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伯爵先生,您告訴我,您希望得到一個怎樣的處理結果?”
雖然在伯爵面前,艾格隆一直表現出高深莫測的樣子,但是他問出這個問題,卻讓伯爵心里驟然一寬。
如果這位年輕的皇帝陛下真的打算讓自己家破人亡的話,他顯然不會這么問。
“陛下,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對我這樣的人來說,卷入到一場訴訟當中是難以言說的恥辱。但不管怎樣,我深信,我的所作所為并無任何違法之處,哪怕按照您父皇編纂的《法典》,我也有權來保衛我的財產。”伯爵深深地鞠了一躬,“因此,我別無所求,只想要得到一個公正的裁決。”
伯爵謙恭的回應,更加讓艾格隆堅定了信心。
這位伯爵雖然并非自己的支持者,但是也算不上“反對黨”,他只是一個十年前就告別了政治的鄉間地主而已,無疑他肯定對波拿巴家族有意見,但“有意見”,并不意味著他就應該在一場誣告當中家破人亡。
“好吧,先生,您會得到您應有的裁決的。”于是,艾格隆淡然點了點頭,然后他又補充了一句,“先皇頒發法典,為的就是讓一切民間糾紛都有跡可循,讓公法代替中世紀的私人仇殺,我完全遵循他的路,我也會盡我一切努力保衛我們的憲法。您不會因為您沒有做過的事情而受罰,但是同樣,您所有的違法行跡,也會得到相應的懲罰。”
伯爵還想要說什么,艾格隆又揮了揮手,制止了他的進一步發言,“好了,您要說的情況我都已經知道了,今天您就到這兒吧——我準備了一場晚宴,招待了那些前來告狀的鄉民們,而我希望您也能夠出席。”
一聽說居然要和告自己狀(甚至恨不得陷自己于死地)的人們共進晚餐,伯爵臉色頓時一變。
但是,皇帝的邀請,是不能不給面子的,而且今天陛下看上去對自己也頗為客氣,于情于理,他只能忍氣吞聲。
“好的,陛下,我遵從您的一切決定。”于是,他又行了禮,服從了命令。
于是,很快,艾格隆就和伯爵一起,出現在了宴會廳當中。
而他們的出現,立刻就讓原本熱鬧的場面冷了場。
鄉民們看著伯爵,都露出了憎惡的神情,而伯爵本人也黑著臉,拒絕和任何人對視。
這倒是不奇怪,畢竟,在過去,伯爵的先祖們有不少在本地被革命群眾處決,在現在,他還和村民們為了土地利益而“開戰”,彼此之間用“血仇”來形容是毫不過分的。
艾格隆對這種場面倒是早有心理準備,他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大廳的中央。
“諸位先生們,今天我遇到了預料之外的事態,因此之前沒有做過任何準備,一切都頗為倉促。不過,這不要緊,重點是,我介入到了你們的糾紛當中,并且打算讓整個糾紛,以讓大家可以接受的方式平息下去——我不打算用權力強迫你們接受我的意志,但我將運用我的權力,給大家一個盡量公正的結果,我說得出做得到。現在,我們暫且拋開往昔的糾紛,先好好吃一頓晚宴吧,為我今天狩獵的成果,干杯!”
艾格隆的語氣溫和,但是卻又有著不容置疑的魄力,頃刻間就控制住了場面。
無論在場的人們心里有多少種心思,但是皇帝陛下的意志,卻沒有人膽敢違背,眾人紛紛舉起了酒杯,然后喝了下去。
這一頓晚宴氣氛頗為安靜,但至少沒有發生任何爭吵,直到深夜,艾格隆讓自己的衛兵們將伯爵和鄉民們分別送走,并且嚴厲叮囑最近不允許發生任何武力沖突。
皇帝接管了這一樁普通但又不普通的鄉村案件,他必須要給出一個結果,而在這之前,所有人都不能亂說亂動。
正當艾格隆以為自己已經觸碰到整個案件的關鍵時,事態卻又出現了新的爆炸性擴展。
就在第二天早晨,正當艾格隆懶散地從特蕾莎的懷抱當中醒過來時,他的衛隊長安德烈卻跑過來告訴他,一位當地的鄉村神父來求見他,而且直接表明,自己就是為了昨天的“陳情書”事件而來的。
“沒完沒了了是嗎…”艾格隆苦笑了一聲。“這些鄉巴佬們是不是覺得自己比巴黎的議員老爺都重要?”
