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府二夫人姜氏是個心細之人,見婆母突然便走了神,微一凝思,便知她在擔心什么,一時卻也無由深勸,只得柔聲提醒:“母親,三殿下已經到了。”
劉氏回過神來,見儀仗果然已在不遠處,便輕輕拍了拍姜氏的手,面上重又揚起笑容,迎上前去。
接下來,不過是諸般見禮問候之事,自不必細說,待好容易寒暄已畢,劉氏便帶同世子夫人程氏、二夫人姜氏并三夫人阮氏,一行人浩浩蕩蕩,陪三公主去到了府邸東院的大花廳。
那里已被設作燕息之處,三公主會在此處稍事停留,與前來國公府賀壽的勛貴并官員眷屬會面。
到得此時,紅藥便不能親隨在公主身側了,轉而由幾位教養嬤嬤侍立在旁。
身為噦鸞宮八品典事,她當先要做的,便是提前一步去得花廳,將一應陳設等物仔細查驗一遍,以免有不合規制之處,被人詬病。
其次,花廳外的布幔圍幛等遮擋之物,亦疏忽不得;
最后,眾宮人于何處奉茶、何處通傳、何處引路等等,亦需由紅藥逐一安置。
前兩樁事物,國公府見慣場面,倒也無需紅藥太過費神,不過略動動嘴的事兒。最讓人頭痛的,還是宮人的安置。
她帶來的人手委實是多,其中大部分是用來鎮場面的,并不能真正當差。紅藥思來想去,索性將他們都打發去了花廳外,按高矮胖瘦排了幾排,站著聽用。
還別說,這烏泱泱一堆宮人往那兒一站,原本便極為軒闊的花廳,便越顯得肅穆森嚴,成功地嚇住了不少年歲尚幼的小貴人,并在他們心中埋下了“三殿下好可怕”,以及“等長大了我才不要娶這么兇的媳婦兒呢”諸如此類的種子。
若干年后,這個隱患終于顯示出它的威力,三公主擇婿之艱難,堪稱大齊之最,直教她的老父親建昭帝龍須捻斷、白頭搔短,愁得不行。
此皆是后話不提。
卻說眾眷屬依次覲見罷,時辰便也不早了,眾人又離開花廳,前往宴客的敞軒。
許是幼時曾見過劉氏之故,三公主對劉氏竟是格外親近,赴宴途中,她自然而然地便伸出小手,拉住了劉氏的手。
劉氏當下便“哎喲”了一聲,心都快化了去。
那又小又軟的手,簡直正正戳中她的心窩,她這一路笑容就沒斷過。
說起來,劉氏平生最大的遺憾,便是這國公府加上國公爺在內,老老小小十位純爺們兒,見天喊打喊殺地,唯獨缺了一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給她當貼心小棉襖。
外人皆道她命好,不但連生四子,且頭三房兒媳所出亦皆是男丁,國公府可謂人丁旺。
而更要緊的是,國公爺的心里眼里,竟也只得劉氏一個,連個通房都沒有,滿京城就再沒有比她更舒心的貴婦了,直是羨煞旁人。
也唯有劉氏自個兒明白,這四個兒子,實是她無數次吼破了嗓子、打斷了藤條,才堪堪教成了才。
不是她說風涼話,養兒子真的…太難了。
劉氏甚至覺著,她那一身的殺氣,就是養兒子養出來的。
如今,牽著三公主的小手兒,劉氏心底那偌大的缺憾,總算補上了那么一絲絲,她自是歡喜得緊。
西院敞軒外,便是一帶清溪,溪畔叢竹修雅、奇石清俊,風景十分秀麗。
原本劉氏為三公主專設了一席,居于眾席之首,與劉氏的席面緊挨著,三公主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就座,只說“長幼在先、尊卑在后”。
劉氏并非矯情之人,見三公主十分堅持,便也從善如流,請她與自己同席,如此,長幼尊卑便也皆兼顧到了,皆大歡喜。
定國公乃本就為京中勛貴之首,劉氏的壽誕從來都很熱鬧,更兼今日當朝公主駕臨,這壽宴的規模亦空前地大。
京中差不多的勛貴官員悉數到場,其菜肴之精美、裝飾之奢華,種種喧闐熱鬧,直是罕逢。縱是以紅藥的見識,亦是大開了一番眼界。
國公府安排得十分周到,宴罷之后,不僅設了小戲、游湖、賞花、博戲等玩樂,更拾掇出了好些小巧精舍,供年紀大的夫人太太們歇午。
