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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機緣

  薄暮將近時,醞釀了一整天的暴雨,終是如期而至。

  那瓢潑大雨直下到掌燈時分方漸漸轉小,淅淅瀝瀝的細雨,敲打著檐角與窗臺,到最后,便化作滴水檐下間或的一響,清冷而又寂靜。

  大雨澆去了連日來的暑熱,夜中時,漫天積云便已散去,月出東山、星河如帶,風里有著一絲夏日難得的涼爽。

  如此良夜,若能于枕簟間好睡一宵,實謂人生一大樂事。

  只可惜,紅菱沒有這個福份。

  她遮掩著身形、揀擇著路徑,小心地避開磚地上的每一處水洼,穿過空寂的長巷與荒蕪的庭院,走一程遙遙的路,去見一個她懼怕且厭惡著的人。

  再也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夜晚了。

  而令人悲傷的是,這樣的夜晚,時常出現。

  “你來了。”廢殿荒園,仍舊如往常那樣凄清著。叢生的雜草間,陳長生的面孔被月光照得慘白,紙人兒也似。

  “對不住得很,我臨時起意找你,所幸你接信就來了。”他直勾勾地看著紅菱,白臉上的兩個眼睛如燒著火星,直往紅菱身上鉆,似是要將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條經脈,都鉆出來細瞧。

  紅菱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用力咬住嘴唇,強抑下源自心底深處的顫抖,屈膝道:“好教公公知曉,奴婢每天都會從那里走好幾回,縱使瞧不見,也有人給奴婢捎信兒。”

  微帶著討好的語氣,仿佛生恐那聽者作惱。

  陳長生拖著聲音“嗯”了一聲,眼皮子忽然向下一耷拉。

  剎那間,前一刻尚嫌灼人的視線,便憶冷得如同冰錐。

  “聽說,你們尚寢局忽然就把鎖頭都給換了?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發現了什么?”相較于視線的冰冷,他的聲音卻很淡,無情無緒地。

  語畢,掉轉視線,不再去看紅菱。

  紅菱陡覺身上一輕,像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都松泛了起來,暗自長出了一口氣,恭聲回道:“回公公,這事兒奴婢打聽過了,卻是兩位姑姑斗法,拿著那鑰匙做了由頭,最后便成了這樣兒。”

  她將于壽竹與孟壽蘭之事說了,末了又道:“…先頭孟姑姑贏了第一陣,如今卻又敗了第二陣,兩邊算是扯平了。眼下在值房做管事的是另一頭的人,與她兩個都不大對付,這事兒想還沒完,且得有下文。”

  陳長生皺了皺眉。

  紅菱所言,他還是有幾分相信的。

  這皇城就是一所極大的牢籠,里頭關著的,皆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每天若不斗上一斗,那日子豈不難熬?

  他們御用監斗得便很兇,弄出的陣仗時常是要拿人命去填的,相較而言,于、孟二人算是溫和的了。

  當然,他絕無小瞧內宮群雌之意。

  這些女人一旦發起狠來,他也犯憷。

  他只是覺著,此事想是不曾牽扯到更大的利益,是以兩方面都是點到即止,沒去撕破那層臉皮。

  “罷了,既是她們幾個斗了起來,你也別往湊。如今你羽翼未豐,還是躲在暗處為好。”陳長生不無好意地提醒了一句。

  紅菱忙道:“奴婢會小心的。因今日大伙兒都在議論,奴婢也不必特意打聽,各處走一走便成了。”

  陳長生點了點頭,背著手踱了幾步,忽地嘆了口氣:“可惜了,我們手頭的庫房鑰匙,卻成了廢鐵,再也用不上了。”

  言至此,扭頭看向紅菱,樹影遮住他上半張臉,唯能瞧見嘴巴一開一合地:“說起來,你那同屋手頭可還有別的鑰匙么?”

