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有人來了。”
半塌的槅扇外,驀地傳來一道尖細的語聲。
誠王的身子震了震,負在身后的手,亦隨之輕顫。
好一會兒后,他方才轉首,望向來人。
槅扇邊正立著個年老的太監,須眉皆白,滿臉皺紋,混濁的眼睛里光焰黯淡,如將熄的燭火,在這陰暗的屋中瞧來,越發昏昏。
誠王緊張的神色松泛下來,向那老監點了點頭,溫言道:“原來是劉大伴啊。”
這是他打小便一直信重的大太監——劉宸恩。
從京城到封地,再從封地返京,曾經的舊人已然星散,唯有劉宸恩,始終伴隨左右。
而此番進宮,除幾名近身服侍的小宮娥外,誠王便只帶了這一個心腹隨行。
這般想著,誠王的眼底便浮起了幾許哀涼,旋即又轉作憤怒。
依照常理,他本該將謀士郭陶也一并帶進內皇城的。
畢竟,那才是他“最得力”的僚屬,能隨時給他出主意,讓他不至于御前有失、或是犯了什么忌諱。
然則,這位郭陶郭大先生,果真是“他的”僚屬么?
呵呵。
一剎兒的功夫,誠王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要大聲地、用盡全身力氣地吼上一句:
我呸!
去他的謀士!
去特奶奶地忠臣!
本王草你們所有人的祖宗!
所有人!
誠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來,負在身后的手亦抖個不停。
他閉上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寒冷濕潤的空氣,將他心底深處的鼓噪與憤懣蕩滌一清,亦令他那將將迸發的怒火,隨之熄滅。
半晌后,他方才掀開眼皮,望向眼前老仆。
此際,這個誠王府最為炙手可熱的管事太監,正半仰著一張與他的主子差相仿佛的蒼白的臉,說著余言。那微顫的話音有若透窗而來的雨絲,澆得誠王后脖子陣陣發寒:
“主子,奴才方才遠遠…遠遠瞧著,像是陛下過來了,奴才…”
劉宸恩噎了噎,息住話聲,頹然垂下了腦袋。
誠王怔望他片刻,張了張口,似是想要說些什么,然而,脫出唇角的,卻唯有一聲低嘆。
似哂、似嘲。
遠遠瞧著?
能有多遠?
他所在的綠玉宮,離著那試練火器之處,也不過十余步之遙,就算多拐上幾個彎兒,亦是轉瞬即至。
想來,劉宸恩與他這個王爺一樣,一直惴惴守于宮門之外,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這老閹兒便跟那受了驚的兔子也似,慌里慌張地跑來報信了。
終究年紀大了啊。
誠王不無憾然地想著,當年的機靈兒,如今是再瞧不見了。
而其實,只消細細一想便能想到,有這通傳的功夫,那該來的人也早該到了,又何須拖到現在還不出現?
應該是在候著人前去相迎吧。
以勝者之姿,垂望著匍匐于足底的敗寇,再輕飄飄賞對方一口活氣兒。
抑或,賜一杯酒、一根綾?
猜不透啊。
誠王的五官扭曲起來,面容越發灰敗。
說到底,他誠王,并非成王啊。
無聲地嘆了口氣,看著眼前老仆失去了血色的臉,誠王本就沉甸甸的心,又往下墜了幾分。
他花了些力氣方才咧開嘴角,咧出一個慘然的笑:
“罷了,難得你還來報一聲兒,快下去罷。”
劉宸恩的發絲與袍擺一同顫抖著,數息后,方才輕輕道出一句低語:“奴…奴才就守在王爺身邊,哪兒…哪兒也不去。”
決然的語氣,與細微的音線正相反。
誠王目注于他,良久后,低低一嘆。
“罷了,由得你。”
幽微的話語,自劉宸恩的耳畔滑過。
而后,便是足音滯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地里。
再然后,他視線的余光中,便現出了半截兒鴿背灰繡金線竹紋的衣袖。
那衣袖在他身側停了片刻,慢慢往上抬起,復于他的肩頭按下。
一瞬間,劉宸恩察覺到了肩膀處那陣虛弱的、再不復往日力道的輕拍,心頭陡然一酸,不由得老淚縱橫,忙又將腦袋垂向地面。
誠王收回手,撩起袍擺。
縱未瞧見老仆垂淚,對方的心思,他亦知悉。
沒指望了。
留予他們的地步,只有那么一丁點兒。
一步…不,是半步也錯不得。
剎那間,誠王肥胖的身子緊縮起來,渾圓得像一個球,似是只須一指之力,便能將這空心球給戳破。
這個瞬間,他腦海中來回翻滾著的,唯有一念:
早特娘地知道有今日,老子還不如地縮在那鬼不拉屎的封地吃沙子呢!