不過,罵歸罵,自己放出的話,含著淚也要遵守,所以他忍痛離開了妻子溫暖的懷抱,而后簡單洗漱打扮了一下之后,就來到了會客室當中。
很快,他就在會客室當中看到了那位求見自己的神父。
一見到這位鄉村神父的樣子,艾格隆就愣住了。
因為,他穿著一身簡單的黑袍,須發皆白,看上去至少有七十歲左右的年紀,又高又瘦,看上去就像是已經過世的基督山伯爵義父法利亞神父。
也許老人都長得差不多,但是艾格隆卻因為這個細微的感觸,對神父的態度更加親切了幾分。
“您好,神父。”
“陛下!”看到艾格隆出現,年邁的神父立馬站了起來,然后以最恭順的態度向艾格隆行禮,“我是本地的神父布里索,謹以我最大的誠摯,向您致敬!”
“無妨。”艾格隆擺了擺手,然后坐到了神父的面前,“請問您是有什么賜教呢?”
“我聽說,您昨天收下了鄉民們的訴狀…?”神父也不廢話,直接就帶著一絲忐忑,請問詢問。
“是的,不得不說,這給了我很大的驚喜。”艾格隆淡淡地回答,不見喜怒,“您想要告訴我什么呢?”
神父臉色一僵,然后愣了片刻,好像是在斟酌言辭一樣。
“陛下,這話說來就太長了…”
“那就挑重點說吧。”艾格隆不耐煩地催促。“我還有不少日程要處理。”
因為艾格隆的催促,神父終于下定了決心,最后,他大著膽子對艾格隆說,“陛下,我直言告訴您,這樁案件,您無論如何裁決,都不可能得到一個讓人滿意的結果,哪怕是對您自己,因為,您根本沒有看到其中的重點。”
“什么?”艾格隆一時間就愣住了。
很久沒人敢這么對自己說話了。
不過,即使心里不爽,但艾格隆也沒有發作,只是淡淡地掃了對方一眼。
“您是因為什么根據,而對我做出了如此判斷呢?”
看到陛下并沒有因為自己的直言而發怒,神父心里略微寬了寬心,然后,他又帶著緊張回答,“因為您所見的糾紛根本就沒有觸碰到實質,陛下,所以您無論做什么,這些鄉民們還是會充滿了憤怒,貧窮會毀滅一切美德的。”
“為什么這么說?”艾格隆這下被吸引住了,甚至都無暇去生氣。
“請讓我稍稍浪費下您的時間吧…”神父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后用飽含深情的語氣,緩緩地說了下去,“在幾十年前,他們曾是可悲的佃農,為一位貴族老爺干活,掙扎在貧困和絕望的邊緣;陛下,我是一個神父,我不可能為革命叫好,但不管怎么說,因為革命的緣故,這些村民們總算有了屬于自己的地——陛下,您永遠不可能理解,對一個農民來說,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到底意味著什么!”
