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嗚——”老樹根兒下驀然轉出一道橘色的身影,雪白四足似踏云,伴隨著一聲嬌嬌軟軟的貓叫。
“丸砸!”紅藥直是大喜過望(如蒙大赦),趁機撤回了拳頭,然腳下到底收勢不及,向前一沖,便栽進了一具溫暖的懷抱之中。
一剎兒,少女淺翠粉白的衣裙,蝶翼般輕覆在了男子的竹青長袍上,花釵與烏鬢糾纏、環珮和禁步相擊,“叮鈴鈴”一陣清響,琤琮如若弦音。
時間有了一息的停滯。
亂紅紛披、杏花滿頭,少女的手自然而然搭在少年的腰間,而少年的雙臂,則下意識攏住了那副纖弱的肩膀。
四目相對。
目瞪狗呆。
元貞和利亨的眼睛一下子瞪得銅鈴樣大。
天哪天哪天哪,他們看到了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王府公子,居然做了這樣的事?這到底是世風日下,還是他們爺臉皮太厚?又或是顧姑娘格外奔放大膽?
二小廝同時陷入了深沉思。
而后,飛快得出結論:
爺沒吃虧。
嗯,那就好。
元貞與利亨有志一同,目不斜視、筆直而立,甚至還隱蔽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姑娘請自重。”
良久后,少年以清朗的喉音,吐出了一句不像人話的鬼話。
老杏樹下,一片詭異的安靜。
徐玠被自己的傻給傻住了。
天爺爺呦、地奶奶呦,老夫真不是這個意思,口誤、口誤。
心下轉著千百個念頭,偏舌尖發直、面皮發僵,往日的機靈勁兒盡皆不見,徐玠張口結舌,竟說不出一句補救之語。
于是,再度四目相對。
火星四濺。
紅藥兩眼幾乎噴火。
她哪里不自重了?
哪里?哪里?
頭發、眼睛、眉毛還是手…嗯,手,確實。
她放在徐玠腰上的手下意識地一縮,旋即愈加氣惱。
她又不是有心的,不就是跑得急了點兒,一不小心撞人了么?
再者說,你叫我自重,那你倒是松手啊。
“劉瘸子!”咬著牙根兒吐出這三個字,紅藥狠掐了徐玠一指甲,奮力推開他,退后站好。
“嘶——”
徐玠腰間一陣劇痛,整張臉幾乎變了形,卻也在這疼痛中清醒了過來。
一時間直恨不能抽自己倆耳括子。
瞧瞧他方才說的,是人話么?
他怎么就能說出那么句欠抽的話來?
“喵——”嗲里嗲氣的貓叫聲再度響起,登時引去了紅藥的注意力。
或者不如說,那橘色胖貓的出現,讓她混亂的心緒,有了暫可遮掩之物。
她趁勢斂了眉,理了理衣鬢,探頭瞧去,卻見丸砸肚子貼地小跑了過來,身子在她腿邊蹭啊蹭,大臉高昂著,翠綠的貓眼委屈巴巴地看過來,求抱抱。
方才徐玠將它拴在樹后,它好容易掙脫出來,斷不肯再理這個壞主人,只想和漂亮小姐姐多親近親近。
紅藥哪里經得起它這般發嗲,心都酥化了,俯身抱起了這只大毛球,摟在懷里輕撫著它的背毛,柔聲道:“丸砸不怕,我們丸砸最好了。”
千萬別學你那黑心的主子。
“喵”,丸砸像是聽懂了,毛絨絨的腦袋在她臉上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地方趴好,瞇眼打起盹兒來。
徐玠酸了。
這死貓,又占便宜!
看我和諧大神咒死你!
心中默念著這些,他訕笑著抓抓頭,期期艾艾地道:“那什么,我方才說錯話了,我就是…就是一時慌了神,就把話本子里瞧來的那些渾話念了出來。你…你別惱,好不好?”
“啐,好你個頭!”紅藥正在氣頭上,扭身不看他。
此時,遠遠落在后面的荷露等人,終是氣喘吁吁追了過來,卻見那滿樹杏花之下,她們家姑娘抱著只肥貓背對徐五爺,二人相距至少五步開外,俱是心頭一松。
說來也慚愧,她們還是頭一遭服侍沒成親的女主子,好些事都不大明白,紅藥未進府前,劉氏特意請來一位曾經服侍過翰林府姑娘的嬤嬤,教了荷露她們半個月。
那嬤嬤說了,未婚的女主子若要見外男,只消有丫鬟婆子跟著,兩位主子相距三步遠,就不算逾矩;若是表親,放寬到兩步也是成的。
如今,徐玠與紅藥離得很遠,顯是不曾逾制,眾丫鬟自是放了心。
抱了會兒貓,徐玠又在旁說了兩大籮筐的好話,紅藥的氣便也消了。
她原本也并非真惱,不過是氣徐玠拿丸砸作筏子。
貓主子豈是能得罪的?
