萬一事機不密,反而壞事。
容溥也不在,說是在海上失去鐵慈行蹤之后,他順風而下,也在海右登岸,順便向朝廷申請了在海右東山衛歷練。他是接了東山衛和威海衛的往來公干文書來辦差的,結果路過滋陽準備投宿的時候,在城門口看見了她的畫像,才知道她在這里,并且在發覺她被懸賞捉拿之后,轉身就去了海右都指揮使司調兵,如今事情已經解決,他也得把東山衛的差事繼續辦完。
至于丹野,聽說是接到了什么信,當時就罵了一聲,將信一甩,跳起來就匆匆跑了。
至于滋陽縣衙,包括海右布政使的人,鐵慈都不會用。
人忽然都走了,丹霜赤雪有些擔心,鐵慈只笑著搖搖頭,道:“整個滋陽縣衙咱們都對抗過了,還怕那幾個喪家之犬?再說也就是去瞧瞧,見機行事唄。”
當下也就滅了燈,只留廳堂一盞燈幽幽晃動,飛羽被安排睡在隔壁院子,鐵慈命赤雪給她的屋子里添一把助眠香。
過了陣子,老劉頭趁著夜色,跌跌撞撞出了門。趁著城門還沒關,連夜出城。
又過了會兒,小院里爆發出一聲尖叫,隨即整個縣衙被驚動,人群潮水般向小院涌來,很快就亂成了一鍋粥,海右布政使帶著麾下的官員匆匆趕至,被攔在小院內,只聽說皇太女遇刺,火把下一時神色陰晴不定。急命尋最好的大夫,又詢問傷勢如何,赤雪攔在門口,面若寒霜,只說這縣衙不太平,兇手尚未抓獲,殿下傷勢自己等人自行處理,請布政使著緊縣衙守衛,查找兇手為要。
布政使也不能硬闖,只好命人將小院圍住,又安排人逐一排查。眼見著里頭不停歇地端出一銅盆一銅盆的血水,不禁有些心驚肉跳,急忙回到書房,急著要給上峰寫信說明此事。
院子里鬧哄哄,屋子里卻靜悄悄,本該沉睡的飛羽溜過回廊,輕輕打開鐵慈的房門,榻上有人背對著門口在沉睡,飛羽從容進去,抬手一掀,床上人一動不動,看身形是個小姑娘,背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我知道你來了。”
飛羽:“…”
紙張下面還有紙張,飛羽掀起,第二張紙上面寫,“只有你會闖進我的屋子,但絕不是為了自薦枕席。”
飛羽:“…算你有自知之明。”
底下還有紙,再掀一張。
“聰明人呢,這時候就千萬別揭下一張,把紙放好,被子蓋回,轉身就走,裝作從來沒來過。”
飛羽:…嗤,激將法有用嗎?
底下還有一張。
“大抵激將法對你無甚作用,所以如果你到此刻還不走,那么…”
這張紙卻只有一半,“么”字一直寫到邊緣,還拖到了下一張紙的邊緣,看上去底下那張紙被黏在了一起,飛羽下意識去撕,嗤地一聲輕響,那一層卻并不是紙,就是一道邊,一撕之下,騰出一股白煙。
飛羽卻沒有停手,她在撕紙的時候已經屏住呼吸,隨手將煙氣揮散,嗤笑一聲,伸手去扳那個睡著的女子。
結果一扳之下,那人頭一歪,壓到枕頭另半邊,咔嚓一聲。
飛羽閃電般松手,彎腰縮腹,手往下一抄!
片刻后,他緩緩抬手,指尖捏著一根寒光閃閃的針。
針無毒,小懲而已,但問題是,剛才他彎腰去扳人,枕頭的位置,正對著她的…要害。
這人可真是…
飛羽站了半晌,將針一收,被子扔回去,也不去看那床上人了,轉身就走。
也不試圖去將紙張恢復原狀,對方已經猜到毒煙不一定能毒倒她,那一道紙張機關關鍵就是撕毀便不能恢復,以此佐證她來過。
由此確認她居心叵測,好將那情分一筆勾銷。
畢竟此刻縣衙內其他人都不可能闖進鐵慈屋子里去一張張撕紙,只有留宿的飛羽才會這么做。
真是比海還深的心思。
飛羽回了房,坐在燈下沉思。
一忽兒站起,道:“怕是個陷阱呢…老二向來心思挺多…我多什么事呢!”
