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鐵慈怒而疾走,發誓等她知道是哪個姐兒這么不講究,回頭一定包下她,三天三夜不許她撒尿。
屋子里,美人懶骨頭似地靠在錦褥上,一邊一只手系著裙子,一邊抱怨道:“那巷子里無人通過,對面也無高檐,不比去那茅廁好?不然你說我去哪個茅廁?”又罵:“老二真是雁過拔毛,怕人馬桶藏錢,連馬桶都不給用,非要弄個什么茅廁!”
又吩咐一個矮個子道:“下去收拾一下。”
她腳下,那軟成一灘爛泥的人,聽見這句,先是震驚,隨即想到了什么,臉色瞬間死灰。
美人笑吟吟靠近他,曼聲道:“還不說是嗎?看來你的骨頭確實比較硬啊。”忽然彎身一拔,那人一聲慘叫,鮮血噴濺。
美人掌心里,已經多了一根染著鮮血的焦炸鴨骨。
美人掂著那鴨骨,語氣輕松地道:“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做什么需要有炭火又有冰?老四很有想法啊。”
那人咬緊腮幫,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滾落衣領,衣領已經濕了大半。
美人盯著他,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的頭發,狀如潑婦打架,那人卻沒慘叫,只頭下意識往后一仰,輕微的嗤啦一聲,一大簇頭發連帶束發整個被抓掉了下來——那是假發。
假發之下,露出光溜溜的人頭,還燒著戒疤。
站在旁邊的高個子吸一口氣:“和尚?”
美人搖搖頭,一邊慨嘆:“還是咱們女人打架的姿勢最痛快。”一邊湊近那人聞了聞,“沒少殺生,沒少吃葷,假和尚。”
她隨手把那人往地上一扔,拍拍手站起來,道:“行了,不用問你了,我知道地鼠們藏在哪了。”
那人本還有點不信,然而美人有意無意地對窗外某個方向望了一眼,他瞬間臉色如死。
美人打個呵欠,回身走到榻邊,高個子默不作聲走上去。
靜寂的室內嗤地一聲輕響,深紅的燭影潑血一般染在綃紗中。
輕微的拖地聲起,高個子出去了。矮個子回來了,拍拍手道:“都弄干凈了。”
美人嗯了一聲,似在出神,矮個子道:“公子,既然您都猜著了,為什么不趁夜查他們個明白,不然一旦他們發現有人失蹤,就趕緊逃走怎么辦?再不然他們干脆魚死網破,對您先下手為強怎么辦?再不然…”
“你再說一個字這個月月錢就捐給云檀寺。”
矮個子閉嘴。
“夜里他們一定人多,看守緊密,我們貿然進入可能還沒摸到地方,就先打草驚蛇。倒是明日,是個好日子,屆時外人太多,他們必然要收斂一些。而且人多,也好混進去。”美人道,“先補足精神吧。”
“對了,剛接到消息,皇太女已經離開盛都,往歷練地去了。就是不知道到底在哪歷練。”
矮個子欣然道,“幸虧半途接到密報,說這里有二王子的秘密據點,二王子正在干些要緊勾當。咱們為了查清情況轉道來了,沒去盛都。不然千里迢迢去了盛都,正好和人錯過。”
美人支起膝,手臂懶懶搭在膝上,垂下的指尖如玉雕的花葉。
“既然被攆出來了,就順勢干點活唄。天予弗取,反受其咎不是?”
矮個子憂心忡忡地道:“也不知道留在汝州的那個假貨,能不能瞞過大相?”
“他要和大王說那個繡衣使主是假的,就得先和大王說他知道真的是誰,他要說真的是誰,就得先說清之前就知道為什么不稟告大王。”高個子此時進門,帶進一陣微帶血腥氣的風,語氣譏誚,“存了私心、自己都秘密一大堆的人,哪敢輕易揭開別人的秘密?”
矮個子這才拍胸口,舒一口氣道:“多虧公子早有準備。一直秘密培養了一個繡衣使主替身。大相以為把公子趕出汝州,繡衣使主不在其位,就能證實公子是繡衣使主。卻不知公子還有這一手…只是我怕…”
“你行了,這世上有你不怕的?天上掉片樹葉你都怕是月亮掉下來了!”
矮個子再次閉嘴。
高個子卻又道:“既然皇太女已經去歷練,茫茫人海,倒也不必專門去找。等她一年歷練完,咱們這邊說不準又有變化。這什么婚約,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美人睜開眼。
“誰說不必放在心上?那可是我娘子,我當然要放在心上。放在心上還不夠,還得放在供桌上,神位上,墓碑上。”她笑吟吟道,“這才叫,放心啊!”
