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楞楞”,西風卷起布簾,似在以這聲息做出回答。
辛素梅頹然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
經年來抄謄文書、幫人寫信,風里來、雨里去,這雙手卻依然細嫩,仿似歲月從不曾造訪,一如這手的主人那張嫵媚妖嬈的臉,十余年過去,依舊美艷如昔。
初到這個世界時,她曾為此而歡欣慶幸,以為老天爺終是開眼,彌補了她在另一個世界的缺憾。
直到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一個伎女出身的妾。
并且,喜當娘。
再并且,身患重病、命懸一線。
而最后這一點,與另一個世界的她,高度重合。
成長于現代的她,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時常住院,基本沒上過學,要么在家靜養、要么就在醫院治病,偶爾能在外面散散步、放個風,穿越來這異世時,她剛過完十八歲生日;
而生活在王府大宅、才產下一子的美貌妾室,得的卻是“急癥”,于某個夜里悄無聲息地死去,卻讓來自異世的她占據了身體,卻也只是茍延殘喘而已,能不能撐過去全靠天意。
那時,她是絕望的。
老天給了她生的希望,卻又在轉瞬間將這希望奪去,只留給她死亡這一條路去走,何其殘忍?
既然如此,還不如不要給她希望,就讓她干脆地死去不是更好?
后來她才知道,她錯怪了老天爺。
上蒼其實還是眷顧于她的。
在將死亡這道命題留給她的同時,亦給她留下了一把解題的金鑰匙:
她能夠返回到現代。
每晚入睡后,她都會在現代醒來,而醒來后所處的位置,則是她穿越、或者不如說死亡前所住的那間病房。
她可以在這里停留兩個小時。
每次都是在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以同樣的姿勢與身體狀態醒來,循環往復,從無錯漏。
而在這個時間段里,她所做的任何事,都會在她下一次回來時復歸原位。
換言之,現代的梅素心,被困在了死亡前的那兩個小時里。
那是一個閉合的循環,而她的所作所為,影響不了這個世界的運轉。
兩個小時之后,她會重新回到古代的身體之中,陷入深度睡眠,直到次日醒來。
現代的時間是停滯的,而古代的時間,則依序向前。
在最初的驚喜(驚嚇)過后,她第一時間選擇了自救。
運用現代醫學,拯救古代即將病死的那個自己。
是的,她認定了那就是自己,有著一模一樣的名字的自己:
梅素心。
現代的梅素心,永遠活在只剩兩個小時生命的臨終之際;而古代的梅素心,卻可以一天又一天地繼續活下去。
前提是,得把病治好。
因為長期住院,現代版的她與住院醫師都很熟,于是,她以“網上看來的一種怪病”為借口,向他們口述古代版梅素心的病癥,以尋求治療的辦法。
這聽起來似乎很復雜,然而,過程卻出奇地簡單。
梅素心中了毒。
她是被人謀殺的。
所幸這種毒是慢性的,解起來也并不麻煩,只要找到幾種中草藥,她自己也能配出解藥。
于是,古代的梅素心拿出全副家當,買通看護她的李婆子,配齊了解藥。
從那一刻起,她就開始謀劃逃出王府。
都快被人整死了,不,是已經被人整死了,還留下來等著過年嗎?
只是,這話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極難,首先,就是身體條件不允許。
古代梅素心本身并沒有什么大病,身體狀況也比現代版的好一些,卻因為長期被人投毒,身體已經虧損得很嚴重,必須經過長時間的調養、有計劃的鍛煉,才能達到健康人的標準。
只有身體好的,一切才都有可能。
所以,她決定先茍為敬。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給自己配了一種抹上就會皮膚潰爛的藥水,終于成功地讓人以為她馬上就要死了,并被挪到了極為偏僻的院子安頓了下來。
從此后,她成了“得了會傳人的病”的半死之人,跟府里的男主子們(包括她的親生兒子)再無瓜葛,而投注于她身上的視線,自然而然地也就少了很多。
那時的梅素心滿以為,逃出王府后,她一定會像童話故事里寫的那樣,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
可是,等到真的逃出來后,她才發覺,她沒有辦法靠另一個世界的知識為自己謀福利,因為…
她記不住!
