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的庭院里,植了一株高大的楓樹。
據說是高祖皇帝親手種下的,至今已逾百年,卻依舊挺立如昔。
荀貴妃很喜歡這樹。
春夏翠綠、秋來涂朱,到了冬天,便只剩滿樹寒枝。
多么簡單明了,四時風物盡攬于一身,比那些開開落落的花草可簡致得多了,且還省心,不必怕被人以花草算計。
這絕非荀貴妃杞人憂天,實是宮中手段層出不窮,先帝時期,便曾有精通草藥的嬪妃以有毒的果木謀害她人之事。
所以,景仁宮里,只得這一株楓樹,除它之外,寸草不生。
“咿呀呀——”配殿里傳出一道幼嫩的童音,細微地,如廊檐下脆弱飄舞的游絲。
然而,有風拂了過來,珠簾輕擊,發出的清脆“噼啪”聲,那細微的聲音立時便被掩去。
“來人。”正于東窗邊獨坐的荀貴妃喚了一聲,戴著寶石甲套的手不耐煩地點著漆案,黛眉攏得極緊。
一名上了年紀、頭發灰白的宮人走進來,佝僂的腰向下彎了彎:“貴妃娘娘有何吩咐?”
“叫她們把配殿的門給本宮關嚴實了,太鬧騰了。”荀貴妃舉手輕捏著額角,語聲疲倦:
“再這么沒日沒夜地哭鬧下去,本宮只怕就先要病了,讓她們好生把小公主安頓好,別給本宮添亂。”
“是,貴妃娘娘。”老宮應了一聲,安靜地退了下去。
很快地,配殿的大門便即闔攏,再無聲息傳出,院中亦重歸寂靜。
荀貴妃的眉心卻仍舊蹙得極緊。
這過于寂靜的庭院,讓她有點兒喘不上氣。
她想起自己時常做的那些夢,夢中的她被黑暗與逼仄包圍,那黑暗若有實質,沉沉壓在周身,時而炙熱如烈火、時而寒冷如冰塊,將她的呼吸一寸一寸掠去,令她于窒息中一次次體會到死亡的恐懼。
每到那時,她便會渾身濕冷地驚醒,在幽燭的光焰下,一遍遍確證自己還活著。
荀貴妃閉了閉眼,很快又張開,微涼的手指撫向茶盞,一面提聲吩咐:“春分進來。”
這批親進的宮人,皆以“春”字命名,而春分便是景仁宮新提上來的掌事。
自然,她是絕比不得從前的華祿清的,只如今的六宮已是新婢換舊仆,荀貴妃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從中揀擇一兩個堪用的用著。
所幸春分行事倒還穩妥,口風也算緊,瞧來像是個忠心的,荀貴妃對她觀感不惡。
“奴婢在。”一名樣貌清秀的宮女應聲而入,動作略有些生疏地蹲了蹲身。
荀貴妃挑了下眉,心頭泛起幾分嫌惡,卻也無可如何。
這些遼北來的,身上總有股子村氣,一時卻也難改,只能慢慢調理著罷了。
“陛下…上回是何時來的?”荀貴妃調換了一下坐姿,纖手支頤,語聲帶著幾分躊躇。
春分面色如常,利落地回道:“啟稟娘娘,陛下去年臘月二十來過一遭。”
從那以后,陛下的雙足,便再也不曾踏進景仁宮的大門。
尤其迎春宴后,乾清宮那里便再沒了消息,連從前每隔幾日都會有的小賞賜,亦自斷絕。
荀貴妃艷麗的臉上,漸漸褪去了所有表情,語聲微澀地問:“那陛下最近都去哪里走動來著,你可知曉?”
春分似是早有準備,恭聲回道:“回娘娘的話,陛下這些日子去的最多的鐘粹宮和永寧宮,然后是坤寧宮和儲秀宮,景陽宮和咸福宮也去過幾回,還有另幾位娘娘的住處,陛下也去過一兩次。”
亦即是說,雨露均沾。
唯有景仁宮被排除在外。
荀貴妃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揮退了春分,仍舊轉望窗外。
黛青的屋檐下,探出一莖嫩綠新枝,春天的陽光如金屑潑灑,青枝搖曳,似綺年玉貌的美人兒,娉婷生姿。
荀貴妃的唇邊浮起一個冷笑。
育有一子的安嬪,已然再度提了位份,如今乃是安妃,獨占了一座永寧宮;和妃則是早就提了位份,眼下乃鐘粹宮之主。
這兩處皆是沾了小皇子的光,才得陛下盛寵。
至于原先住在永寧宮的僖嬪、胡昭儀與紀昭儀,則挪去了咸福宮,與康嬪擠住在一起。
看起來,小產傷了身子紀紅杏,已經快被陛下給忘了,方才春分也說了,陛下去咸福宮的次數并不多。
荀貴妃握住茶盞,面上冷笑愈濃。
所以說,紀紅杏,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好生做你的奴婢不就挺好?沒準兒這時候已經放出宮去,擇一良人嫁了,夫妻美滿、兒女雙全,平平安安地便能過得一生,不比現在這樣一身是病地要好得多了么?
