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獵的時候,撞上了來呈遞陳情書的鄉民,這對艾格隆來說,當然是從未有過的體驗,但正因為從未有過,所以對他來說,這反而頗為新奇有趣。
既然人們都已經把訴狀遞交到了他的手中,那他也不能坐視不理——畢竟,在這個“傳統”還沒有完全褪去的年代里,作為一國之君,他既享有著干涉司法的特權,同時又有著必須“維護正義”的義務。
不過,雖然收了訴狀,但是艾格隆并沒有打算完全聽信一面之詞。
正如他所說,法蘭西的鄉民們雖然可能貧窮,但卻絕不愚蠢,他們在惡劣的生活環境當中,不斷和貧困作斗爭,必然會有他們獨有的生存智慧,這些智慧也許狡詐,卻也是他們生存之所必須,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他們憎恨一位大老爺,也許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他們狀告一位大老爺謀反,這就未必屬實了,反而可能是夸大其詞——當然,就算是夸大其詞,艾格隆也不覺得奇怪。
在收下了陳情書之后,他迅速地就進入了狀態,讓自己的衛隊長,把鄉民們都給帶到自己的面前。
這群衣著簡樸的鄉民,驟然被帶到帝后兩個人的面前,無論老幼都浮現出了驚恐不安的神色,面面相覷一時間誰也不敢說話,只顧著低頭行禮,甚至還有人在微微發抖。
對于類似的場面,艾格隆和特蕾莎在這一路上也早已經習慣了。
在巴黎,雖然在夫婦兩人出現在公眾場合時,市民們也會對夫婦兩人歡呼,脫帽致敬,但那不過是出于他們對兩位討人喜歡的年輕統治者夫婦的尊重而已,他們并不覺得這對夫婦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高等人種”——畢竟,砍掉路易十六夫婦頭顱的協和廣場還就在巴黎城內,誰也不會認為統治者會流著不一樣的血。
而在鄉村,夫婦兩人所得到的歡呼,卻截然不同,許多人是帶著發自內心的恐懼來面對他們的。因為,以他們所處的地位,對各級官吏和稅吏的盤剝幾乎沒有什么抵抗之力,他們面對著一個可以毫不留情壓榨他們的國家機器,他們必須為這個國家機器繳稅,為它去當兵服役,盡管沒有任何人說得清為什么。
——而皇帝夫婦,就是整個國家機器的“具現化”,是他們一切恐懼的根源最后所匯集的地方。
正因為是他們無法撼動的恐懼(或者自以為無法撼動),所以就如同古人崇拜雷電、崇拜洪水一樣,他們就會把這種恐懼,轉而變成對君主的崇拜。
而且,由于他們往往沒有經受過什么教育,所以宗教也趁虛而入,進一步地強化了這種崇拜。
鄉村教堂的神父們,孜孜不倦地教導著他們,一定要虔誠于上帝,并且無條件地服從上帝在地上的代行人,他們的君王。
在艾格隆剛剛上臺之時,教會內部對艾格隆頗有些敵意,不少人認為他推翻了“合法的”的法蘭西君主,是篡位者;而且,不少人還記得當初拿破侖皇帝是怎樣折辱教皇的,他們認為這位年輕的新皇帝,到底有多“虔誠”,還要打一個問號。
但是,短短兩年之后,一切都已經不再是問題,教會默認了波拿巴家族君臨法國的現實。
一方面,艾格隆本來就和羅馬教廷關系不過,他甚至通過賄賂的方式,買到了教皇幾次公開布道夸獎自己;而且,在上臺之后,他對教會也頗為尊重,雖然不斷清洗不合作的舊貴族,但對教會往往網開一面,所以這贏得了教會的好感。
另一方面,隨著艾格隆的權力日漸穩固,教會發現自己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擺脫這位年輕的君主了,恰恰相反,教會內部高級職位的升遷,都需要皇帝陛下的點頭,因此但凡是有點“上進心”的高級教士,就越會對皇帝表示恭順,甚至于拍馬逢迎。
這并不奇怪,無論在任何時代,教會都需要最高統治者的庇護,他們也樂意向統治者獻殷勤,幫助他以精神上的馬鞭狠狠地規訓他迷途的羔羊們。
于是,在艾格隆上臺不到一年之后,原本態度冷淡的教會就悄悄地改變了態度,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間,教會成員們都會聲嘶力竭地向證明,羅馬王登上皇位是上帝的旨意,也是得到了上帝祝福的,因此所有國民應該履行上帝規定的義務,對皇帝陛下竭誠效忠。
為了彌合歷史劇變有可能在人們心中產生的裂痕,這些神學家也煞費苦心,編出了一套說辭——