一樣都記不住!
說來慚愧,現代的她幾乎不曾接受過基礎教育,后來為打發時間,她鬼使神差地走上了寫代碼這條不歸路,成了一名自學成才的女程序猿(黑客),直到毛發日漸稀少,才明白這條路有多坑。
十八歲生日那天,她許下的愿望是:一、身體健康;二、有一頭濃密柔順的頭發。
而結果…
算了不說了。
總之,因為這兩重原因,現代的梅素心雖然有一副聰明的頭腦,卻是個連小學生詩詞都背不全的未接受健全教育人士。
而古代的梅素心,就很笨。
這絕非現代版瞧不起古代版,而是這具身體的記憶告訴她的。
古代的梅素心從小便被賣去揚州,接受瘦馬培訓,而那些年她聽得最多的詞就是“笨”、“蠢”、“記性差”等諸如此類。
這其中,又以最后一句最為常見。
以梅素心親自試用的感受,輔以現代詞匯,那就是:
海馬體不夠發達,長期記憶力十分之弱。
前面學著,后面忘著。
這與努力與否無關,就是天賦太差。
具現到穿越版梅素心的身上則表現為:在現代花兩個小時拼命死記硬背下的東西,回到古代一覺醒來,就先忘了至少三分之二,等吃過早飯,又忘了一半兒。
不說別的,僅是一個肥皂的簡易做法,她便花了足足五天的時間,才算勉強把配方記全,更遑論復雜的玻璃、火藥、造酒、蜂窩煤、菜譜、各種化學制品、近代機械、冶煉、服裝設計等等了。
那都是她在那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嘔心瀝血才抄全的。
為鍛煉記憶力,以及今后的裝(嗶——)大計,她還抄寫了不少唐詩宋詞、歷代名家八股文、諸子百家、華夏古代哲學思潮等著作,甚至還抄了十幾本網絡小說,打算留著往后賣錢。
然并卵。
好在,老天給了她充足的時間,讓她把能抄的都抄了。
等到再無遺漏,她便執行了死遁計劃。
為避免穿壽衣時被搜身,同時也是防著李婆子一手,她只在自己的“尸身”上藏了些細軟,并沒敢把秘笈帶在身上。
按照原本的計劃,她會在死遁后與李婆子先行匯合,由她安排去城外莊子上暫避。
等風聲過去后,她易容改妝,跟著莊子上送年禮的馬車潛回王府,把秘笈挖走,然后先拿出一兩樣來發點小財,替李婆子一家贖身,再帶著她共同奔向富裕美好的明天。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
也不知是配的藥不對,還是出了別的問題,假死的她,昏迷了整整三天,錯過了與李婆子約定的見面時間。
而要命的是,她的金手指也在那次昏迷之后,永遠地消失了。
直到如今,她也再不曾夢回二十一世紀。
于是,從亂葬崗爬出來時,除了少量詩文,她那腦瓜子里啥都沒剩下。
而這些詩文,于她根本無用。
一個連身份都沒有、死遁離家的逃妾,還想著揚名立萬當才女嗎?
至于李婆子,她根本就不敢去找。
天知道她昏迷的那三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萬一是李婆子暗中動的手腳呢?
所幸她身上還留著不少錢,她當時還想著,這些錢財應該足以支撐到她想出辦法離開京城了。
然后,她就被嚴酷的現實“啪啪”打了臉。
現在想想,那時候她還真是莽得很。
這其實也不能怪她。
從小臥病在床與世隔絕的心臟病患者,與自幼被圈養的瘦馬少女,兩者疊加起來,就能變成經驗豐富的社會人了?
