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完了老神父布里索的解釋之后,艾格隆原本平復下來的心情,瞬時間又重新變得波瀾萬丈起來。
他已經發現,現在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戲劇性事件”,反而是碰到了一個觸及社會底層運行邏輯的大問題。
在大革命終結舊制度之后,法蘭西原本被貴族們和教會控制的農村,變成了小農社會,原本的大地產,也變成了支離破碎的小份地產。
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同時卻又有著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正如神父所說的那樣,小農擁有的土地太少,這就意味著他們抗風險能力極低,在面對各種農業生產上的危機時,他們極其容易落入到破產的境地。
本來面對這些危機就已經非常難受了,但更可怕的是,在暗地里還有著虎視眈眈的“金融公司”,用各種合法或者不合法的手段,向他們兜售高利貸,然后用利息的羅網來狠狠壓榨他們,進而謀取他們的土地。
也就是說,在人們不知不覺當中,又一輪新的土地兼并在悄然進行著,不過這時候的主導者已經不再是從前的貴族領主,而是新時代更有野心和手段的商業精英們。
這種事,僅僅發生在這一片靠近獵場的村莊里嗎?
不可能,艾格隆完全可以想到,這是一個逐漸蔓延到全國的普遍現象。
而他需要改變這樣的現狀。
正如神父所說的那樣,“貧窮滋長罪惡,同時孕育憤怒,最終摧毀律法的根基”。
如果他統治的帝國,出現了一個破敗的鄉村,還有數不清的流民,那么他的帝國又怎么可能維持下去?
況且,他是被全民公投推舉為皇帝的(哪怕在中間耍了各種手段),他不能辜負這么多國民的期待。
可是,我究竟應該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呢?或者應該怎樣把事態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圍內呢?
無疑,現在他掌握著絕對的武力,法蘭西幾十萬武裝力量、幾千號近衛軍官兵,都可以任由他隨意驅使,但在這樣一個社會問題上,光靠刀槍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對他來說,殺死一兩個伯爵公爵很容易,殺掉一兩個高利貸者也很簡單,可是這對解決農民的困境沒有什么幫助。
正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所以艾格隆的心情變得愈發沉重起來。
而這時候,特蕾莎也來到了他的身邊。
因為是懷孕之身,所以特蕾莎比平常要慵懶許多,在丈夫離開身邊之后,她過了一會兒才爬起床,然后梳洗打扮,等到她來到艾格隆跟前的時候,她的丈夫已經結束了和神父的對話,正在默默沉思。
“怎么了,殿下?又是昨天的那些事嗎?”特蕾莎俯下身來,親吻了一下端坐在沙發上沉思的丈夫的臉頰,然后溫柔地問。
“嗯。”艾格隆悶悶地應了一聲。
看丈夫的神色,特蕾莎又猜到了幾分,于是苦笑了一下,坐到了丈夫的身邊,依偎在了他的身邊,“那看來是個壞消息了?”
“很壞的消息。”艾格隆聳了聳肩,“甚至比我想象的還要更加糟糕一些。”
一聽到艾格隆這么說,特蕾莎的臉色又更加難看了幾分。
平心而論,她對自己和丈夫的“二人時光”被這些麻煩事一次次打碎,心里是有點不爽的。她之所以拖著丈夫來到這個地方,為的就是享受只有彼此相伴、不被外界打攪的快樂,結果卻從第一天開始,就接連不斷地碰到糟心事,這如何不讓人氣惱?