一忽兒坐下,“嗐,老二現在最恨的是我吧,我可別撞他眼里去。”
如此幾次三番,忽然吹熄了燭火。
房間里傳來簌簌一陣衣裳摩擦聲響,片刻后,一條黑影越過屋脊和紛亂的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老劉頭一路出了城,在城外雇了鄉村的牛車,晃晃悠悠一夜,清晨的時候才到了梳子湖邊,這里已經過了滋陽地界,屬于蓬萊的青陽縣。梳子湖是青陽縣城外的一座小湖,周邊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水域,從高處看河流如梳齒般排列,是以有了這個名字。
這一處因為水域多,密密麻麻的葦叢遍布,縱橫的道路上則生滿了和蘆葦很像的五節芒草,高過人頭,很容易迷路。
而道路和水流交錯,被芒草叢遮蔽后,一不小心就會落水,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而在這片迷宮水域背后,則是一座不算很高但十分連綿的山,將青陽分隔成兩半。
老劉頭老遠就下了車,趕車的人將大車轉了個彎,躲在了一叢蘆葦叢后。
老劉頭就站在那一片葦叢前,吹起了一長一短的口哨,片刻以后,有一個黑衣蒙面人從葦叢中鉆出來,低聲道:“得手了?”
老劉頭便趕緊將染血的匕首和卷冊交上去。
那人反復看了,將東西收了,卻并沒有將老劉頭的家人帶出來,只揮揮手道:“你且回去,等那人被刺消息傳出來,我們證實了,再把人給你放了。”
老劉頭急道:“這怎么行…人確實殺了,不然你們現在就去縣衙確認一下…”
那人卻已經不愿和她多話,揮揮手示意他走。
老劉頭無奈,只得按鐵慈交代的道:“…我在那人那里發現了一個東西,或許很重要…”說著便掏出一個盒子來。
黑色的小盒子,上好的金絲楠木,四角各雕一瑞獸,瑞獸的眼眸分別以紅寶石、青金石、碧玉和黃碧璽鑲嵌。
那人一看這盒子便臉色一變。
大乾王朝貴族喜用瑞獸圖騰,日常皇家裝飾,一向以各種瑞獸為主,連宮中護衛,也以瑞獸為名,白澤獬豸麒麟梼杌,皇宮主殿則名重明。
老劉頭道:“從那茅公子身上落下來的,我便趕緊撿了來。”
那人打開盒子,里頭卻是空的。
“東西呢?”
“放了我兒孫,我便拿出來。”老劉頭道,“而且只能交給你們領頭的人。”
那人并不意外他會這么說,猶豫了一會,道:“你等著。”便轉頭進了蘆葦叢。
遠處大車里,鐵慈和丹霜正用一個小巧的千里眼瞧著。
丹霜悄聲道:“主子您確定是慕容端嗎?”
“雖然想我死的人很多,但現在這個時候,還惦記著要殺了我的,大抵只有被我壞了事的慕容端了。”
“他不趕緊回去,還非得報復回來,看來也是個傻的。”
“我倒覺得他不傻。他現在敢回去嗎?自己私下煉制武器卻被老子抓包,他老子怎么想?倒還不如留在海右,看能不能立下什么功勞,才好回去將功抵罪。既然不能回,那么自然首先要報仇。”
“主子您確定是他就行了,可別輕舉妄動,咱們就兩個人,您傷勢還沒好呢!”
“那是自然。”鐵慈從懷里摸出一個精巧的火折子,“等老劉頭把兒子孫子帶出來,就送他一個小禮物。”
得知老劉頭是被脅迫來刺殺她,她便將計就計,給了老劉頭自己裝印章的盒子,看能不能用這個引出幕后人了露面,順便換回人質。
等人質離開這里,她便拋出火折子,今日風大,芒草叢干燥,燃燒起來會很快,對方要想在草叢躲藏,必然是選擇最為干燥的深處扎營,大火一起,來自四面八方,想要逃開會很難。
原本鐵慈就想來確認一下是不是慕容端那一群人,摸清了對方的駐地和軌跡之后再調自己信任的兵來圍剿。此刻看見這連綿的草叢,倒起了順手火攻的主意。
她在外圍,只要遠遠扔出火折子就行,倒也沒什么危險。
此時黑衣人走了出來,對老劉頭做了個跟他進去的手勢,葦叢動蕩,鐵慈眼看著那幾人果然一路往葦叢中心去了。
過了一會,老劉頭出來了,推著一個小推車,車上坐著一個青年,青年懷里一個襁褓。老劉頭艱難地推著車,累得東倒西歪,發髻散落下來,遮住了臉。
鐵慈遠遠看著,倒有些驚訝,沒想到慕容端還有幾分善心,竟然真的將老劉頭一家放了,這是覺得這一家子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丹霜遞過給她組裝好的弓,鐵慈慢慢將四個火折子綁在四根箭上,箭架在弦上,拉滿弓。
這火折子是火器局特制,只要去掉蓋子,之后輕輕一扔便會起火。
葦叢中心有點遠,得用弓射。
只是她心中隱約還有些不安,一時有些猶豫。
滿弓如月,火折子微微顫動。