明顯不可能嘛。
梅素心只在京城平安地活了七天。
第八天時,她就被人騙了財。
到第十三天,她險些被一個喜好男風的紈绔劫色,因為她那時候扮著男裝。
幸運的是,她被王家老兩口給救了下來。
不幸的是,王家老兩口的女兒,即將嫁入王府朱氏的娘家。
又幸運的是,王家處在王府關系圈的邊緣地帶,只要小心些,應該不會被發現。
而再往深處想一想,留在王家附近,或多或少還能知曉一些王府的情形。
此處專指某小屁孩。
離開王府后,梅素心想的最多的,不是秘笈、不是發財大計,而是她那個熊兒砸。
而其實,生下他后,他們便沒怎么見過面,且之前住在王府時,她也不曾經常想起他來。
可是,當她決意離開并付諸行動之后,思念卻如影隨形。
那種骨肉相連的感覺,很奇妙,總會在不經意間牽動著她的心。
于是,她再度選擇了茍。
茍在王家周邊,借助王家這個王府姻親的姻親的身份,為自己找一條夾縫中求生存、最危險的地方就最安全的路。
梅素心將全副身家都贈予了王家兩老,以此求得二人的庇護,又在機緣巧合下救了啞女阿勉,最終給自己經營出了“王家姑爺”的假身份。
有王家出面擔保,她終是得以在京里置地買房,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了。
當然,她并沒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正身份,而是編了一個莫須有的來歷,并假稱自己叫做辛素梅。
那是梅素心三個字倒過來的諧音。
從那以后,城南保康大街的街口,便多了一位專管幫人抄書寫信的“辛大哥”。
因為沒有任何功名在身,“先生”、“夫子”這類的稱呼,她不能用。
幸而她那手毛筆字還算能見人,這個飯碗倒也捧住了,就是受制于身無功名,她的收費只能是最低檔的,永遠提不上去,也就靠薄利多銷勉強混個溫飽。
而隨著時日漸久,那些“回到古代做XX”的豪情壯志,亦被消磨一空。
唯有偶爾午夜夢回時,她才會感慨自己當初太笨,死遁時光顧著帶上細軟,卻偏偏不敢冒險從地里挖幾張配方帶出來。
哪怕只有一張配方,她也能過得比現在好得多。
這般想著,妝臺前的梅素心忽地抬起頭,將食指與拇指捏在一起,比出了“一點點”的姿勢,可憐巴巴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小聲道:
“求求你,海馬體,再好好地努力一下,只要能回憶起這么一點點,改善一下現在的生活就行了。拜托一定要快點想起來啊,再這么拖下去,可就要被那熊孩砸全給搶走了…”
雖然說,那些秘笈落在親兒子手上,總比落在別人手里好,可是,“母子相認齊發財”的合家歡戲碼,顯然并不適用于他們。
某種程度而言,死了的梅素心,比活著的她對兒子更有益處。
雖然梅素心本人對揚州瘦馬這個職業并無偏見。
但是,她個人的觀點,代表不了整個時代。
生母為伎女的孩子,在這個時代幾乎便注定了卑賤一生,就算是現代人,接受起這樣的設定也需要一點時間,更何況血統論至上的古代?
如果說,人生是一道選擇題,梅素心在開篇最初便已經失敗了。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幫自己的骨肉,提前剔除掉最壞的那個選項。
那個選項,就是她自己。
“那個孩子,一定會過得很好的吧,梅氏百貨都賺翻天了,聽說,前些時候剛剛成了親…”梅素心喃喃地說著,美麗的眼睛里,漸漸地有了一點哀涼。
鏡中的男子,也以同樣的表情看著她,哀切地,似染上了窗外零落的秋雨。
良久后,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將腦袋埋進臂彎,不出聲了。
風雨如晦,籠罩著這間逼仄的小院。
庭院中,啞女阿勉正執著竹帚,仔細地清掃著廊檐下飄飛的落葉,嘴巴一鼓一鼓地嚼著蜜餞。
那是小桃帶給她的。
很甜。
她彎起了眼睛,笑容也是甜的,卻并不知隔了一道門扉,她的主子正自神傷。
人與人之間的悲喜本就不相通。
誰也代替不了誰。
唯有無盡的風和雨,從極遠處而來,又漫向迢遙無盡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