一群狗殺才!
他悻悻地想著,努力調整著面上的神情,務求擺出他能夠擺出的最恭謹、最虔敬的姿態,邁著碎步、顛起肥肉,顫巍巍向外行去。
轉槅扇、跨高檻,他瞧見那宮門外正立著一道身影,明黃的衣袍燦若金陽,晃得人眼睛刺痛。
誠王忍不住舉起衣袖,揩了揩眼角,將那不知是恨的、怕的還是被那明黃給刺出的眼淚,攏于袖中…
幾乎與此同時,仁壽宮的沉香爐旁,紅藥亦正抬起衣袖,拭向微濕的眼角。
可是,未待袖角觸面,一只白生生、軟乎乎的小手,便已然先期抵達。
“紅藥姑姑,我…本宮…歡歡,歡歡如今好著呢,就是有點兒想姑姑了。”
三公主彎著眼睛笑,小腦袋向紅藥肩窩蹭了蹭,嘴巴開開合合地,語聲軟糯,一如從前。
紅藥癟著嘴,忍了好半天,方將那淚意給忍了下去,強笑道:“殿下瞧著又胖了點兒,可見過得極好。”
“昂。”三公主用力點了點頭,忽似想起了什么,忙忙轉首吩咐:“小不點兒,快把歡歡…嗯,快把本宮的畫簿子拿來,快去!”
縱使如今的紅藥早就有了誥命,該當稱一聲“夫人”,可三公主還是習慣喚她“姑姑”,而太后娘娘亦默許了。
那叫小不點兒的小宮女聞言,忙脆聲應了個是,抿嘴兒笑著跑了下去,不多時,便又捧著厚厚的一冊簿子回轉來。
“姑姑看,都是歡歡畫的畫兒呢。”三公主接過簿子,巴巴地呈至紅藥跟前,小臉兒泛起紅暈,眼睛里卻盛滿了期待,瞬也不瞬地望著紅藥。
“喲,這都是殿下畫的么?可真好看,好看極了!”紅藥笑著翻開畫簿,看一幅、贊一聲,夸得三公主小臉兒笑成了花。
太后娘娘倚案坐著,高高興興地瞧她兩個賞畫,彎起的嘴角就沒放平過。
一旁陪坐的靖北侯老夫人便笑道:“三殿下原來愛畫畫兒啊,早知道這樣,妾就把家里收著的那套前朝畫具給帶來了。”
太后娘娘笑道:“這般好物,你自個兒留著便是,你家里孫子孫女一大堆,總用得著的。”
“哎喲,娘娘可快別提了。”靖北侯老夫人忙擺手,神情很是苦惱:“妾家里那幾個都是混世魔王,好東西給了他們才叫糟蹋呢。”
這原也不過客氣話,不想,太后娘娘竟接過話頭兒,笑著道:“既是這樣兒,那哀家倒是卻之不恭了。”
居然應下了!
若非多年歷練熬成人精,靖北侯老夫人只怕這會兒就能傻住。
誰能想到太后娘娘竟這般疼愛三公主,為了這孩子居然開口討要畫具?
“就是這個話兒呢,妾這就叫人回去拿。”靖北侯老夫人連個嗑巴都沒打,順順當當地便圓了場面。
太后娘娘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轉眸笑看著三公主,憐愛地道:“你瞧這孩子,就跟那樹上的小鳥兒一樣,就沒見她這么愛說話。”
靖北侯老夫人忙陪笑:“三殿下這般好脾性,都是太后娘娘教導有方。”
太后娘娘笑瞇瞇地道:“這孩子根本不用人教,原就是頂好的。”
看得出,她對三公主是疼到了骨子里,想來不比疼那幾個皇孫差。
靖北侯老夫人心下盤算著,正想再說幾句討巧的話,豈料殿外忽地傳來小監的通傳聲:
“啟稟娘娘,誠王妃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