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慈跨前一步,接了師兄的手,笑道:“多謝師兄。”搶先躥進了車廂。
然后她伸出手來,要拉后面的人,后面卻是顧小小和飛羽并排站立,飛羽笑看顧小小一眼,伸手推他:“要么你先上去?”
顧小小受驚,倒蹦出三步。
飛羽也便上前,將包袱順手往二師兄手中一塞,“多謝師兄。”
二師兄:“…”
我等了個寂寞。
顧小小小心翼翼地繞開他,上了車,進去就聽見飛羽得意洋洋對鐵慈道:“我可沒和你的青梅竹馬爭,我大度吧?”
鐵慈心知肚明,笑道:“你不欺負小小就是真大度。”
顧小小在對面坐下,離飛羽遠遠的,哼了一聲道:“心機婊。”
鐵慈好笑地看著他,道:“你往日都要單獨坐一輛車的,但現在趕路,分開不好,就將就了吧。”
顧小小卻道:“出門在外,哪里能講究那么多,我有次遇上山匪,被搶走了所有錢財,還曾和一群老農一起擠牛車呢。”他說著說著便皺起眉,撓了撓手臂,“后來起了疹子,到現在都癢。”
鐵慈怔了怔,心中一熱。
她確實發現顧小小的社恐,相比以前已經好了許多,以往哪里能和人一起吃飯,更不要說和看不順眼的人同車,可他今天什么都沒說就上來了。
卻原來磨難波折,逼得人成長。
可他原不必受這份磨折的。
顧小小自己卻不覺得什么,神采飛揚地道:“你怎么不問我沒錢了后來怎么走的?”
鐵慈笑道:“你沒錢怕什么,掙錢對你來說就像撿錢那么容易。彎個腰低個頭,錢就來了。”
“算你懂我。”顧小小一笑,“正巧經過那市鎮,是負責御造絲綢的遇龍鎮,鎮上那些絲綢商組成商會,占了宮用織品的全部份額,有個外地商人剛搬來,想要分一杯羹,花了許多錢都沒能擠進去,正在惱火,我聽說了,便找上他,給他出了個主意。叫他買下附近一條河上的一座橋,然后把橋弄斷了,那橋是那些絲綢商運原料過河的必經之道,一旦斷了要繞道,會耽誤很多功夫,而宮中訂單數量又大,延期了是要砍頭的,那河上別處又不合適造橋…這般一卡,商會很快給他入了會。那商人謝了我三千兩銀子,還說以后有事盡管找他呢。”
又道:“我那輛馬車你別扔,讓人慢慢趕著跟著走,我一路采買了當地的特產或者方子,要留著賺錢呢。”
鐵慈拊掌贊嘆。顧小小天生的商業奇才,未來的戶部尚書非他莫屬。
飛羽一直在一邊聽著,也不知怎的,漸漸眼神便溫和起來,之后態度對顧小小正常了許多。
馬車行了一日,晚上在市鎮投宿,顧小小由赤雪陪著出去了一趟,回來就賣了不少貨,不僅賺錢,還得了許多消息,說是連日暴雨,田地都泡爛了,今秋收成注定受損,東明縣那邊三白河下游的百姓,很多都是蕭家的佃戶,本來覺得交不上租要逃難了,蕭家卻提前說了今年只收三成租,余下的年成好了再補,唯一的一個要求是要大家去幫忙修筑三白河上游的大堤,以免水位太高出現洪水,傷了蕭家祖宅也傷了百姓村落。
這本也是為了保護百姓,眾人自無異議,踴躍幫忙。
蕭家的美名,都傳到了數百里外,鐵慈聽著,挑一挑眉。
說實在的,蕭家確實頗有底蘊和城府,并不像尋常豪強家族一樣,很容易便欺壓百姓魚肉鄉里,太后和蕭次輔,面子上一向做得很好,輕易不會給人把柄,蕭家這些年一步步發展得榮盛,和這種行事風格也不無關系。
鐵慈本想來東明,聽聽蕭家風評,看能不能抓點把柄,如今看來,大抵是要失望了。
不過她也不太在意,就她身邊這幾個人,真要拿住蕭家的把柄,那小命估計也就懸了。
師父告誡過她,行事當如流水,圓融如意,順勢而為,便是要激流涌進,也得先匯江聚湖,擁有澎湃之勢才行。涓涓細流,便想逆流而上,除了被打回三千里,還能有什么聚流成海的機會?