必須敬著才對嘛。
“我錯了,我真錯了,我知錯,請姑娘責罰,要不你打我幾下出氣,你別惱了好不好?”徐玠一遍又一遍地道著歉,語聲溫軟得能掐出水來。
紅藥沒接話,踏前兩步,一伸胳膊,將丸砸給遞了過去。
“抱貓請罪。”她扭臉兒不看他,口中嘟囔著道。
實則是她抱不動了。這貓賊重,這會兒她胳膊都酸了。
徐玠忙不迭接過肥貓,心下大呼僥幸。
下回再不敢拿這死貓嚇唬人了,險些弄出事兒來。
不過,也不能說全是壞事,至少方才他和紅藥…咳咳,那個了不是。
清嗽了一聲,他側首望向紅藥,衣袂在花影里翻卷,烏鬢有若墨染。
紅藥揉著胳膊睇他一眼,眼底有了笑意。
徐玠抱著貓的模樣,倒是怪好看的。
她往后退了兩步,隔遠些再瞧。
確實好看。
于是,唇邊的笑意漸漸加深。
徐玠不說話,只凝目望她。
這一顧、一笑,那紛繁花樹之下,便有了幾分春風溫軟的意味。
徐玠轉過頭,向荷露等人掃了一眼。
紅藥立知其意,抬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湖畔,笑著吩咐她們:“你們幾個去那里,將帶來的墊子鋪上了,再把吃食都擺上,今兒我不劃船了,就坐湖邊賞花玩兒。”
四個大丫鬟皆是一副玲瓏肚腸,知曉他們這是有私話要講,因這一帶頗為開闊,從湖畔那里也能瞧見此處,眾人便也沒說什么,領命自去了。
徐玠亦命元貞二人站遠了些。
待周遭再無旁人,紅藥當先便問:“府里是不是出事了?今兒一早我那兩個丫鬟鬼鬼祟祟背著我說了半天話,母親也破例沒來,還不叫我去明萱堂請安,你知道怎么回事么?”
說這話時,她的眉間有著難掩的憂色。
徐玠原就未想瞞著她,遂簡短地將昨日之事說了一遍。
紅藥聽得眉頭直跳,微慍道:“這章大姑娘是不是瘋了?話也是能亂說的?再者說,就算她聽來的消息是真,她以為鬧就能鬧得好了不成?簡直不可理喻。”
這話直說得徐玠心里針扎般地疼。
什么叫“就算是真的”?
好你個沒良心的,莫非還真想著要和蕭老四有點兒什么不成?
你們可是兄妹啊!
扎心了。
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泛起的不安,徐玠目注紅藥,鼓足勇氣:
“紅藥,我很快便要讓人提親了。”
紅藥一愕。
提親?
這樣快?
然而,再一轉念,卻又釋然。
東平郡王妃從去年就開始張羅著這事,大半年過去,也確然該成了。
縱使心中早有防備,紅藥還是覺著,這話扎心。
欲待說些什么,那心口里卻一剜一剜地難受著,竟是開不得口,連帶著兩條腿都有些發飄。
她一屁股蹲在了地上,無處安放的手,下意識地開始揀拾起了地上的落花。
這個動作,讓她那滿腦子的嘈雜思緒,漸漸清明,亦令她自那一堆漿糊里頭,揀出了幾句能說的。
“哦,那不挺好的,呵呵呵,恭喜你啊。”紅藥數著花瓣兒,口中所言、手上所為,如同分割開來了一般。
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做什么要撿落花。
撿錢都比這個好啊。
只可恨眼前無錢,唯有滿地殘損的花瓣兒。
這個春天,多么地讓人傷感喲。
她打從心眼兒里嘆了一聲。
“不是,紅藥,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要去向定國公提親了。”清朗的語聲,像一柄帶著冰的劍,戳上紅藥的心尖尖。
她不由自主捂住了心口。
疼,真疼,疼死老身…咦,好像不對!
她霍然抬頭。
抱貓的少年,立在杏花樹下,微有些蒼白的臉上,一雙鳳眸如星子般璀璨。
“紅藥,我想娶你…不,是我‘要’娶你為妻,你…”徐玠噎了一下。
急劇流逝的勇氣,令他嘴唇干澀,他甚至不敢再去看眼前的少女,偏過頭,用最后的力氣,吐出了最重要的那四個字:
“你可愿意?”
紅藥呆呆地看著他,手指不自覺一松。
落花片片,被浩蕩的東風卷去半空,杏子林中,一片爛漫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