可是,特蕾莎卻也是非常講原則的人,所以她也只是苦笑了一下,“在其位謀其政,既然咱們要當明君賢后,那就免不了碰到麻煩事…殿下,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更應該保持平和的心態才行,畢竟我們一言就可以決定許多人的生死。”
艾格隆知道妻子說的對,但是這時候聽到這種話,也無助于他解決問題,所以他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心里有分寸。
“那不妨告訴我現在事態進展到哪個地方了。”特蕾莎心里有些疑惑,于是追問。
對特蕾莎,艾格隆向來是非常尊重的,畢竟特蕾莎不光僅僅是妻子而已,更是他創業的“合伙人”,而且一直以來,特蕾莎的能力也早已經得到了證明,他碰到棘手的問題時,也確實想要征求一下妻子的意見。
于是,他把自己審問伯爵的結果,以及今早上神父求見所說的一切,都簡單地轉述給了特蕾莎聽。
特蕾莎默默地聽著,直到最后,她發出了一聲感慨,“看來,那位伯爵先生也真可憐,他的祖業失去了大半已經夠可憐了,現在還要被人哄搶,甚至差點還要家破人亡…”
對特蕾莎的感慨,艾格隆只是心里一笑。
她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公主,就算成為了波拿巴家族的媳婦,凡事以丈夫的利益優先考慮,那她也不可能不去共情“貴族”這個群體。所以她聽到了蒙柯奈伯爵遭遇之后,第一反應就是同情。
每個人因為自己的出身、從小所受的教育,都有自己一套固定的價值觀,所以特蕾莎這種反應也很正常。
“伯爵也許確實可憐,但別忘了,他的祖業,當年也是他的祖先們巧取豪奪過來的,如今還能夠留下這么多,已經算是走運了。”接著,艾格隆冷靜地提醒妻子。
特蕾莎也知道,為“誰更冤”而爭論,哪怕爭一百年也爭不出結果,所以她也沒有和丈夫爭辯,而是馬上轉開了話題,“就事論事,在所有問題上,我認為這位伯爵的責任反而是最小的,他沒有搶掠,沒有欺詐,他只是想要經營好他名下的地產而已,這是他的合法財產,而他的林地和田地,碰到了有組織的侵奪,他有權保衛它們——結果,他受到了一場有組織的誣告,誣告者想要利用殿下你和保王黨的矛盾,置他于死地。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他都罪不至此。”
艾格隆默不作聲,倒是同意了特蕾莎的看法,畢竟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但是,伯爵清白不清白,對他來說根本無關緊要,正如神父所說,這不觸及根本問題。
“但是,農民們也情有可原,他們雖然有自己的一小份地,但是生活依舊貧苦艱難,面對著巨大的生存壓力,許多人深陷債務羅網不可自拔。為了緩解生存壓力,他們不得不去偷搶伯爵地產上的作物和木材,毫無疑問這不合法,但對于這種處境的人,我們很難用法律去約束他們了。”特蕾莎冷靜地指出了現實。
“說得沒錯。”艾格隆又點了點頭。
“所以,如果我們真心希望解決事態,我們應該想辦法,幫助這里的村民們解決破產危機。”得到了艾格隆的鼓勵之后,特蕾莎說出了自己最后的結論,“否則,我們等于什么都沒做。”
“對,就是這樣。”艾格隆這下不再沉思了,而是大聲做出了回復,“這才是我需要解決的問題,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夠讓所有人都服氣。”
“可這個問題,沒有那么容易解決呢…”特蕾莎打量了艾格隆一眼,然后無奈地回答,“我們可以出錢,一筆勾銷掉這些村民的所有債務,但是我們幫完之后,他們還是要面對同樣的現狀,那接下來還是要繼續欠債,回到原本的處境。”
頓了頓之后,她又繼續冷靜分析,“而且,就算我們大發慈悲幫這里的村民們免除了所有債務,那其他地方呢?難道他們不是在面對同樣的困境嗎?我們不可能把所有人的債務都兜底,說到底,我們雖然很有錢,但相對于這樣一個龐大的無底洞來說,無非是杯水車薪罷了——”
特蕾莎的字字句句,都說到了艾格隆的心坎上,因為這也同樣是他自己想到的東西。
“是的,目前的情況非常棘手,但我們必須去做點什么,不然的話,我對不起他們的擁戴。”艾格隆輕輕皺了皺眉,“而且,現在我們也沒有躲閃的余地了,如果我們坐視不理,以后的情況只會更加糟糕,更加難以解決。”
聽完丈夫的話之后,特蕾莎也輕輕點頭。
畢竟,她也明白,自己身為皇后的義務。
如果連民眾的疾苦都坐視不理的話,那么她和那位姑祖母又有什么區別呢?
