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帝被太后娘娘說得有些訕訕,一代君王,竟難得地顯出幾分尷尬,攏著衣袖道:“母后凈拿兒說笑,兒其實挺盡興的。”
“罷了罷了,你們且高樂去吧,我去外頭散散去。”太后娘娘搖了搖頭,一臉地寬縱。
語畢,她便起了身,笑著道:“今兒天氣不錯,一點兒也不冷,外頭月色也好,我便想著也附庸個風雅,去外頭賞月去,又怕人少了不夠熱鬧。老八媳婦、小六媳婦,你們可愿陪我去外頭走走去?”
這老八媳婦是指誠王妃欒氏,誠王乃先帝第八子。而小六媳婦自是指的的東平郡王妃朱氏。太后娘娘這般喚她二人,亦是一種親近。
欒氏早便覺著不自在了,那些女衛一個個妖妖調調地,她巴不得快快離了這里,免了污了眼,聞言忙起身笑道:“妾身正好也想去外頭賞月呢,想不到和太后娘娘想到了一處。”
朱氏亦起身笑道:“是啊,才吃了酒,這里頭又太暖,去外頭吹吹風也好。”
其實她一點兒也不想出去。
自上回竹園之事后,她對所有宴中離席之舉,都有一種強烈的抵觸,甚至是恐懼,總覺得離了眾人視線,必定會出大事。只太后娘娘這時候已然開了口,她自是斷斷不能拒絕的。
見她二人皆應了,太后娘娘似是很歡喜,沖她兩個招手道:“那就一起走走去。我叫人在幾處地方都備了果點,走累了咱們隨處都能坐下來歇著,賞賞月、看看水,也落個自在。”
說話間便離了寶座。
李太后乃席中輩份最高者,她既說要退席了,眾女眷自然必須跟著,徐婉順心中極是不舍,卻也不得不隨大流起了身,一雙美眸遠兜遠轉,掃向對座誠王府的兩位郡主。
按輩份算,這兩位乃是她的表姑,徐婉順很想與她們多親近親近。只可惜,從入席至今,她根本便沒撈著與對方說話的機會,倒是三姑娘徐婉貞,仗著縣主的身份,跑過去與她們說笑了好半天,令徐婉順大為羨慕。新八一m.x81zw
見太后娘娘這便要走,建昭帝并兩位王爺忙亦起身,東平郡王便笑道:“臣送一送太后吧。”
他方才便瞧見周皇后似是有些不大舒服,顯然這一去便要回坤寧宮。而由西苑至坤寧宮,路程很是不短,建昭帝自不可能親自護送,他身為晚輩,自需代勞。
太后娘娘亦知他是好心,卻故作嫌棄地將手一擺:“去,去,且吃你的酒去。”又含笑點手一指席末的方向:“叫你家小五子來,哀家就喜歡他這小機靈樣兒。”
這話一出,眾人的目光便皆看向了徐玠。
徐玠此時正立在案后,聞言立時收回看向徐肅的視線,調整了一下表情,方向上微一躬身:“臣遵命。”
心中卻在大罵:徐老二你是不是活膩味了?
開席到現在,你都往紅藥那里瞅多少眼了?你特娘地是不是有病?
那是你五弟妹!
五弟妹!知道不?
看起來,是時候祭出二嫂這面大旗了,回頭就告狀去,看二嫂不打死這個二貨!
徐玠半低著腦袋,神色極為陰森,然恨尾余光卻一直注意著身旁的徐婉順,見那條飄逸的月華裙一動,他便立時離開了座席。
果然,太后娘娘帶笑的聲音便在此時響起:“得了,別低頭裝傻了,我還不知道你這小皮猴兒。”
徐玠忙快步上前,湊趣道:“是啊是啊,臣就是那話本子里的孫猴子,再怎么折騰,也翻不出太后您老人家的掌心。”
“咕”,旁邊驀地傳來一聲偷笑。
太后娘娘循聲望去,便見三公主飛快捂住嘴巴,小臉兒都羞紅了,頭低得恨不能戳進胸口去。
“哎喲,我們歡歡可算睡醒了。”太后娘娘拿手指點了點她的腦門。
眾人俱皆笑了起來。
三公主越發害羞得不行,一轉身便藏在紅藥身后,說死不肯出來,引得太后大笑不止。
一行人出得廣寒殿,迎頭便見朗月星輝、清波燈影,真真良夜好景,太后娘娘說要賞月,還真是不虛的。
眾人便一行漫步,一行閑話,往東過了石橋,便在橋下分開兩路:
太后娘娘等人往凝和殿而去,周皇后并三位公主在徐玠的陪同下,轉上了通往西苑大門的石徑。
走出約莫半刻之后,坐在步輦之上的周皇后便輕撫著小腹,舒了一口氣。
總算離開廣寒殿了,誠王那張虛偽的臉,她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瞧。
可恨這家宴還推不得,哪怕她懷著身子,也得來忍受這無趣的一個多時辰。
“娘娘可餓了不曾?可要吃些點心墊一墊?”坤寧宮大總管戚良碎步上前,用很輕的聲音問道。
方才在席上,周皇后幾乎滴水未盡,就連建昭帝敬祝酒時,她也只是舉杯略略沾唇,就將大半盞茶水都傾在了巾子上。
如今的她,非坤寧宮小廚房做的食物,便根本不會去碰。
