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溥的護衛頭領悄無聲息走過來,欲言又止,最終忍不住道:“公子,太女無心,您又何必為這樣的事盛夏來回奔波百里。”
容溥回眸笑道:“我若不付出十二萬分的誠意,以太女對容家的戒心,又焉能允許我走近她一步?”
護衛笑道:“那便如何?您想多了,太女總不至于不尊敬容家。”
他背靠位極人臣的容家,看慣了滿朝阿諛,雖然形貌謙恭,但總免不了一點淡淡的驕傲之態。
太女又如何?不也得仰容家鼻息,何須公子如此卑微。
當真心悅至此么?
容溥似是看懂他的心聲,淺淺一笑,轉動手中竹傘,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不是什么卑微的事。而不懼失敗,只要還有一絲可能便決不放棄的,那才是真正的勇者。”
護衛心想何必白費功夫。
“我要她看我在眼中,我要她心生歉疚,我要為她付出極致的努力,讓她看見容家自上一代至下一代始終忠于皇權,我要讓她一點點放下戒心,不能給愛也能給出信任。我要在將來她揮刀向權臣清算時,不能繞過我的功德,不能將容家踐踏于足下,我要名垂千古,便不能成鐵氏國父,也要以另一種方式伴她長留史冊,與她在史書里、皇卷中、汗青上…永遠并肩。”
護衛震住。
有一瞬間他不明白自己聽見了什么,又恍惚知道自己聽明白了一個人最為浩瀚的眼光和野心。
原來剝去情愛的外衣,公子的內心深處藏著巍巍朝堂和遠大星空。
“如果我不能獲得她的信任,那將來這些都不會有。”容溥的竹傘輕巧地轉動,揮落日色光斑如雨,“我和容家的未來,都不會有。”
日頭一格一格地過。
罵的人都沒了力氣,已經有人拖了長桌,備了紙筆墨,開始商討如何寫奏章彈劾太女了。
那些管事口口聲聲要尊敬皇太女,此刻倒也沒人來攔。
眼看日頭快要西斜,才有一騎潑風般馳來,肩膀上掛著小旗,老遠便喊:“皇太女鈞令:因突發緊急公務,需回京處理,鑾駕折返。躍鯉書院視察事容后再議,著令躍鯉書院諸師生即刻散去——”
轟然一聲,黑壓壓的等候人群炸了。
鐵慈正往戊舍走,聽見這消息,挺了挺腰。
猜過這空城計的幾種可能,果然蕭家還是選擇了最惡劣的一種。
她冷笑一聲,進了戊舍的門,戊舍還是那么亂糟糟的光線陰暗,倒是最近接連搬進來幾位公子哥,悄沒聲息地添置了許多東西,地上鋪上了足毯,窗子遮上了碧影紗和黑色細紗,可以交替使用,她床上被褥都是最新最好的,洗漱用具也是最精美的,她床榻邊加上了一個可以拉出來的精巧的小木架,用來放茶杯。茶杯一整套都是名店盤云齋的上品精瓷,云窯精品,價值千金。最近屋子里有蚊子,又添了鮫紗帳,床榻下三足鼎里熏著名貴的三合香。
原本都是容溥張羅,打著愛護舍友的名義,鐵慈不好生硬拒絕,后來的足毯蚊帳則是丹野的手筆,比拼著誰更能花錢似的。
戊舍原本條件臟亂差,自從這兩位住進來之后,連空氣都清新了許多。
現在鐵慈三兩下就將這些東西都收了。連自己和容溥床上講究的被褥都收進了柜子里,取出原本的又薄又舊又臟的床上用具換上。還跳到窗子外面,把胖虎那個臭烘烘洗不干凈的尿壺,捂著鼻子拎進來了。
然后她往床上一躺,聽著外頭的喧囂。
此時那人飛馬傳訊,繞著書院大門喊上三聲,便頭也不回撥馬而去,連馬都沒下。這無疑是火上澆油,那些原本還在猶豫的教諭和學生們,喊一聲“太女辱我!”嘩啦一下鋪開長卷,提筆就寫,淋漓的墨汁潑在滾熱的地面上,無數人撲上去搶著簽名。
甚至還有人捋起袖子提起行囊,鬧著這就要上京找御史,告御狀。
這邊鬧得沸反盈天,那邊官員們猶自在笑盈盈喝茶,今日來的大多是蕭家派系,本地最高軍事長官還有都指揮使甘田雖然不算蕭家門下,但蕭家善于拉攏人心,也沒少得好處。此刻甘田對外看了一眼,多少有些不安,輕聲道:“要么…出去調停一下吧,也算是個態度。”
蕭常揭開茶盞,緩緩喝一會茶,好一會兒才道:“那就去看看。”