鐵慈站在蒼生塔后門前,扣響了門環。不一會兒,有個僧人前來應門。
鐵慈道了叨擾,說明來意。那僧人合十道:“多謝茅檀越。蒼生塔每年三月十五開塔已是慣例,對于百姓擁擠等事也自有支應之法,檀越盡可放心。”
鐵慈目光在他手上掠過,又看了看他,笑道:“前些日子陰雨連綿,這后山又頗有些陰冷潮濕,就怕濕氣漚爛了木板,而諸位大和尚們忙于念經無暇檢修,或許巡檢司可以幫忙查看一二。”
“蒼生塔上的階梯都刷了桐油,包了生鐵,并不畏濕氣所擾。檀越放心。”
鐵慈看一眼蒼生塔高高的檐角,銅鈴在風中鏗然聲響,清越之聲傳數里。
她退后一步,笑道:“看起來,大師們很不愿意我進門呢。”
那僧人又宣一聲佛號,才道:“檀越言重。只是蒼生塔有規矩,除了每年三月十五,其余時刻不允外人進入。只是檀越好意,我等也不可等閑視之,既如此,貧僧們這便讓人去查看塔中階梯。”
說著便轉身低聲吩咐了身后幾個青年和尚幾句,那幾人便匆匆往塔中去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鐵慈自然不好再要求進門,便在門外等待,又仰頭看檐角銅鈴,贊道:“佩玉鳴鸞,佛門清音。”
那僧人微笑。
“只是據在下所知,塔上銅鈴之數,要經過精密計算,搭配檐角疏密有致不說,還要考慮到塔身平衡和檐角重量。大乾最高的天方寺浮屠塔,高十三層,配七十二銅鈴,風過鈴聲可傳數里,已是奇景。如今在下瞧著這蒼生塔不過七層,銅鈴卻似乎已經超過七十二之數,如此,大師就不怕銅鈴過多過重,導致檐角受損么?”
那僧人一怔,過了一會笑道:“檀越好見識。只是蒼生塔附近有林,飛鳥及小獸極多,因此不得不多備一些銅鈴,好驅散那些鳥獸,以免檐角被塔身踏壞。至于重量,檀越不必擔心,那些銅鈴較薄,形制也小,加起來未過七十二銅鈴之重呢。”
鐵慈知道塔上銅鈴有講究,不僅有對稱美觀的作用,還有傳遞風向,預報晴雨,驅散鳥獸的作用。畢竟飛鳥喜歡在檐角做窩,還會帶來草籽在檐角生長,后者可能會導致整座塔傾斜,自然不是小事。
她笑了笑,不再說話。透過木門的縫隙,隱約看見蒼生塔下一處角落,是一片桃花林,林中開著一簇一簇的繡球花。深紅淺白于夜色中依舊濃麗,四面茵草青翠。
現在正當春時,繡球花在別處還沒開放,這塔下花草卻開得早,繁盛鮮麗的花朵襯著滄桑斑駁的古塔,美得滄桑又韻致。
此刻那些青年和尚過來,和僧人低聲說了幾句。那僧人似乎有驚訝之色,轉頭對鐵慈笑道:“多虧檀越提醒。方才查看了,確實有的階梯出現了損壞。若是大量人群踩踏,怕是會出事。既如此,明日塔便不開放了,我等會在塔外貼出告示,說明塔要修繕,暫且不開放了。”
鐵慈怔住。
這事態發展方向有點不對啊。
對方竟然順勢關塔了?
那明日等著燒香祈福的百姓們怎么辦?他們才不會管什么階梯不安全,只會覺得是她找事壞了大家的事,到時候鬧起來又是一場麻煩。
她還沒說話,那僧人合十一禮,便關上了門。
鐵慈只得離開。
回去想著明日還要上班打卡,只得先睡了。夢中并不安穩,總是聽見那一片銅鈴清冷的泠泠之音,早上睜開眼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卻已經有鼎沸的人聲隱約傳進縣衙來。
往日這時候小城還未醒,今日卻熱鬧。鐵慈嘆氣起身洗漱,點齊了早班的差役,今日有大集,人流聚集,最易出事,馬虎不得。
只是她簡單的早飯還沒吃完,隔著門墻,就聽見外面步聲雜沓,似乎街上人群慌亂的奔跑起來,夾雜著呼喊尖叫之聲。
她心中咯噔一聲。
推開碗匆匆出門,直奔人群聚集地。
不多時,她站在聚賢街上,這條街四通八達,側后方向是縣衙和李縣丞家,往西走是人流如織的元檀寺,和元檀寺背靠背的蒼生塔高似可接天地,于濃郁檀香中俯瞰眾生,再往南多走一刻鐘,便是醉花街,扶春樓的檐角挑著朱幡和杏花。
龍蛇混雜之地,高妙檀音與紅塵喧鬧共存。連氣味都復雜難辨。
撥開人群,鐵慈眼眸一縮。
第三個死者出現了。
于光天化日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