說起來,連太后娘娘都改喝柳神醫熬的養生粥了,尚膳監的藥膳雖還如期送,她老人家卻很少會吃,至于那幾位產下小皇子的嬪妃,亦皆專設了小廚房。
這些事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周皇后因有前車之鑒,感受更深一些。
因他們一行走在前頭,三位公主并徐玠則落后十余步的樣子,這番對話便也只周遭數人聽得見。
許是有孕在身之故,周皇后最近性情大變,煩躁易怒,方才徐玠倒是說了要過來陪著說話,也被她推了。
她現下真不喜歡人多,只想靜靜在宮里養胎。
這般想著,她又回身往后看了看,見徐玠正伴在三公主身側,不知說了些什么,逗得三公主“咯咯”直笑,周遭的宮人亦皆面上帶笑 “五爺給三殿下說故事呢。”謝祿萍從后趕了過來,輕聲稟報道。
看著三公主歡喜的小臉,周皇后面色柔和了些:“這孩子如今真是大好了,我這個當娘的也歡喜。”
說完了,眉頭忽又一皺,掩袖道:“哪里來的燭油的味兒?怎么這般重,聞著難得得緊。”
此時,他們已然臨近西苑大門,那門上懸著幾只碩大的宮燈,風一吹,倒真有股子氣味飄了過來。
周皇后本就在孕中,這些反應亦屬尋常,謝、戚二人忙命宮人加快腳步。
周皇后強忍著不適,又輕聲吩咐:“別忘了叫個人給后頭傳話。”
謝祿萍應聲吩咐了下去,這廂步輦也加快了速度,不消多時,便跨出了西苑大門。
西苑大門正對著西華門,出去便是筆直的宮道,道旁皆掛著明燭大燈籠,照得四下如白晝一般。
也就在步輦踏上宮道的一剎,左側一名抬輦的宮人,忽然腳下一空。
“啊!”
“不好!”
尖叫聲中,步輦陡地大幅晃動起來,周皇后當下便被顛得東倒西歪。
八人抬的步輦,分量本就不輕,而那失足宮人下意識的掙扎,令得她前后兩人亦失去平衡,步輦才晃了兩下,便“轟”地歪倒,周皇后亦滑了下來。
“娘娘”謝、戚二人齊聲驚呼,尖利的聲音刺破了夜幕,遠遠傳了出去。
幾乎便在尖叫響起的一瞬,“刷、刷、刷”,宮道上倏然劃過三道青影,閃電般直奔皇后娘娘。
戚良直驚得魂飛天外,一聲“刺客”幾乎脫出而出,卻又驀地頓住。
眨眼間,滑出步輦的周皇后,竟已然安穩穩站立于地面,兩名青衣宮人手提短劍,一左一右護持在她身旁,另有一個身形瘦小、眼神兇厲的太監,雙手各執匕首,警惕地左右張望著。
這三人是何時冒出來的?
方才顯然就是他們救下了周皇后。
當此際,周皇后雖然身形立穩,然面色卻是蒼白,胸口頂上一陣煩惡,忍不住彎腰干嘔起來。
“熄燈!快熄燈!”徐玠第一時間便趕了過來,見此情形,立時出聲提醒。
方才在西苑門口時,周皇后的語聲便傳到了后頭,如今再見她這樣子,徐玠立時便猜到這燈籠有問題。
“聽…聽他的。”周皇后勉力直起腰身,掏出帕子向唇邊拭著,后心已然被冷汗打濕。
好險!
她本能地以手護腹,心下一陣陣地后怕!
幸好她聽從徐玠的建議,遲報了兩個半月的身孕,如今她實是足六個的身子,而非外界所知的三個半月。
又幸好她一直按時吃著柳神醫給的安胎藥,且還是二胎,這一胎坐得極穩。
更幸好徐玠與兩衛聯手,提前寫下各種預案,為一切可能發生的意外做足了準備。
否則,她這一跤摔出去,便是胎像再穩,也未必能保得住。
周遭的燈籠很快便被熄滅,兩隊內衛也已趕到,并迅速點亮燈籠火把,照亮了整條宮道。
站在歪倒的步輦旁,望向宮道中被兩衛趕作一堆、癱軟成泥的宮人,再望向不遠處那張熟悉的、滿是關切的臉,徐玠雙唇緊閉、面色蒼白如紙。
他頭一次覺得怕。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個一直在宮里幫他、助他的人。
他不敢想象,若事發之時她…便在左近,此時會不會也像這些被看押的宮人一般,顫抖著身子、蜷縮在角落,無力地等待著命運降下的屠刀?
此念一生,徐玠幾乎無法按捺自己沖過人群、將那纖秀少女護在身后的想法。
不成!
絕對不成!
他不能忍受繼續置她于險境。
救下大齊是他的執念,而非她的。
她想要的,是安安份份的小日子,是話本子和美食,可他做了什么?
他怎能如此自私?
徐玠愧悔得幾乎想撞墻。
他已經錯了第一步、第二步,不能再錯第三步。
徐玠死死握住手掌,指尖傳來的鈍痛,讓他很快清醒了過來。
很好。
今晚之事雖然極險,卻也給了他提前開始計劃的契機。
火已燒旺,只消他再添一把柴,他的目的便能達到。
他收回遠眺的視線,轉望向頭頂。
皎月當空,清輝遍地。
他對著這朗朗乾坤,展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