丹霜不明白她猶豫什么,怕她長久不動是因為牽扯到了背后的傷口,便走過來查看,這一走動,鄉村租的大車板薄底盤輕,車子猛地一晃,鐵慈正在出神,弓一顫,火折子已經飛了出去。
四道火線迎風而燃,直奔那淡黃茂密的兩人高的芒草叢。
開弓沒有回頭箭,鐵慈也只好看著那火折子落入草叢,剎那間四個方向,便赤紅濃黑翻卷而起,幾乎瞬間就成了一個包圍圈。
皇太女的箭術幾乎獨步天下,一弓四箭,精準地落在了不同方向。
火勢很壯觀,映得半天深紅,鐵慈緊緊盯著那里,剛才那種不安的感覺又來了。
不對,太安靜了。
沒有驚呼慘叫,沒有驚惶奔逃,那些高高的葦叢頂端,甚至都沒有搖晃。
人呢?剛才明明看見好幾個人進去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鐵慈霍然回首,看向老劉頭走開的方向。
空蕩蕩的道路上沒有人。
一個老頭,推著一個青年和一個娃娃,怎么能跑那么快!
葦叢深處忽然傳出來一聲尖銳的嬰啼!
不好!
鐵慈猛然躥起,一陣風般地撲出了牛車。
丹霜還沒反應過來,沖到窗口,就看見皇太女毫不猶豫地沖入了濃煙滾滾的芒草叢之中。
她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連忙跳下車奔過去。
趕車的沈謐反應過來,拎起車上的桶,在旁邊的一條小溪里連石頭帶水潑了丹霜一身。
丹霜得了提醒,也顧不得石頭砸在身上痛,奪過他的桶也舀了一桶水,拎著便追了過去。
“主子,不能進!不能進!”
畢畢剝剝的燃燒聲幾乎蓋過了丹霜的呼喊,幾乎片刻,草叢中心已經被大火覆蓋,火焰順著那梳子般的脈絡飛快地一路延伸,丹霜本就輕功不如鐵慈,又慢了一步哪里追得上,眼看鐵慈的身影就要被那一片妖紅濃黑淹沒,她只能趁著最后一刻狠狠地將手中的水桶潑了出去。
水桶里的水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晶瑩的浪,一半立刻被化為水汽,一半澆在了鐵慈背上。
隨即鐵慈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葦叢深處。
沈謐趕過來,將還想撲的丹霜拼命往后一拉,兩人身上都著了火,連滾帶爬地爬入附近一條細細的小河內,才滅了火。
丹霜再抬頭時,那一處的火已經如紅墻高矗,再也沖不進去了。
沈謐焦灼地道:“殿下為什么忽然沖進去!”
“我不知道!”丹霜煩躁地揪住了自己的頭發,“我們聽見了一聲嬰兒哭聲,殿下就忽然跳起來了…嬰兒!為什么會有嬰兒?難道…”
兩人對視一眼,沈謐猛回頭,發現沒有老劉頭一家的影子。
他臉色慘白,丹霜此刻也算明白了。
今日依舊是個陷阱。
先前出來的老劉頭一家是假的,真的一家依舊留在草叢中心,殿下聽見那聲嬰啼便發覺了真相,她那性子,就算老劉頭曾試圖刺殺她,她也絕不可能放任無辜的嬰兒被燒死。
對方派出老劉頭刺殺恐怕就是個餌,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能把鐵慈給引出來,然后將計就計,特意選了梳子湖這邊的特殊地形,引誘鐵慈用火攻,再將老劉頭一家困在火場中心。
如果鐵慈心硬不去管,他們也沒什么損失。
如果鐵慈要去救人,那把火就燒了她自己。
丹霜想通了這一切,失魂落魄地往泥水里一坐。
慕容端什么時候這么聰明了?這竟然是個連環局。
沈謐蹲在她身邊,眼底倒映著那似乎連天空都要燒化的烈焰,喃喃地安慰她:“附近水源多,主子只要及時沖出中心地帶就有救,別怕,別怕…”
兩人緊緊盯著那片燃燒的草域,烈火灼熱,心底卻冰涼。
鐵慈一進葦叢,就險些被濃煙嗆得閉過氣去,拜她那四箭所賜,四面都是滿目的紅,一時什么都辨不清,她能聽見自己頭發被燒得吱吱作響,而眼淚嘩啦啦地流,天地就是一片模糊的紅。
多虧了丹霜背后那一潑,她沖進火海中暫時還沒受傷,全憑著先前聽見那一聲嬰啼判斷著方向,從背后撕下帶水的衣裳捂在口鼻上,貓著腰摸索著沖過去。
火場上端煙氣聚集,下方反而空氣狀況較好,鐵慈對這個有經驗,當初她快要立皇太女的時候,她遇過刺,落過水,跌落過冰窟,瑞祥殿走過水…所歷危險,足可寫個《災難時刻自救大全》。
腳下忽然踢到軟綿綿一坨,憑感覺是個人,看不清也不必看,她扛起來就往外跑。
依舊是憑印象,這里大概是梳子的把柄部位,四周都有大型水域但是距離有點遠,最近的水源是西側的一條細細的水溝,要到那里先得跨過大約一丈的一條河埂,那埂上也長滿草叢,此刻成了一條攔阻她救人的天塹。
她三兩步疾沖到河埂邊,運足臂力掄起。
呼地一聲,她將偌大一個漢子生生扔過了那一丈之地!