三公主亦有歇午的習慣,便由劉氏親自陪同著,仍舊回燕息處安置,四位教養嬤嬤親身相伴,宮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守著,又有國公府會武的下人在外護持,直將花廳守得如鐵桶一般,莫說人了,蒼蠅也飛不進來一只。
見三公主歇得安妥,那時辰已然不早,紅藥匆匆用了飯,便尋了個去散心的由頭,找人問明路徑,領著三、四十粗壯婢仆,直奔國公府大花園。
那里,便是今日戲眼所在。
大花園離得不遠,穿過兩重庭院便是。
這所花園極大,不僅橫跨四、五兩進院子,且還饒進去西面一所跨院,整所花園引活水注作湖泊,寬處可泛舟水上,觀兩岸風物;細微處則繞廊穿柱,賞橋榭亭臺。
而包括這湖景在內,國公府花園的風物,簡單說來只有一個字——大。
一應樹石樓閣,皆是大開大闔、大起大落,花草也有,卻只集中在第四進的東南角,以竹籬圍著,遠遠看去,繁花如海,到底脫不出一個“大”字。
快到了。
行至花圃左近,紅藥抬眼望向不遠處的那道月洞門,擼起衣袖,朝手心狠狠吐了口唾沫,雙掌一擊:“小的們,抄家伙!”
眾婢仆:“…”
啥?啥家伙?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齊齊去看紅藥。
顧典事您是不是糊涂了?咱出宮可不興帶家伙啊,城門侍衛那一關就過不了。
紅藥亦反應了過來。
呃…她的錯。
這一激動,她便忘了此處乃是國公府,而非嶺南石榴街,身后跟著的亦非那群潑婦,而是皇城里的宮人。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真以為又回到了率眾去隔街打架的逍遙日子。
好懷念啊。
紅藥暗嘆了一聲,旋即仰天打了個哈哈,開始強行解釋:
“那什么…我是說,你們多少找點兒趁手的東西先拿著,這花園里頭貴人多,別碰見哪個不長眼的,墮了咱們三殿下的威名。”
這話漏洞極多,紅藥卻也不在意。
先胡亂找了個理由安上,說得過去也就成了,若真有事,再臨時現編個由頭,若是無事,自然無須再說。
這些宮人就沒一個笨的,很快便有人聰明地從地上抄起了塊石頭,眾人也有樣學樣,不一時,人人皆手執“兵器”,石頭、木棍,還有抓兩把沙子準備放陰招兒的,總之,拿什么的都有。
紅藥也折了硬根樹杈兒,別在了后腰。
這一刻,她不再是噦鸞宮顧典事,而是打遍石榴街無敵手的——
顧、老、太!
顧老太橫著膀子,帶領眾人氣勢洶洶沖進了月門。
月門之后,是一片稀疏的柳林,濃蔭匝地,鵝卵石小徑蜿蜒曲折,雖已是午后時分,林間卻一點不熱,微帶潮意的風拂來,涼陰陰地,遠處水聲隱隱,越添爽然之意。
就是這兒了。
紅藥緊緊握住后腰樹杈,當先走了過去。
“嘩啦啦——”,穿過柳林,視野登時一寬,放眼放去,但見天高水闊、波光如洗,田田蓮葉自水岸直漫向湖心,翠浪翻卷中,幾朵遲開的碧荷亭亭而立,風里傳來清淺的蓮香。
沒有人。
紅藥環顧左右,心下竟有幾分失落。
她想象中聚眾斗毆、扎堆兒罵架的情形,并不存在。
怎么和想的不一樣呢?
紅藥將樹杈扛在肩上,擰眉沉思。
徐玠此前切切叮囑,讓她務必于今日此時來到此處,阻止一件事。
雖他不曾明言會發生何事,紅藥卻本能地覺著,這將是一出全武行。
以她多年深宮求活的經驗,從來宴無好宴,而這宴上出的事兒,要么有關男女風化,要么,便是謀算人命。
可如今,什么都沒有。
這地方四面皆空,那林子也疏疏落落地,根本藏不下一對偷食的男女。
這面湖倒是能淹死人,可方才這一路行來,她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更沒聽見有人呼救,湖上亦是風平浪靜,不見舟舫。
光禿禿啥都沒有。
徐玠鄭重其事命她來此處,是要做甚?