他起身出了廳,看著外頭鬧哄哄,眼底露出笑意,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胸口。
幾個月前瑞祥殿被皇太女踹的那一腳,似乎現在還在痛。
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強到他總不能忘,搶了這差事出京,就想看看她混跡于市井之間,能狼狽到什么地步。
若是她于那劣境之中,終于認清自己身份,明白一個傀儡該做什么,他倒也不介意重提舊事。
一群師生急匆匆向他而來,領頭的手中捧著墨汁淋漓的長卷,想來是要向他這京中高官請愿彈劾來著了。
蕭常咳嗽一聲,端正了臉色,聽那領頭教諭慷慨激昂地大罵了皇太女一頓,心中愉悅,臉上卻神情肅然,正待伸手去接那檄文。
忽然地面一陣猛烈震動,隱隱似有呼嘯奔騰之聲,那遞上檄文的書生正激動手抖,被這一驚,檄文掉落塵埃。
眾人回首,就看見已經大開的書院大門外,隱隱露出了一條黑線。
黑線還在不斷推進,漸漸于日光下亮起寒光爍爍的槍尖。
槍尖在一色艷陽里燦然如銀色波浪,快速起伏,幾個瞬間,就到了山門前,最前頭一抹明黃旗嘩地在風中展開,上頭一只金鳳翱翔于山川河海之間。
鳳旗,皇太女的專用標志。
而鳳旗之后,黑壓壓的鐵甲群如一座移動的山,發出一陣沉穩而浩然的嚓嚓之聲。
眾人都凝成了泥塑木雕,震撼地仰頭看那軍隊如山之暗影籠罩而來。
太女九衛。
皇太女的專用軍事戍衛隊,在盛都時有點慫,低調得仿佛只是一個影子,機械而沉默地拱衛在瑞祥殿周圍,然而今日在山野間,快馬長馳的太女九衛,像一只擦去積灰的獠牙,眨眼間便穿透了青陽山。
領頭的是一個三十余的青年人,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太女九衛的指揮使,應該英挺硬朗,方當得起如此好聽的名號,擔當得起皇家的門面。眼前這位,微胖,一張圓潤的小白臉,眼睛總是似睡非睡地瞇著,讓人想起日光下翻著肚皮曬太陽的懶貓。
他額前頭發留得很長,非主流一般擋住了半邊額頭,所以人們也就不容易看見,那里有幾個刺青的字。
罪囚的象征。
九衛首領夏侯淳,大乾歷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武舉的武狀元,最年輕的五軍都督,卻在上任不過一個月后,便因重罪下獄,原定刺配發瓊州,卻因皇帝立太女,大赦天下,得以免流,后來就打算吃一輩子牢飯,卻又在一次皇太女視察天牢時被看中,選去做了近身侍衛。歷經數年,最后被皇太女破格提拔為九衛首領。
鐵慈當年救出他,是因為早早聽說了他的傳奇,一時好奇,便將人拎了出來。當時太后對他們父女還算寬容,又聽說這人在牢獄中已經廢了,也沒多管。
鐵慈把他拎出來之后,也曾細致關照,這人卻似乎真的廢了,懶散拖沓,性格還討厭,鐵慈后來也便不管他了。
到她十二歲時組建太女九衛,要提首領,她看中的太后不放心,太后屬意的她不放心,兩相僵持之下,鐵慈一個賭氣,干脆提了夏侯淳。
如此,太后倒樂意了,畢竟一個出身貧寒的廢人,是不能成為皇太女的羽翼的。
鐵慈也覺得這樣好,省事,太女九衛,一萬人,并非沒有戰力,也裝備精良,但是在她沒有能放心使用之前,也就是個擺設,并不介意再來個擺設指揮使。
太女九衛,她暗中另有信重的人。
此刻,懶貓一樣的夏侯淳,帶著太女九衛,行進并不狂飆突進,反而十分緩慢,步步沉穩,軍靴和金鐵和地面摩擦的聲響隆隆,極其有壓迫感地逼近來。
在書院師生的眼里,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他們的人,包圍了書院。
直到一聲大喝響起:“太女九衛,前來奉伺皇太女,閑人退避——”
人潮下意識分開,有人渾渾噩噩要跪,被別人拉住。
也有人反應過來,輕聲道:“什么意思?前來奉伺?皇太女不在太女九衛中?她不是說臨時趕回去了嗎?”