  紅菱垂首低聲道:“回公公,奴婢方才來之前通搜過一回,她手頭什么鑰匙都沒了。”

  說這話時,她的心情極為復雜,不知是慶幸還是失望。

  在心底深處,她不希望紅藥因己受過。

  然而,與自個兒的小命比起來,紅藥卻又不算什么了。

  紅菱心下澀然,卻并不敢任由自己陷在這情緒中,略略凝神后,便偷眼去瞧陳長生。

  陳長生正立在山石子前,白慘慘的一張臉,面無表情。

  紅菱心頭打了個突,想了想,又小心地解釋:“如今那孟姑姑正盯著于姑姑呢,我同屋又和于姑姑穿一條褲子,自然也就有人盯著她,若是她再拿著多余的鑰匙,只怕…”

  “我明白,用不著你教我。”陳長生淡淡地打斷了她,旋即又是一嘆:“我只是可惜罷了。唉,這么好的機會,小庫房就在眼面前兒了,她們這一斗,卻讓咱們跟著吃虧。”

  于、孟相爭,甚或尚寢局內亂,這些皆是他樂見的,只可惜,城門失火,殃及的,便是他們這些池魚。

  若非如此,有那庫房鑰匙在手,多少文章做不得?

  陳長生掃興地擺了擺手,不欲再說此事,又在原地踱起步來。

  紅菱膽戰心驚地站著,等著他的下文。

  數息后,他停下腳步,不緊不慢地道:“我問你個事兒吧。那天午后,因我有急事尋你,恰巧你又要和你同屋去儲秀宮辦差,你便假說要去凈房,支開你的同屋去咸安宮等你。過后,你同屋有沒有跟你說過些什么?”

  紅菱一怔。

  旋即便想起,那一日她謊稱腹痛,讓紅藥去咸安宮等她,而待她應約過去時,卻瞧見紅藥的鞋上沾著泥,而咸安宮的角門,亦是虛掩著的。

  彼時她也曾旁敲側擊地問了一句,紅藥卻只字不提。

  莫非,那天真出了什么事?

  思及此,她不敢隱瞞,簡短地將當日所見說了,又道:“因那天本就耽擱了好一會兒,奴婢怕誤了差事,就沒多問。”

  忖度片刻,又添補了一句:“再一個,那咸安宮平素也常有人賞玩,奴婢想,那角門沒準兒就是哪個主子叫開著的。”

  陳長生響亮地“嗤”地一笑,面上亦閃過譏諷之色:“你啊,真是太小瞧你那同屋了。”語罷,忽地又似想起什么,挑了挑眉:“哦,對了,你同屋叫紅什么來著?”

  “紅藥。顧紅藥。”紅菱答道。

  陳長生“嘖嘖”連聲,雙眼瞇了起來,頗是意味深長地道:“看起來,這個顧紅藥很不簡單哪。這么一想倒也是,她可是在翊坤宮、乾清宮都呆過的。不過么…”

  他再度嗤笑了一聲,復又搖頭作嘆息狀:“不過么,這位顧姑姑的運道,委實是差到了極點,翊坤宮也就罷了,那乾清宮多少年都沒往外遣過人了,唯獨她這一去,沒幾天就又給退了回去,簡直是…”

  他一臉地嘲諷,仿似紅藥是個天大的笑話。

  紅菱垂頭站著,一字不敢出。

  她從來都猜不透陳長生的用意,唯恐說錯了話,又引得他像上回那樣近前。

  那一次,她足足惡心了三天,當晚回去后,光洗臉就洗了不下十盆水,險些蹭破了皮。

  那般滋味,她實是再也不想體會了。

  所幸陳長生也沒指望紅菱幫腔,不過是感慨兩句罷了。

  說完了,他便又述及正事:“罷了,我告訴你,你那同屋這回又得了個大機緣。你可知,那天她在咸安宮遇見了何人?”

  他轉首望向紅菱,面上滿是玩味。

  被那又毫無情緒的眼睛盯住,自紅菱的后背迅速竄起一股寒氣,她顫抖著躬下腰,小心翼翼地道:“奴婢…奴婢不知。”

  “嘖,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陳長生大是不滿,面色重又冷下去。

  紅菱哪里敢抬頭?

  這一刻,她恨不能將身入土,深深地把自己埋起來,讓這不男不女的怪物再也找不見。

  明月皎皎,照見她顫抖的衣袂與發絲,仿似此時并非盛夏,而是數九寒冬。

  陳長生盯著她看了片刻,心頭涌起一陣快意。

  “罷了,我也不嚇你了,真把你嚇壞了,我還心疼呢。”他很大度地揮了揮手,笑瞇瞇地看著越發抖作一團的紅菱,黑洞般的眼睛里,漸漸涌出殘忍而又興奮的神情。

  “你那個同屋,也就是顧紅藥,她在咸安宮遇見了三殿下,據說還給小殿下說了個故事,小殿下很喜歡,就把她這個人給記住了。你說說看,這不是大機緣么?”陳長生終是吐露了實情。

  紅菱著實吃了一驚。

  沒想到,紅藥竟然攀上了三公主?