正疑惑間,身后忽地炸起一聲驚呼:“啊!那…那荷葉在動!”
紅藥嚇了一跳,方要回身相詢,旁邊一個小太監忽然也“啊”尖叫了一聲,顫手指著某處荷葉道:“姑姑您瞧,那…那下頭…莫不是個…是個人?”
真有人落水?
紅藥心頭一凜,立時凝神望去,看了片刻,終是發現,那小太監所指的荷葉下方,確有一個模糊的人影,似是正在水底掙扎。
因湖風甚大,荷葉翻卷時亦不停地動著,這人掙扎的動靜竟完全被掩去了。
剎那間,紅藥心底已是一片清明,知曉這應該便是徐玠所言之事,一時卻也顧不得細思,只急急道:“有會水的么?快下去把人救上來!”
話聲落地,幾個會水的宮人立時扔下“兵器”,開始解衣,余者亦將東西都給扔了。
久在宮中之人都知道,此等閑事,沾上就是麻煩,若紅藥這個領頭的不開口,他們絕不會往前湊,眼睜睜瞧著人死在面前這種事,在宮里實是尋常不過。
紅藥自知此事干系不小,很快便又想起,那荷花之下必定滿是淤泥。
她有些擔心,怕人沒救上來,反搭上無辜者的性命,便讓所有太監解下衣帶,歸攏一處系作長繩,縛在會水的宮人腰間。
眾人齊心合力,倒也很快將事情辦妥,在這片刻間,那荷下的人影已然漸漸淡去,眼見得便要沉入湖底。
紅藥焦灼萬分,忙讓那幾個會水的下水。
天幸那人落水之處離岸甚近,且腰帶所系的長繩卻也夠用,不消多時,一名水性好的宮女便將人救了上來。
街上岸之后,紅藥方才看清,那是個女子,瞧來約有二十出頭,生得白白凈凈地,衣著亦很精致,只樣式十分古怪,上衣幾乎及膝,攔腰挽一根松綠絳子,下頭穿著條從沒見過的窄腳褲,褲角繡著卷草紋,繡工極為精美。
紅藥立時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只看這女子的穿著打扮,便可知其身份不凡,再一想此女便關乎今后的話本子與美食,紅藥的一顆心已是火熱,揮舞著樹杈,大聲指揮眾人施救。
幸得她今日帶來了足夠的人手,其中頗有幾個能人,她們不但熟練掌握各地罵人的方言,也熟知如何對落水之人施救。
那女子被人背朝上安放在一塊青石上,一名宮人拍著她的后背控水,另一人拿來干布巾絞著她的濕發,更有甚者,捧來了成套的妝匣。
看著忙碌的人群,紅藥再次感到慶幸。
為防萬一,她不僅帶足了人手,亦帶足了東西,這些用物,便是專門為她預想中的偷(情男女準備的。
約莫五、六息之后,那女子忽地“咳咳”嗆出幾口水,紅藥提在嗓子眼的心,終是落回肚中。
人救回來就好。
兩名宮人小心將那女子放平,那女子眼皮輕輕顫動著,猛地睜開。
一雙干凈得如同孩子的眼睛,就這般,撞進紅藥的眼眸。
那女子見身邊圍著人,先是張大眼睛左右看了看,忽又似想起什么,猛地翻身坐起,伸手在自己身上胡亂掏摸著,喃喃地道:“娘的帕子…娘的帕子…”
反反復復,只有這四字。
掏摸片刻后,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推開欲上前攙扶的宮人,在眾人驚異的視線中,徑向湖中走去。
眾皆大驚,紅藥也自駭然,忙大聲道:“快攔著她。”
她以為那女子是要投湖。
可是,那女子接下來的舉動,卻出乎她的意料。
她居然在兩名宮人的拉扯之下,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將身子來回扭著,胳膊也甩來甩去,口中發出孩子氣的哭喊:“娘的帕子…娘的帕子掉了…我要娘的帕子…”
隨后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下,兩足在不停地亂蹬,大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