在這套“縫合”學說當中,一直庇護教會的波旁王室是好的,查理十世國王的倒行逆施,本意也是好的,只是因為一些奸臣蒙蔽王上,胡亂執行,所以引發了國內巨大動亂;而皇帝陛下眼見國內動亂不堪,人民即將蒙難,所以在上帝的指引下,一步步地從遠在天邊的希臘回到了法國,并且最終奇跡般地在萬民擁戴下成為了皇帝。
從來都不存在篡位,只有上帝(天命)的轉移。
如果還有人膽敢心懷疑惑的話,那就要解釋解釋自己為什么不相信上帝賦予羅馬王的奇跡了(想來也沒有人敢當著神父面說出口)。
這套學說讓艾格隆聽了簡直哭笑不得,心想果然是只要能登上皇位,就自有大儒為我辯經。
不過,既然有人上趕著要幫助他安撫國民,他當然也就笑納了,于是,在兩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下,艾格隆得到了他需要的“牧羊人”,而高盧教會也得到了他們需要的庇護者,兩者各取所需,就像是兩千年來一直發生的那樣。
原本這一切非常“美好”,然而艾格隆卻還是另有想法。
首先,時代已經和中世紀完全不同了,隨著文明和科學的進步,為了讓國家在激烈的競爭當中保持強大,那么就必須堅持發展理性的實用主義,全民義務教育也遲早會普及下來,而在這種情況下,教會編織的那些哄騙平民的說辭,勢必就會越來越淪為笑話——更何況,在爆發過一次大革命的法蘭西,教會也只有在廣袤的鄉村當中還擁有一定的影響力,越來越難以煽動人心了。
而且,就個人性格而言,他討厭這種靠自我神化的謊言來維持的統治。
如果對我的支持和崇拜,是建立在愚昧和貧窮之上,那么這種崇拜非但黯淡無光,反倒顯得可恥——作為一個理性主義和啟蒙主義熏陶下長大的君王,他雖然唯我獨尊,但卻又有這種覺悟。
所以,艾格隆利用教會來鞏固統治也只是權宜之計而已,他會在自己接下來漫長的統治生涯當中,逐漸驅散教會對政治最后的影響力,把政教分離的原則徹底貫徹下來。
他可以使用另外更加現代的群體,作為國家的支柱。
不管怎么樣,在見到這些對自己誠惶誠恐的鄉民們時,艾格隆既感受到了權力為自己帶來的快樂,卻又感到了自己“教化”民眾的重任在肩。
正當他還保持沉默的時候,反倒是特蕾莎先開口了。
這位風華正茂的年輕皇后,用和煦的笑容和溫柔的聲音,耐心地安撫著面前的鄉民們。
“我親愛的子民們,雖然大家是意外見面,但我很高興能夠在這兒看到你們。請你們不必害怕和拘謹,我和我的丈夫不僅僅是你們的保護人,也樂意成為你們的朋友,你們既然已經向我們申訴了冤屈,我們一定會為你們解決的,現在我們只是需要了解一下到底發生了什么。”
特蕾莎先說話,用自己女性身份,和出眾的外貌,來緩解皇室和鄉民們之間的隔閡,也緩解緊張和恐懼的氣氛。
她的努力很快就收到了效果,看到了年輕漂亮的皇后說話如此和氣,沒端一點架子,而且他們今天是出來打獵的,特蕾莎衣著頗為樸素,完全沒有在宮中的珠光璀璨,所以她很輕易地就拉近了和鄉民們的距離。
于是,松了一口氣的鄉民們,紛紛簇擁到了帝后的身邊,七嘴八舌地向他們兩個問好。
在旁邊冷眼旁觀的艾格隆,這時候終于開口了。
“請問,誰是你們當中領頭的,誰又是陳情書的創作者?我有話需要問問。”
他的問題,猶如是石子投入到了池塘當中,頃刻間就引發了激烈的震蕩。
原本心情已經放松了下來的鄉民們,頃刻間就又緊張了起來,然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一位中年人身上集中起來。
而他們的反應,也沒有出乎艾格隆的意料,在剛才旁觀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個中年人在這群人里面頗有威信,應該就是領頭人。
這個中年人,看上去頗為高壯,不過通紅的酒槽鼻子,讓他的臉顯得有些粗俗,另外,艾格隆還注意到,他的手上并沒有太多勞作的痕跡。
“是我…陛下。”在他的目光所聚焦之處,這個中年人從人群當中走了出來,恭恭敬敬地又向艾格隆脫帽行禮,“我叫通薩爾,是附近幾個村莊推舉的帶頭人之一,今天也是我…我帶著人來向您致敬的。不過…不過陳情書并不是我寫的,我不太識字,是我雇人寫的。”
接著,他又向艾格隆補充,“我是附近一座酒館的老板,所以周圍村子里經常有人上我這兒喝酒,大家也一起在這兒傾訴我們的冤屈,最近聽說您來了,我們商量了一下就過來了…還請您原諒我們的冒犯,陛下!”