  這簡直也太走運了。

  怪道那天她守口如瓶,卻原來是為著這個。

  紅菱低垂的眼睛里,忽爾劃過一絲極淺的笑意。

  若是得此機緣,讓紅藥從此離了尚寢局,則往后她一個人獨住,卻也是好。

  一來,再也不必聽那一聲“搓衣板兒”;二來,她這不祥之人,還是獨一個兒呆著好,也免得帶累了別人。

  她悵悵地想著,耳畔忽地傳來一聲冷笑:“罷了,實話告訴你說罷,我今日見你,就是要知會你一聲兒,上頭說了,這個機緣,你得拿下。”

  紅菱怔住了。

  這也是能搶的?

  三公主不僅見過紅藥,且亦記下了她的名字,難不成還能冒名頂替?

  莫非,陳長生的意思是…除掉紅藥?

  此念一生,紅菱已是手足俱冷,額頭滲出大顆的冷汗。

  這是要叫她殺人么?

  可她不想殺人。

  無論紅藥,還是別的什么人,她誰都不想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顧紅藥已經是那名牌上的人了,這個機緣怎樣也輪不到你,除非把人殺了,可你又下不去那個手,是不也不是?”陳長生又開了口。

  尖細而涼的語聲,毒蛇般直往紅菱耳朵眼里鉆。

  她也不知哪里來的膽子,顫巍巍地道:“公公說的…說的是。奴婢…不敢殺人,奴婢真的…真的不敢。”

  說到此處,她忽然悲從中來,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忍不住抽泣起來。

  若是能夠沒什么痛苦地死掉,她情愿馬上就去死,也好過這般不人不鬼地活著。

  這樣的苦日子,何時才是個頭?

“瞧你,哭什么?小可憐兒似的,我都心疼了。”陳長生一臉地似笑非笑,偏那語氣卻柔得滴水  紅菱的眼淚登時便被嚇沒了,只張大眼睛,死死盯牢地面。

  今晚月光極好,那地上的影子清清楚楚,她想著,若是陳長生靠過來,她就往后躲,能躲多遠躲多遠。

  然而,那黑影卻始終不曾近前,只有一聲低笑,隨風入耳。

  “好了,你也別哭了,用不著你殺人。搶下這機緣其實一點兒不難。你怎么也不想想,前些時候,你從那小庫房里拿了什么?”

  紅菱心頭一動。

  帳鉤?

  她只從小庫房偷過這一樣東西,且這東西也扔進玉帶河了。

  這帳鉤又與紅藥有甚關系?

  陳長生往前走了兩步,卻也不曾過于湊近,只壓低聲音道:“這事兒也是湊巧了,如今只要如此這般,你好生地唱上一出戲,自然會有人作主,將你頂替了顧紅藥。待你去了三殿下身邊,有幾件事還需你去做…”

  他的聲音漸漸低微了下去。

紅菱怔忡地聽著,心底漸漸放松了下來  能夠不出人命地做成此事,她還是歡喜的。

  月華如銀紗,輕柔地攏住這片荒園,將一切盡皆映作白茫茫的一片…

  暴雨過后,尚寢局的日子又恢復了平靜。

  于壽竹丟鑰匙之事,根本無人察知。

  過后有一日,芳草悄悄告訴紅藥,事發那天,于壽竹命人砸掉值房鎖頭之后,便悄悄將孟壽蘭的那枚值房鑰匙并備用的小庫房鑰匙,都用印盒兒拓了印。

  在換新鎖之時,內官監要將舊的都收回去,于壽竹交上去的,是自個兒房門和柜子的鑰匙。

  當天下晌,她便托信得過的關系,拿到了去外皇城的兌牌,隨后便帶著印盒,偷偷去了趟小坊市。

  那小坊市乃是結了對食的太監宮女們的住處,亦是外皇城最混亂之處,人員龐雜、屋舍交錯,如同迷宮一般。與之相比,內皇城的“三不管”地段——金海橋西,則要相形見絀得多。

  于壽竹久居皇城,自知其中關竅,在小坊市順利地找到了想找之人,以拓印為準,重新打了兩枚鑰匙,又以特殊手段做舊,使之如經年累月使用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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