那人影穿過火線,染了一身的火焰,然后噗通一聲,栽入水溝。
鐵慈扔出便看也不看,轉身就跑。至于對方能否準確進入水溝,會不會頭著地摔成傻子,她管不了這么多。
她一邊狂奔一邊將外衫落下罩住頭臉,再次準確地沖進了火場,這回又摸到了一個人。
剛才扔出去的感覺是個青年,應該是老劉的兒子,此刻摸到的是老劉,卻依舊沒摸到那個嬰孩。
鐵慈無奈,很想不理那老頭,但是看人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被燒死似乎也做不到,只得將人扛起,老劉矮胖,比他正當壯年的兒子還重,鐵慈本就傷病未愈,接連兩個來回將積攢的一點體力耗費得差不多了,扛著他到埂上時,雙臂雙腿都在抖。
她瞇著眼,感覺眼睛迅速地腫了起來,眼淚水流進了脖子里,火燒火燎的痛。身后的火追過來,她拼命一扔,險些噴出一口血。
老劉頭沉重地落在那邊,鐵慈就地一滾,滾滅了一股火焰。
她低頭看看自己不停微顫的手臂和腿,回頭看那一片連綿火海,心想,走吧,這都是命——
她正要轉身的時候,一聲嬰啼再次響起,這次在離她很近的地方。
鐵慈的腳步頓住,只一霎那,她便咬牙,再次撞入那一片烈焰巨盾之中。
這次她很快就摸到了那孩子,那孩子命大,被夾在兩塊石頭之間,石頭中間似乎還有個小小水坑,當然此刻水坑里的水已經被烤干,但這也保護了孩子一陣子,等鐵慈摸到時,孩子的哭聲已經很細弱。
鐵慈手已經搬不動石頭,只得用腳去踢,石頭已經被烤得滾燙,撞在她膝上,仿若被電流穿過一般,膝蓋一軟。
她也顧不得,將孩子抄起,塞在懷中,便往記憶中靠近那水源的方向騰身而起。
這么一起身便有種奇異的感覺,腦海中一暈,仿佛短暫失去了自己,下一瞬嘩啦一聲,她落入一片水波之中。
她心中一喜,心想自己這一躍如此了得,竟然就躍到了那水溝里。
隨即覺得不對,先不說那水溝距離火場足有三四丈遠,自己力竭之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飛越這么遠距離,再說那水溝水就很淺一層,可現在她整個人泡在水里,腳下虛浮不見底,這里分明是更深更廣的水域。
但印象中那一處草叢距離較大的河流湖泊,最近的也有幾十丈…
懷里孩子哇哇大哭起來,從火場瞬間到了河流里,嬌嫩的嬰孩抵受不住。鐵慈此刻還是睜不開眼睛,喉嚨里火一般灼燙,既不能視物也不能說話,又怕自己沉入水中淹死了孩子,只得一躥一躥地鳧水,誰知道身體這么一躥,下一瞬熱浪灼天火舌舔面——赫然又到了火場里!
鐵慈險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可是眼睛和咽喉的劇痛以及身上無數細微灼傷告訴她這不是夢。
這里的火場似乎是已經燒過的,火勢并不那么猛烈,身后卻熱浪逼人,后方的火依舊很大,她力氣將竭,卻又不敢再躥起身——下一躥躥到正在燃燒的火里怎么辦?
正在這時她聽見四面沙沙聲響,似乎是腳步聲正在逼近,而不遠處隱約有水流聲響,水聲也有異樣。
有人曾埋伏在水中。
現在來包抄她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