于是,在思索片刻之后,她提出了一條建議,“我們可以頒布法令,任何農村的金融機構,都不應該牟取不合理的利息收入,具體的利率上限,應該由當地的農民代表和政府官員共同參與制定…”
接著,她又小聲補充,“光是紙面上的法令,很容易被規避,所以我們還要設立對應的執法和監督機構,并且允許村民們舉報,這樣也就省得他們費心來告御狀了。”
艾格隆心里知道,特蕾莎所說的都是很有道理的,也是應該做的,但是,卻遠遠不夠。
“無論是立法,還是設立相應的機構,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但是反過來說,農民的經營風險大,就意味著借貸者也同樣承受著巨大的風險,我們很難指望在低利息的情況下,那些放貸人們,會有經營的積極性。”艾格隆回答。“所以,只有當國家介入到其中的時候,才能夠有實力承擔其中的風險。”
“讓國家介入?”特蕾莎聽后有些疑惑,“你是說政府投錢借給農民嗎?”
“是的,但不僅如此,我認為,應該讓政府參與到整個信貸鏈條當中。”艾格隆輕聲回答,“簡單來說,就是政府組建農村信貸銀行,然后以銀行的資本來向農民放貸,幫助他們度過暫時的經營危機——只要有了政府信貸作為示范,其他高利貸者也不可能再用那么高的利息來盤剝農民了。”
“聽上去是很好,但那肯定會花很多錢吧…”特蕾莎提出了質疑,“雖然我沒算過具體數字,但我肯定,哪怕把我們現在手中所有的錢都扔進去,都不夠滿足這么龐大的資本需求。”
“特蕾莎,你的質疑很掃興,但卻又是如此切中要害,這真是讓人懊惱啊…”艾格隆苦笑了笑,“所以,我們只能一步步來。先在最富庶的地方建立起類似的機構,盡快回本盈利,然后再考慮其他,所幸的是我們現在畢竟還有很多時間…”
特蕾莎考慮了一下,現在自己所在的地方,不正是法蘭西農業最發達的地區嗎?
她已經親眼見證過這里的土地有多么肥沃、水草是多么豐美了。
她相信,只要認真經營,這里的物產不僅僅可以養活當地人,還可以獲取相當多的農業收益。
所以,她心里認可了丈夫的想法。
“可是,這么做的話,我們肯定會需要很多精通于信貸的人才的。”她提出了最后的致意。
不光有人才需求,而且素質要求還非常高,這是必然的。
“我剛剛用考試征募了一批我國最聰明的青年人,我相信,只要我愿意給出豐厚的待遇,他們很樂意去學習和理解怎樣完成任務。”艾格隆做出了回答,“所以,讓我們先嘗試在這里做出改變吧!”
看到丈夫做出了決定,特蕾莎只是莞爾一笑,然后不再質疑,“我也會幫忙看著的。畢竟,這里也有我們的產業,誰不希望這里蒸蒸日上呢?”
不過,此刻的艾格隆還是意猶未盡,“債務風險我已經幫忙解決了,但是經營風險,還是要村民們自己承受。為了減少風險,我們需要讓農民被重新整合起來。這一次不是靠領主的暴力,而是靠他們自己的互助。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夠在支離破碎的小份土地當中,獲得長期經營下去的動力…無論是播種、水利還是抗災,農民只有團結起來才有希望抵抗。
之前我已經發布了法令,允許產業工人組建工會,那就沒有理由不允許農民們組建他們自己的互助協會,不光是允許,我還要鼓勵他們這么做。”
“那具體應該怎么做呢?”特蕾莎好奇地追問。
“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萬事只要開頭,就會自然運行下去。就看他們自己的努力吧!”艾格隆苦笑著攤了攤手,“至于最初的協會會長,我看那位跟我陳情的神父就很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