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文學)
“噼啪!”
青雀燭臺上忽地爆起一朵燈花,燭火晃了幾晃,復歸寂然。
荀貴妃被這聲音驚醒,額角已然滲出一層細汗。
她此番倒是記得掏帕子了,然而,她的手方探進袖籠,頭頂驟然一暗,旋即眼前便現出一雙繡了纏枝梅的軟底宮履。
充嬪!
荀貴妃心頭一悚,下意識抬頭,正撞進一雙冰冷的眸子里。
荀貴妃登時有些慌神,手一松,帕子飄然落地,她卻也忘了去拾,只呆呆地看著充嬪,好似失了魂。
她隱約記得,從前,這一雙秀目,亦常在她跟前晃。
只是,彼時,這眼睛的主人總是笑著的,風姿嫻雅、人淡如菊,一副甘居于人后、不爭不搶的模樣。
而今再看,那也不過是唱戲罷了。
此際,卸去伶人濃妝、換上錦衣華服,曾經卑怯得讓人看都不忍多看一眼之人,便現出了真容。
倒真是一出好戲。
“貴妃如今再怕,不覺太遲了么?”
恍惚間,那涂了艷色口脂的唇開合著,似在說些什么。只是,那一字一句皆迢遙得緊,縱近在咫尺,亦如萬水千山。
荀貴妃晃了晃腦袋。
再下個瞬間,驀地一道寒光閃過,直迫面門。
荀貴妃直嚇得魂飛魄散,本能地朝后一閃。
“噗哧”,充嬪笑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被嚇回了神的荀貴妃這才看清,充嬪手中據著的,非是短劍,而是一枚短銀簪。
“貴妃這是嚇破了膽呢。”
笑語罷,充嬪反手將銀簪向鬢邊一插,旋即拔出短劍,隨意把玩著,漫聲道:“杯弓蛇影,始信其真。”
荀貴妃渾身僵麻,連手指頭都動彈不得。
她真怕充嬪這一劍刺將下來,要了自個兒的命。
好在,充嬪似乎當真不想傷她,只垂眸端詳著短劍,數息后,方低嘆道:“貴妃以為,我何以一定要殺了那老乞婆?”
這話突兀,荀貴妃自不知如何作答。
只她此時已然看出,充嬪似乎很想與人說話,若置之不理,是為不智,是故勉力奮起余勇,顫聲接語道:
“小妹不知,愿…愿聞其詳。”
充嬪聞言,似是頗覺意外,向她投去一縷探究的眼風。
荀貴妃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
所幸充嬪一眼掃罷,便轉眸看向洞開的殿門出神,好一會兒后,方道:
“我殺那老乞婆,亦是出于無奈,實則是為著你我二人的性命,她若不死,則你我二人危矣。可嘆貴妃不領我的情,我這也是白白示好了。”
言至此,她長長一嘆,似無奈、似惘然,又好似一片真心錯付,道:“貴妃可知,那老乞婆要做甚?”
荀貴妃張口想要應和,不想充嬪卻“咯”地笑了一聲,飛快續道:
“這老妖婆竟要我迫著你夜闖乾清宮,說什么‘憑著貴妃的位份并你二人姿色,陛下定有興致與你二人同寢,趁他色授魂與之時行刺于她,豈不便宜?’”
她說著已是大笑不止,喘著氣笑問:“貴妃您聽聽,這計策可有多蠢?簡直狗屁不通!”
荀貴妃自聽見“乾清宮”三個字起,身三萬六千個毛孔便開始往外冒寒氣,此時已是手足如冰,呼出來的氣都快成白霜了。
夜闖?
闖乾清宮?
死也不是這么個死法啊!
雖則一早便猜出白發宮人與充嬪乃是同伙,可荀貴妃也萬沒想到,這老宮人原來志不在皇后,而是天子!
這是朝天借的膽子罷。
而更可恨的是,老虔婆此計,大是誅心!
她根本就把這一妃一嬪視作棄子。
她以為她是誰?
荀貴妃直氣得渾身亂戰。
這老妖婆不只壞,且還蠢。
便連荀貴妃這鮮少伴駕之人亦能看出,自前番皇城舊人盡去,乾清宮雖看似如常,實則卻極肅殺,那股子煞氣便隔著兩條街,也能覺出。
莫說是她與充嬪了,就算是皇后無召擅闖,也定會被冶罪。
這老虔婆,真該千刀萬剮!
荀貴妃恨恨想著,一時連怕也忘了。
“我這么一說,貴妃想必就能明白我的苦衷了,是么?”