有人道:“這是怕人彈劾,虛晃一招嗎?”
議論聲里,夏侯淳已經帶隊停在大門前,并沒有下令所有人進書院,手一揮,大部分衛士留在牌坊外,道:“按近期訓練新編方陣排列等候,未得令不得進入,違者斬。”
他自己帶著百人隊下了馬,進了牌坊。
他身后副指揮使追上幾步,道:“指揮使,大部隊在牌坊外,萬一太女有險,如何接應…”
夏侯淳鼻子里嗤一聲,懶洋洋道:“你是指揮使,還是我是指揮使?”
那面容憨厚的指揮使窒了一窒,憤憤退下。
雖然夏侯淳一臉不講理,但是他只帶百人進書院,這舉動看得滿院師生神情和緩了許多。
還是講規矩的。
蕭常帶人迎了上來,他神情有些疑惑。
太女九衛里自然有蕭家的人,有的地位還不低,但為何他這邊完全沒接到任何消息?
他目光隱蔽地掠過夏侯淳背后一人,那人幾不可見地對他搖了搖頭。
蕭常收回目光,正要和夏侯淳寒暄,夏侯淳卻對他懶洋洋一拱手,道:“都督恕罪,下官公務在身,得先把活干完再說閑話。”
說完也不理他,帶著人便往里走。
便有院務,也就是當前書院內主事的高層,匆匆上前迎接,道:“敢問指揮使…”
夏侯淳道:“沒聽見么?奉伺我主子來了。”
院務嚇了一跳,驚聲道:“皇太女不是回京了么?”
“誰說的?”夏侯淳比他還驚異,細眼睛都寬了一倍,“太女不是在躍鯉書院就讀嗎?”
一瞬間整個躍鯉書院都凝固了。
罵了半天的皇太女,在我們身邊?
那為什么要說她出京來視察?
夏侯淳帶著人,邊說邊往里走,“我只知道太女在躍鯉書院就讀,但不知道她在書院哪里,東宮侍讀都是當朝大儒,便是以太女的才學,也該在你們甲舍吧?”
眾人自然點頭,皇太女哪怕不愛讀書,身邊這么多大儒,起點便不凡,書院憑才學定舍,自然該住在甲舍的。
于是拼命想甲舍的誰會是皇太女,目光在最近新入學的同窗身上溜來溜去。
甲舍的舍監得了消息,滿頭大汗地開了甲舍的門等候,然而里頭空無一人,都在外頭看熱鬧呢。
有人道:“莫非太女在人群中?”
夏侯淳失望地道:“太女不愛熱鬧,她說會在舍間等我。再說哪有君迎臣的道理。”
眾人一想也是,有人試探地道:“那或許…在乙舍?”
“怎么可能!”夏侯淳唰地扔出一本冊子,道,“這是皇太女日常的隨堂文章,之前還得侍讀侍講們的交口稱贊,說要印入自己的文集中去的,你們瞧瞧,就她這文章,乙舍?”
有人接過看了,看完一臉慚愧,傳給下一個。
看完都沉默。
再說乙舍的話,說不出口。
夏侯淳懶洋洋地操著手,望天道:“我們太女仰慕海右文華和躍鯉書院,特意微服白身求學,你們書院不會看人下菜,勢利淺薄到排擠我們貧窮外鄉人吧?”
眾人目光唰唰往院務以下一群管事看去。
人事舍間等等安排,可都是這些蕭家派系的人。
院務白著臉道:“書院力求平等,一視同仁…”
夏侯淳鼻孔朝天,陰陽怪氣地道:“那就是太女才學不夠了,那看看乙舍吧。”
乙舍開了門,眾人擁進去,想好了見了太女該什么表情,結果依舊一無所獲。
夏侯淳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乙舍怎么也沒有?”
