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安氏已經有些日子沒見朱氏了。
前番王府遣人來莊上,隱有接二人回府之意,安氏滿心以為,此事必是十拿九穩,連箱籠都收拾了。
卻不想,左候無音、右等無信,這事兒竟是再沒了下文,顯是王爺又改主意了。
安氏又是氣、又是慪,料定必有小人作祟,說不得就是五房在背后搗鬼。
過后她方知曉,縱使回府之事成了,亦只得朱氏一人受益,至于安氏這個三夫人,卻是根本就不在那名牌兒上。
安氏由是便換了個心思。
怨忿自還是尚存,然心底里又添了一重快意,想著,朱氏這也是咎由自取。
鎮日里就知道搓磨兒媳、作喬作致,如今可不是報應來了,正所謂“自作孽、不可活”。
再者說,多個人陪著自個兒過年,總好過一個人形影相吊,安氏自是樂見的。
也就是從那時起,朱氏閉門不出,連定省亦免了,細算算,二人倒有十多天不曾謀面。
而今日這一見,安氏著實唬了一跳。
朱氏瘦得幾乎脫形。
原還有三分水秀的一張臉,如今干癟得都凹下去了,眼眶似兩個黑窟窿,顴骨突立、眼角下垂,前額與唇畔的皺紋一下子多了幾十根,鬢邊亦有了白發。
這真是朱氏么?
安氏不由得眨了幾下眼。
這才多久未見,王妃何以變成了這般模樣?
難不成沒日沒夜瞧話本子,連吃喝睡覺都不顧了?
此念一生,安氏便有些想笑,忙佯作咳嗽,舉袖掩面。
真真她這婆母是個人才,也不知那腦瓜子怎么想的,竟把那村話野語奉作圭臬,學著話本子里所謂“棄妃”的作派,硬要王爺在她跟前低頭。
這是喝了多少啊,醉成這樣兒?
安氏簡直不知該挑哪頭兒說起了。
那般的好局面,便生生教朱氏一通王八拳給攪得亂七八糟,完全是自作自受。
不過么…
安氏微斂了眉,悠然地理了理腰畔的玉禁步。
還是那倆字兒——
活該!
“奴婢見過王妃。”
“奴婢給三夫人請安。”
馬家的并麻婆子的請安聲驟然響起,安氏一下子醒過神。
她低下頭,邁著恭順的碎步趨近朱氏跟前,屈了屈膝。
“走開!你這賤婦!”
請安的話尚未離唇,朱氏已然趕蒼蠅似地揮了揮手,還作勢拿手在鼻前扇了幾扇,一臉地嫌棄。
安氏抿唇而笑。
咱不跟瘋子置氣。
“我說,你們是死的么?我方才不是說要八抬大轎、誥命大服?怎么還不給我拿來?”
朱氏早將安氏拋在了腦后,尖著嗓子罵將起來。
馬家的忙陪笑:“回王妃,東西都在外院兒備著呢,請王妃移步。”
朱氏直上直下掃了她幾眼,驀地冷笑一聲,二話不說,抬手照著馬家的臉上就是一巴掌。
“啪!”
脆亮的耳光聲驚飛了雪片,亦震驚了場中諸人。
所有人都呆住了。
馬家的更是給打懵了,身子連晃了幾晃,下意識抬手就去捂臉。
朱氏趁此機會將胳膊一拐,直將馬家的給甩去一旁,旋即撩裙抬腿,一個窩心腳便踹了過去。
可憐馬家的,多少年都不曾挨過打,竟連個取巧閃避的想頭都沒有,就這么硬生生挨了一腳,“噗嗵”一聲坐倒在地,登時那眼淚就淌了下來。
委實是這一腳踢得頗重,馬家的疼得臉都白了。
場中有一瞬間的死寂。
數息后,麻婆子方才“哎喲”了一聲,上前欲扶。
不想,她身形未動,朱氏已然扭臉看了過來,冷冷地道:“怎么?媽媽也想來挨幾下不成?”
麻婆子一時為她氣勢所懾,猶豫片刻,到底沒敢往前湊。
朱氏翻了翻眼睛,面上隱有得色,淡聲道:“不過一個奴才罷了,真當我治不了你們?”
言至此,她忽爾一笑,伸臂指向四周,捏著嗓子道:
“也是我素常待你們太寬,教你們忘了高下尊卑。爾等且聽好了,我再怎么落魄,也是你們的主子!是高貴的王妃!我的尊嚴,絕不容爾等小人踐踏!”
一席話抑揚頓挫、拿腔拿調,若閉眼聽著,與那臺上戲子念白沒兩樣。
安氏瞬也不瞬地看著朱氏。
這位是吃錯藥了?
合著這么些天不出門兒,凈琢磨這些了?
您老這是要開啟登臺獻藝之路了么?
怪道做夢還夢見聽戲呢,卻原來應在了此處。
安氏一時不知是鼓掌喝彩好呢,還是假裝沒看見好。
見所有人皆目注于己,朱氏終是笑起來,只那張臉狀若骷髏,笑容說不出地瘆人。
她好整以暇地向鬢邊撫了撫,倏然轉身,招手笑道:“青衣,你來呀,我給你出氣了呢。”
青衣?
誰是青衣?
莊子上有叫青衣的么?
安氏心下疑惑,卻也沒敢多問,只望向上房的院門。
不一時,一道窈窕的身影便應聲而出,卻是個丫鬟打扮的少女,年不過十四五,膚色微黑、眉目普通,模樣極不起眼。
“青衣見過王妃、見過三夫人。”
那叫青衣的丫鬟倒是頗守禮,端端正正請了安,行止規矩皆不錯,瞧著倒是個好的。
是莊上新買的丫頭么?
此時,那青衣已然行至馬家的跟前,怯怯地道:“媽媽,我扶您起來罷。”
“別理她!”朱氏立時攔在了頭里,將她撥去了自個兒身后,又目視馬家的道:“她雖只是個二等的,那也是我的丫頭,除了我,誰也不能使動她。”
頓了頓,蘭花指一指馬家的:“你也不成。”
言辭之間竟大有回護之意。
安氏都快看傻了。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馬家的倒是像識得青衣的,苦著臉道:“王妃言重了,奴婢斷斷不敢。”
朱氏不理她,只朝麻婆子等人點手兒:“你們幾個去瞧瞧她去。”又柔聲向青衣道:“你扶我去那一頭坐坐,我乏了。”
離著上房不遠有個草寮,原是農人歇腳用的,倒也收拾得干凈。
青衣應了個是,主仆二人徑自去了,卻將個安氏丟在一旁。
安氏自不會去湊這個熱鬧。
朱氏腦子完全壞掉了,誰挨誰倒霉,馬家的就是先例。
且不說安氏如何作想,卻說這廂,眾婆子七手八腳將馬家的攙了起來。
說來也可憐,這位管事媽媽才挨了打,又在雪地里坐了半天,竟是無人敢管,此時身子早麻了,起身后手腳都不聽使喚,兩個婆子架著她走了幾步,方才活過血氣來。
因她本就是眾仆之首,故包括麻婆子在內的幾人皆十分上心,這個拍雪、那個擦靴,圍著她忙活了好一會兒,安氏亦在一旁噓寒問暖。
待終是收拾停當,眾人再回頭去尋朱氏時,這才發現,草寮里空空如也,鬼影子都沒一個。
朱氏與青衣,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