充嬪此時又道,面上的神情溫婉真摯,似與至交相談甚歡。
荀貴妃點了點頭,到底不敢看她,只垂首道:“如此,多謝姐姐救命之恩。”
“好說,好說。”充嬪笑語盈盈,又將下巴抬了抬,示意她道:“貴妃還是坐下說話,這地上雖鋪了氈子,也是涼的。”
語中不見戾氣,唯覺友善。
荀貴妃多少恢復了幾分力氣,且也不敢相拒,僵笑著謝過,便自個兒爬起來,坐在了玄漆案的下首,堆笑道:“姐姐也請坐。”
充嬪從善如流地坐在上首的位置,一面執壺倒茶,一面和聲道:“貴妃且再忍一忍,待曲終,妾當去,卿自留。”
歇一拍,倏然勾唇:“此言,必不相違。”
語畢,遞過去一盞熱茶。
荀貴妃正自惶惶,副注意力皆在那只茶盞,生怕失了,徒惹這女煞星不快,遂只虛應了幾聲,根本沒聽清對方說了什么。
見此情形,充嬪不免哂笑,卻也沒說什么。
殿宇中安靜了下來,雪片被風裹挾著,大團大團撲向殿門,又被屋中暖意化盡,絳氈上水漬斑斑、宛若紅淚。
荀貴妃折騰了半晌,確實有些口渴,便端起茶盞吃茶。
孰料,一口熱茶尚未落肚,殿外忽地傳來一道語聲:
“后的娘娘駕到——”
極尖利的聲線,瞬間斫碎了這寂寂雪夜。
荀貴妃手一抖,熱茶直灑半幅裙子,她亦不覺得燙。
“嘩啷啷”,大風忽起,檐下宮燈不住晃動,燈穗子胡亂拍打著,一時間,廊下燭影搖紅、廊外銀蛇狂舞,直亂了整片天地。
“來得可真遲呢。”
充嬪低低一笑,展袖起身,回眸看向荀貴妃,淡聲道:“皇后娘娘來了,貴妃怎不起身相迎?”
荀貴妃渾渾噩噩地,連茶盞也忘了擱下,就這么捧著站了起來。
那一剎,她仿佛與景仁宮、與眼前大雪,與燈火下幽立的枯木,隔作了兩處。
所有一切皆化為水中倒影,破碎而凌亂,雖看在眼中,卻不及腦海。
最先抵達的,反倒是聲音。
極細密的腳步聲,輕巧、迅捷,還有種奇怪的韻律,好似那走路的人正列隊齊行。
緊接著,是燈籠火把發出的“噼啦”聲。
這聲音伴隨著連片的光,很快便充塞她整個的視野。
也就在這個瞬間,眼前世界開始變得真切起來。
荀貴妃瞪大眼睛,怔望著門外庭院 按等著衣、形容整肅的宮女與內侍,魚貫而來,未幾時,便將偌大的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沒有人說話。
甚至連喘息聲亦已消隱。
燈火通明的院子里,他們呼出的熱氣蒸騰著、飄散著,白茫茫望不到頭。
荀貴妃甚至疑心那雪落不到地,半空里就要被這暖氣化去了。
“見過皇后。”
熟悉的語聲滑過耳畔。
荀貴妃仿似被什么刺了一下,身子顫了幾顫,旋即屈身行禮:“妾…妾給皇后請安。”
她并不能確定那是否她的聲音。
她甚至生出一絲期望,期望那是另一個長相與她相似的女子在說話,而她不過是臺下的看客,只待曲終人散。
院子里很靜。
皇后既未說話,更未現身。
就像是她根本沒來。
充嬪低垂的眉眼間,浮起了幾許哀切。
“果然是不成的呢。”
她嘆道,拍了拍衣袖,直身而起,兩眼平視前方,啟唇問:“來者何人?”
回答她的,是一道干凈有力的女聲:
“撤劍!”
那絕非皇后語聲。
亦不是充嬪所知的任何一個宮人的聲音。
然而,這聲音卻又如此地順理成章,仿佛在這樣的雪夜、這樣箭在弦上的時刻,就該有這樣一個聲音出現。
嬪笑唇角微彎,執劍在手,笑問:“尊駕說的,可是此劍?”
這一次回答她的,是“喀噠”一聲機括之聲。
充嬪一愣。
尚未待她作出反應,人群忽爾如水四散,現出當中一個著藍衣、系黛裙、作末等宮人打扮的女子。
女子雙手平舉,緊握著一樣古怪的鐵器,黑洞洞的器口,正對著充嬪。
充嬪神情一變,旋即又掩口笑道:“喲,這是什…”
“砰!”
一聲巨響,擊碎了她未盡之言。
荀貴妃驚恐地看到,充嬪的后心,陡然炸開一個血洞。
而后,鮮血噴涌,荀貴妃的腮邊一片溫熱。
她本能地抬手去拭,低頭看時,卻見指尖已然被血染紅。
“啊!血…血…”荀貴妃再也支撐不住,腳下一軟,朝后便倒。
那一刻,她恍惚瞧見,充嬪的繡鞋上,幾星鮮紅正迅速洇散,那繡得極精致的梅枝間開滿了花兒,朱砂點點,恰似梅開春好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