院務擦汗,“…許是出門了?”
夏侯淳踱到門邊,去查看掛在門邊的乙舍學生名單,看完,嗤笑一聲。
“沒有。嘖嘖。”
“那…丙舍?”院務硬著頭皮說出這句話,決定等下找到人,一定要把負責安排舍間的管事給踢出書院。
安排錯皇太女是小事,蕭家管理在書院顏面掃地也是小事,但是如果因此引起朝中非議和出手,就壞事了。
院務暗暗祈禱,一定要在丙舍找到人,安排得不大好還能推給管事不會品評才學,或者皇太女自己韜光養晦,但是太差了就怎么都說不過去了。
然而事與愿違,丙舍依舊沒有人。
此時書院的人全數跟在夏侯淳一行人后面找人,浩浩蕩蕩,蕭常等人跟在一邊,眼看夏侯淳臉上冷笑越來越濃,書院師生們表情越來越古怪,管事們神情越來越不安,心底不好的感覺也越來越濃。
鐵慈在玩什么把戲?
他回頭看了牌坊外黑壓壓的太女九衛一眼,眼底掠過一絲陰鷙之色。
眾人最后涌向丁舍。
經過這一陣緩沖,師生們聽了夏侯淳有意無意提起太女多么仰慕書院,又是多么誠心地來,日常如何刻苦,如何對師生們多有贊譽,怒氣都消了許多。都生出淡淡的驕傲來。
便有人道:“聽聞太女不愛讀書,一介女子,既然想要君臨天下,如何能不好好讀書,是該來咱們書院好好學習一番…”
丁舍的門大開,這里的條件明顯比前三舍又差了許多,舍監來開門時,臉色赧然。
眾人臉色都不好看,又希望這里能開出皇太女,又不希望。
陳舊的屋子大門四開,卻依舊沒有人。
眾人面面相覷,有人忍不住道:“莫不是又耍了我們,已經離開書院了?”
夏侯淳回頭看院務:“都看完了?”
“都看完了,書院只有甲乙丙丁四舍,全天下都知道。”
“真的沒有了?”
片刻沉默,隨即有人遲疑地道,“還有一個…”
“怎么可能!”院務立即反駁。
書院的戊舍只是學生們的稱呼,事實上那舍都不在名單上,不過是一群扶不起的阿斗聚集地。
皇太女怎么可能被安排去那里。
“還有戊舍啊?那咱們去瞧瞧。”夏侯淳聽了,手一揮就走。
七拐八彎,越走越偏僻,很多學生也是第一次來戊舍,看見那幾間墻灰斑駁的低矮房屋時,眼神驚嘆。
再進了院子,被那一地泥濘又嚇了一跳。
戊舍是沒有舍監的,小院子里涌不進那么多人,有人便爬上墻頭,結果還沒爬幾個人,轟然一聲墻塌了。
塌也不是壯觀的塌,酥糖一般軟踏踏粉碎下去,一看,那土墻都沒用膠夯過。
書院很多學生第一次知道書院還有這么垃圾的地方,嘆為觀止。
有人站在院子中,猶疑道:“皇太女怎么可能住在這種地方…”
傳言里那么驕奢淫逸的一個人。
丹野一直笑嘻嘻跟在人群中,此刻忽然摸著耳環道:“莫非先是甲舍的,后來因為學業太差,落到了戊舍?我聽說戊舍不會特意安排,只有學業或者為人太差,才會被發配來。”
舍監立即道:“對,對,戊舍不會特意安排的,除非學業太差!”
有人道:“若是在此處找到皇太女,那就得把諫書改一改,請皇太女好好讀書…”
“讀什么書?”忽然有人走出門來。
人一出來,便有人驚呼:“葉十八!”
大名如雷貫耳,眾人人人聽過,有人便笑道:“十八,你怎么在這里,我們在說皇太女讀書的事…”說著頗驕傲地回頭,對夏侯淳道,“指揮使方才給的皇太女文章,我等自愧不如,但書院里也不缺英才,這位十八兄,文章好,實務佳,算術強,更兼一手好騎射武藝…”
夏侯淳似笑非笑聽了,一點頭,上前一步,一撩衣袍,單膝跪地,“臣見過太女殿下,殿下千歲!”
衣甲齊響,他身后衛士嘩啦啦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