說完之后,他低著腰,再也不敢說話,只是等候著艾格隆的回應。
在他陳述的時候,艾格隆也一直注視著他。
很明顯,當面對君王的時候,他非常恐懼,但恐懼當中又有著很明顯的激動,眼睛里幾乎閃爍著不加掩飾的興奮——顯然,他很高興自己有這樣一個機會。
這個人比看上去更有膽量,再加上他酒館老板的身份,沒準他不僅僅是參與者,應該是煽動者,甚至可能是整個事件的主導者,艾格隆心想。
不過他并沒有把自己心中的判斷說出來,他只是又問了一個問題,“你狀告蒙柯奈伯爵欺壓你們,同時狀告他圖謀造反,有什么根據?”
“蒙柯奈伯爵欺壓我們,這里每個人都是證人,作為一個流亡貴族的后代,他自從回來之后,想盡辦法地報復我們,讓他的仆人欺負我們,甚至還找警察還毆打我們,您需要的話我們可以找到許多證人!”通薩爾激動地回答。
酒館老板的話,惹來了鄉民們義憤填膺的附和,人們紛紛陳述,自己是怎樣被蒙柯奈伯爵欺壓。
“好,我知道了,我會為你們討回公道——沒有任何貴族可以憑借自己的頭銜去動用私刑,這是我三令五申的法令,誰違背了我的命令誰就要受罰。”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然后再追問了一次,“那謀反呢?”
他還是注視著通薩爾,這種目光,讓通薩爾看得心里微微有些發毛。
他知道這位年輕陛下的生平,畢竟他的傳奇故事早已經不是新聞了。
皇帝陛下殺過人,殺過很多人——在這個前提下,他到底是慈悲為懷還是殘暴嗜殺已經完全不重要了,重點是,他真的可以毫不介意地碾死擋在他面前的人。
盡管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真正面對陛下的時候,通薩爾的心中還是本能地產生出了恐懼——畢竟,他這一輩子連稍微大的官吏都沒見過幾個。
但是,既然已經到了這個關鍵時刻,他當然也有足夠的勇氣,沒有掉鏈子,“陛下,自從您回國之后,這位伯爵屢次私下里對您口出怨言,發表了許多同情王家遭遇的言論,而且他在擁戴您稱帝的全民公決上,投了反對票,他甚至說過,只要他活著一天就絕不會為您效勞…”
“如果是他私下里說的,那您是怎么知道的?”艾格隆又問。
他的問題,讓通薩爾愣住了。
倒不是問題本身,而是艾格隆此刻的態度。
在他的想法里,陛下自從上臺以來,從來就沒有放松過對反對者的清洗,一旦聽到這種“頑固不化”的態度,想必會怒不可遏,卻沒想到陛下居然這么冷靜。
“有不少他莊園內的人檢舉他,陛下…”他定了定神,然后回答。
“也是在您的酒館里說出來的嗎?”艾格隆饒有興致地問。
中年人的額頭冒出了汗,但還是點了點頭,畢竟這是無可否認的現實,“我們酒館的酒不錯,所以周圍的人經常來我們這兒喝酒。”
這原本是他非常驕傲的事,現在卻讓他感到有些心虛。
“您倒是建了一個打倒惡貴族的指揮部啊,尊敬的革命家先生。”艾格隆似笑非笑地回答,點出了問題的本質。
不過,他也沒有繼續嚇唬已經如坐針氈的通薩爾,“好吧,先生,如果你們狀告屬實,那么蒙柯奈伯爵一定會承受他應有的代價,不過,作為皇帝,我不允許自己聽信一面之詞;所以,這位伯爵享有為自己辯護的機會,您也可能要和他對質,您不介意吧?”
“完全不介意,陛下。”帶著萬分的信心,酒館老板通薩爾躬下了身來。
艾格隆轉頭看向了自己的衛隊長安德烈,“找個人做向導,把伯爵請過來,正好我們今晚有足夠的獵物,好好招待所有客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