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陛下,您沒有種過地,您肯定不知道種地有多辛苦。但我要告訴您,辛苦還只是其次,比辛苦更可怕的是,辛苦之后仍舊貧窮。種地是風險非常高的事情,這些只有小塊土地的鄉民們,盡管已經非常勤懇努力,但是他們面前卻有著太多太多無法抗拒的災難——雨災、旱災、秋霜、洪水、病蟲害還有那些蠻橫的稅吏,他們被迫用盡自己的全部力氣,去抵抗這些災難,但豐收都有可能成為他們的災難,因為豐收時往往他們的作物和釀酒都賣不出好價錢…”
艾格隆輕輕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完全能理解這些。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不得不在任何時候去借錢,向那些借貸公司借,這些公司表面上只給了五厘的利息,但是還有各種簽字手續的費用,還有各種強制條款,實際利息會比此高得多!所以,他們往往會陷入到債務的泥坑里無法自拔,拼盡全力去還貸款和利息,甚至被迫抵押掉自己的土地,家破人亡,類似的悲劇我已經看過幾十起了…試問,在這種貧困的泥沼當中,有誰還能去說服自己,遵守我告訴他們的行為準則呢?甚至我自己都不好意思這么做…”
說到這里,神父又嘆了口氣,“過去,他們被領主老爺盤剝,是靠騎士和刀劍,但是現在,他們遭受的所有盤剝,是來自于看不見的律法和利息…雖然這兩者外在形式大不相同,但是同樣卻帶來了悲慘的效果。在這種情況下,您就算把那位伯爵殺了,沒收他的財產,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他們依舊會繼續陷入到那種處境里無法自拔——這就是我說,您執著于表面不可能解決問題的,貧窮滋長罪惡,同時孕育憤怒,最終摧毀律法的根基。”
艾格隆聽完之后,呆呆地看著神父。
他居然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夠從一個鄉村神父口中聽出這么感情豐沛,又充滿邏輯性的話。
如果不是說得如此悲慘,他都忍不住要鼓掌了。
“您比100個在巴黎空口說大話的‘政治家’都要強!”艾格隆忍不住大發感慨,“為什么之前我沒有聽人說過這些呢?”
“對巴黎來說,廣袤的鄉村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寡淡無趣,還沒有貴婦人的某一條狗重要,誰會關心呢。”神父苦笑,“再說了,各級官員,誰又喜歡跟上級報告這種不討喜的事呢?我曾經把類似的話寫過陳情書,向政府和教會遞交,結果都石沉大海。”
雖然明知道這是‘正常’的結果,但是艾格隆聽得還是百味雜陳。
看到艾格隆的神色,神父反而開口安慰了他,“陛下,我絕沒有責備您的意思,您才回國兩年,您根本無需對幾十年的積弊負責,恰恰相反,我對您充滿了期待,我今天看到了一個年輕而且活力充沛的君王,而且他愿意回應人民的期待。”
說到這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而我,我只是一個鄉村神父,我在這里扎根,生老病死,除了本地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只能根據我的所見所聞,告訴您我在這里看到的一切。當我聽說您過來,還接下了訴狀,我非常高興,因為我終于有機會說出我看到的一切了。”
艾格隆繼續沉默。
原因為自己只是介入到了一場地主與農民之間的沖突,然后發現自己面前看到了舊制度時代和現代土地產權制度的沖突,當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全貌的時候,才發現,他看到了剛剛萌芽的現代資本主義正在如何貪婪而且無情地侵蝕著這片美麗的鄉村。
雖然無形無質,但卻又足夠致命。
也許這才是現實世界吧,一環套一環,所有人都難以掙脫。
正如神父所說的那樣,貧窮是無法孳生美德的,一無所有的人,任何法律都無法制止他們去偷去搶。
“那您認為,我應該怎么做?”片刻之后,艾格隆脫口而出。
“我只是一個卑微的鄉村神父而已,既沒有前途也沒有錢財,我能看到問題并且向您指出來,就已經殊為不易,您不應該指望我有能力去改變這一切,甚至我連稍微緩解一下人們的痛苦都難以做到…”一說到這里,神父悲涼地嘆了口氣,但是很快他又滿懷希冀地看著艾格隆,“但您不同,您是陛下,您血氣方剛目光遠大,您承載著我們所有人的期待,我們也期望您能夠做出改變——”
說到這里,神父停頓了下來,但是從他的目光當中,艾格隆還是聽出了那句沒有說出來的話——“不然的話,我們又為什么需要您來做皇帝呢?”
“是的,您說的完全沒錯。”艾格隆嚴肅地點了點頭,“抱歉,是我對您要求太高了,神父。您能夠把最真實的情況告訴我,就已經盡了力,我不應該再要求您更多。接下的事應該交給我自己才對。”
頓了頓之后,艾格隆又像是告訴對方,又像是對自己說,“作為皇帝,雖然我無力把法蘭西直接帶入天堂,那我至少應該盡我所能,讓我的子民少承受一點痛苦,這是我的義務。”
“您能夠說出這樣的話,就已經是對我莫大的安慰了,陛下。”神父躬了躬身,鄭重地再次對艾格隆行禮,“只要您致力于去解決我所看到的問題,那我愿意奉獻我的一切為您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