鐵慈坐在茶棚下,喝著高末兒,看著綿綿雨絲,忽然有個人坐過來,抓起她桌上茶壺,默不作聲給自己斟了杯茶。
鐵慈一怔,攔下霍然站起的丹霜,那人抬起頭來,鐵慈詫道:“孫娘子?”
竟然是靈泉村的孫娘子,那個因為被她救了孩子,便給她機會接近賀梓的女子。
孫娘子一向是個直接的人,端著茶杯,點點她,道:“三件事。”
“你給阿黑找的那個夫君,前陣子跑了,阿黑托我問問你,那家伙是哪里人,住在哪里,她得千里追夫去。”
鐵慈一聽便笑了,道:“那位說起來還是個人物,遼東王的二王子,這次被人救走,大抵是要回遼東吧。阿黑還是算了吧,遼東王手握重兵,王宮固若金湯,她一個人,便是武功高絕,也難免有去無回。她要真想要帥哥,回頭我幫她再找便是。”
孫娘子搖搖頭,道:“她就喜歡那一個,丟不下,由得她。”又道:“第二件,你留下的那個孩子,東德子家一直在養著,東德子上次還說,你倆不甚義氣,人跑了,孩子留下,撫養費誰出?不過今兒我不是來和你要撫養費的,釣魚翁看上了那孩子,說根骨極好,練武奇才,要收他為徒弟,撫養費從此便由他出了。”
鐵慈沉默了一會。
那孩子是老劉頭的孫子,老劉頭父子二人被慕容端挾制著害她,最后喪身火海。她將孩子留在靈泉村,也有幾分給孩子找蔭庇的意思。如今果然被看上了,可以想見,遍地高手的靈泉村人,從小集中打造一個孩子,會造出怎樣的人形殺器。
她還沒說話,飛羽已經道:“好極,那便這樣。”
鐵慈皺眉。
誠然飛羽的抉擇很正確。是上位者的必然選擇。說起來那孩子也無處可去,能為自己添個殺器,何樂不為?
但人形殺器想要練就,絕不僅僅是練武,其間可能經歷無數艱難困苦,她雖對這孩子有救命之恩,可又哪來的權力因為自己的私欲,就決定別人的一生呢?
這么多年經受師父的熏陶,那些封建士大夫的階層等級觀念,早已被“平等人權自由”等等思想覆蓋,有些決定,就沒那么輕松做出了。
半晌她道:“撫養費我先給了。至于學武,可否請釣魚翁等孩子三歲之后,問過他自己的意思再決定?”
孫娘子眉頭一挑,凝視她半晌,點點頭道:“如此也可,但我們會先為那孩子洗髓,這對他無害,日后學不學,他自己決定。”
鐵慈點頭。
飛羽嘆息一聲,道:“婦人之仁。”
鐵慈不過一笑。
顧小小卻不服氣地反駁:“你懂什么。這是十八大氣明朗,行事堂皇,不稀罕剝奪一個人的選擇自由,來成全她自己。她這樣的人,遲早會有更多的人仰慕投奔,不需要這些梟雄手段!”
難得的,飛羽沒有反駁他,指節磕著桌面,似笑非笑看了鐵慈一眼,道:“確實。十八這境界格局,僅僅是一個三品官的兒子,委屈了。”
鐵慈心中一跳。
飛羽極其敏銳,是感覺出什么了嗎?
孫娘子卻忽然道:“格局境界,這詞兒我不懂。但我卻知道,你這回足夠聰明。”
她從懷中拿出一個信封,道:“這是第三件事,回去自己看吧。給這封信的人和我說,如果你第二件事毫不猶豫選擇讓那孩子做殺器死士,那這封信也不必給你了。”
她遞出信箋,喝干杯中的茶,茶杯一覆,人已經清風一般掠過,消失在雨幕中。
旁邊很多人在喝茶,無人抬頭多看一眼。
鐵慈打開信箋,看了一眼,猛地站了起來。
眾人愕然看她,鐵慈才反應過來飛羽也在,又坐下了,笑道:“我得了意外之喜,原以為沒有成功的事,現在對方告訴我,他接受我的邀請了。”
這是賀梓的信,他說他已經帶著山長去往盛都,即將成為太子太傅。朱彝也辭了山長之職,推薦容溥接任,朝中討論多日,最終由監院升山長,容溥接監院一職。
鐵慈原本已經放下此事,未曾想到賀梓還送了這么一份大禮給她。聯想到剛才孫娘子說的話,顯然賀梓最后還要試探她一回,看看她的心地。他被皇族害得那樣慘,不想再遇上心志冷酷過河拆橋的主兒。如果她方才毫不猶豫答應讓那孩子做殺器,這信不會拿出來,賀梓的太子太傅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得了賀梓,其間意義重大,鐵慈心中歡喜,晚上吃飯多喝了幾杯,不過行路安全重要,也就微醺而已,投宿的客棧占地頗大,院子中還有一方小池塘,鐵慈左邊摟著顧小小,右邊攬著飛羽,抬手比畫了一個大圈:“看,這是朕給你們包下的魚塘!”