賤命一條,卻還想攀龍附鳳,也不瞧瞧自己配是不配?
荀貴妃面上的冷笑轉作得意,卻又在須臾間淡去。
她也沒什么好高興的。
陛下遺忘的,又豈止紀紅杏?
她不也一樣?
此念一生,她的神情便哀涼了下去。
“主子,春月回來了。”槅扇外響起小宮人拘謹的通傳聲。
荀貴妃愁眉一舒,立時吩咐:“叫她進來。”
停了片刻,又冷聲道:“你們都去廊外站著,沒本宮的話,不許近前。”
那小宮人戰戰兢兢應下了,不一時,春月便提著只柳條籃子,碎步走了進來。
她生得一張圓臉,眉梢有些上吊,翹鼻豐唇,薄皮杏眼,倒也頗有幾分姿色,只可惜皮膚黑且粗,生生將容貌減去了三分。
“主子,奴婢把您要的柳條兒折回來了。”進殿后,她立時屈身說道,一面將那精巧的柳條籃子呈了上去。
荀貴妃掃眼看了看,頷首起身:“甚好,你這就隨本宮來。”
說著便提步往外走。
春月忙提著東西跟上,主仆二人出了正殿,沿抄手游廊行至東配殿。
那殿門口守著兩名老宮人,皆是白發如雪,瞧著沒有六十、也有五十了。
她們是從外皇城調進來的,荀貴妃并不敢太用著她們,平素也不過讓她們看看門、掃掃院子之類,最多傳個話,要緊事情卻從不假她們的手。
天知道這里頭有沒有藏著誰的釘子,且比起遼北來的小宮人,這些老宮人一個個精似鬼,不到萬不得已,荀貴妃絕不愿讓她們近身。
命白發宮人守好殿門,荀貴妃帶著春月來到了東耳房。
那耳房的門上,掛著一把大銅鎖。
荀貴妃從袖中取出鑰匙,開鎖進了屋,春月熟稔地將柳條籃子遞了過去,旋即將門掩上,立在門外守著。
荀貴妃提著柳條籃,掀開薄簾,踏進屋中。
這里被布置成了小佛堂,正當中的供桌上,供著一尊精巧的送子觀音,通體以羊脂玉雕成,光華瑩潤,而玉像之前,則立著同樣的羊脂玉瓶,瓶中以清水供著一根柳枝。
荀貴妃自柳條籃中揀出一根新鮮的楊柳枝,換下舊的,方虔誠地跪在蒲團上,雙手合什,閉目禱告起來。
說起來,大齊后宮倒也沒禁著這些佛道之物,但多少還是有些忌諱的,是以荀貴妃才會如此謹慎。
約莫小半刻后,荀貴妃禱告完畢,又自柳條籃的下層拿出干凈的白巾,一面嚅動嘴唇念念有詞,一面將各處都拂拭了一遍,方才離開。
重新鎖牢耳房大門,春月上前接過籃子,主仆二人行至偏殿,將那懸在掛落飛罩旁的另一只柳籃給換了下去。
“便這樣擺設著才好看,春天么,總要有點兒綠才好。本宮又不愛那些花啊朵啊的,就拿這柳條兒應景了。”荀貴妃嫣然笑道,語聲頗為響亮。
春月心領神會,忙陪笑應和:“主子說的是,這籃子編得精,柳條也是新鮮又好看,奴婢覺著比花兒還漂亮呢。”
荀貴妃輕笑起來:“這還是你手巧,過幾日等這籃子舊了,你再編個新的來,換下這個。”
“奴婢遵命。”春月答得十分溫馴。
荀貴妃不再言聲,與她轉出東配殿,正要往回走,忽見春分從廊子的另一頭走了過來,屈身稟道:“主子,充嬪娘娘來了。”
荀貴妃面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凝固。
充嬪?
她來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