飛羽笑了一聲,抬手比了個更大的圈,道:“看,遲早朕給你打下這錦繡江山!”
顧小小看她一眼,皺眉道:“胡言亂語什么!這話也是你說得的?”
飛羽也不理他,輕輕松松將鐵慈打橫抱起,大步進屋了,顧小小不愿跟著她,坐在原地,眉頭都快飛了起來。
瞧瞧,這心機婊,一手就把皇太女抄了起來!
虧她在皇太女面前,一路上一直嬌滴滴柔弱無骨模樣。
盛都。
中軍都督府。
回家省親的戚元思一早在園子里練劍。
有婢仆經過園子,都小心地放慢腳步。
少爺自從回了府中,和往日大不相同。以前就很刻苦,現在更刻苦,三更睡五更起,早起練劍的時候,連婢仆們都還沒起身。
讀起書來更是夙夜匪懈,而且還加了許多雜學的科目,讓老爺給他尋西洋來的算術老師專門補課,弄得老爺夫人又是高興又是擔心,時常還要勸說他不必如此努力,戚家原本就可以走恩蔭,不用恩蔭自己考功名已經很了不起,倒也不必非考個狀元回來。
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戚元思練完劍正要去讀書,就有老夫人院子里的大丫鬟來催促,道今日賞花會,公子莫念書了,早些換了衣裳去參會的好。
戚元思恭敬地聽了,神色卻不大好看。
他知道這賞花會,其實就是盛都貴介們變相的相親會。今日在那賞花會上,自家祖母約好了要相看刑部尚書家的嫡孫女。
天經地義,門當戶對,可他沒興趣。
正磨磨蹭蹭要去換衣服,他的小廝快步過來,拿來了一封信。
看見信封上熟悉的落款,戚元思揚眉,竟然是書院的同學。
他回家不過短短數日,呆上一陣子又要回去,書院同學何須巴巴地給他寫信老遠送來?
他漫不經心拆開信紙,一目三行。
忽然眼光凝住。
戚元思的小廝擔心地看著自家公子,怎么忽然就僵硬得像個雕像似的。
又過了半晌,戚元思手一松,信紙落地。
小廝下意識去撿,戚元思喝道:“不許撿!”
驚得小廝一顫,不敢動也不敢看信上內容,心想這是說了什么驚天大事,讓自家公子這般失魂落魄。
戚元思呆了半晌,才慢慢將信紙撿起,慢慢折疊了,梳理自己混亂的心緒。
原來…葉十八是女的。
原來…她是皇太女。
原來…她是被自己退婚的皇太女。
原來在自己走后,還發生了那么驚心動魄的事,全書院的學生得皇太女庇佑,在刺客的殺手之下人人保全。
戚元思漫無目的地在園子里走著,不知不覺竟然走到茅房一側,一轉頭看見自家潔凈的茅廁,忽然想起那日在書院茅房里的經歷。
他的小廝跟在后面,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家少爺忽然在茅房面前蹲了下來。
這是…忽然鬧肚子了?
那趕緊進去出恭啊!
但他不敢靠近也不敢說話,總覺得此刻的少爺還是不要接近的好。
又過了陣子,大丫鬟過來再次催促少爺,“少爺,少爺,您蹲在這里做甚,老夫人請您快些換衣裳,刑部尚書家的小姐聽說已經到燕郊園了…哎我的少爺您這是…”
丫鬟住了嘴。
驚愕地看見戚元思抬起頭,眼圈發紅,氣若游絲地道:“我現在后悔…去游園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