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跑就好。
徐玠放下心來,繼續思忖余事。
上回在影梅齋挖了一宿,他將梅姨娘藏下的秘籍盡皆挖出,除肥皂、折扇、玻璃等物的制作方法外,又得了好幾部新的話本子,卻唯獨少了前世的那些。
由此他才知曉,李婆子手上的話本子并菜譜,很可能是梅姨娘臨終前托付給她的,面非其事后從影梅齋偷挖的。
少不得花錢買下來。
徐玠想道。
他不希望這些東西落入旁人之手。
說起來,前世那些話本子,他也委實不愛瞧,全是女人家那點子破事,墨墨唧唧地,有什么意思?他半眼都不想多看,是故,記得的內容亦不多。
他只知道,紅藥臨終前瞧的最后兩本話本子,一本是《重生之富貴大閨女》,另一本是《嫡女宅斗私人手札》。
前者的大結局,他馬馬虎虎瞧過,倒也能勉強默寫下來,至于后一本,他卻是根本沒讀過的。
便在他思忖之際,紅藥已然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翻到了最后一頁,旋即目露失望,抬頭看向徐玠:“怎么沒了?”
“昂,先就這些,若想要看接下來的,下回吧。”徐玠坦然地道,毫不掩飾他以話本子“釣”紅藥之意。
紅藥“哦”了一聲,竟也不曾在意,只凝目望向那最后一頁,輕聲念著最上頭寫著的名目:“農家女之費家姑娘是女漢子。”
她一下子笑起來,舉首望住徐玠,眼眸如星晨般燦亮:“這是新的話本子么?”
徐玠微笑著點了點頭:“是,這是新出的,可費了我好些力氣到處搜羅呢。”
他作勢捶了捶背,很疲倦的樣子。
他可真沒說謊,挖了整宿的地呢,當然費力。
“我瞧瞧。”紅藥口中說著,眼睛早便溜上了紙頁。
一頁紙,便寫上蠅頭小楷,也不過幾百字罷了,轉眼便瞧完了。
她依依不舍地擱下紙,一臉地意猶未盡:“好看,難得看個村姑的故事,開篇兒就挺新鮮的。就是太少了,這么一丁點兒,根本不夠瞧的。”
“下回我多帶些來。委實是最近太忙,沒空弄這些。”徐玠揮手道,態度極為大方。
紅藥點了點頭,一時回過味兒來,倒有些不好意思。
委實是方才她話說得那般死、走得那般絕決、態度那般冷硬,本是打算著此生再也不見對方了。
卻不想,那狠話還沒說上兩息,她就自個兒打了臉。
紅藥便沖著話本子撇嘴。
這老頭兒也壞,早拿出話本子多好,大家什么不好商量?如今卻還要她自己找臺階下,怪丟人的。
罷了,就沖這些話本子,她也不能把人給回得太死,至少得先幫著做點兒什么,救不救大齊的先不去說,幫忙通個氣、傳個話之類的,倒也不難。
旁的她不敢說,前世宮里的那幾樁大事,她卻都還知道,她猜測,徐玠要她幫的忙,也無外乎這幾件大事,以她如今乾清宮管事的身份,順手做點兒什么還是使得的。
這般想著,紅藥對徐玠倒也并無怨尤。
從今日的約見、到美食相談、再到話本子釣餌,皆是陽謀,擺明了這是一招“愿者上鉤”,她自己個不爭氣,怪得誰來?
誰教她那么嘴饞,又那么愛瞧個話本子呢?
總之,先幫徐玠點兒忙,將那《重生之富貴大閨女》看到大結局再說。
此念一生,紅藥登時心頭火熱,再看徐玠時,那眼神中便也帶著灼灼熱意,仿佛眼前少年已然化身為成套的話本子,就等著她去瞧呢。
徐玠瞥她一眼,暗自好笑,故意問:“顧管事干嘛這么看著我?”
“你不是說要救大齊么?怎么救?”紅藥的眼神越發迫切。
徐玠相信,如果這時候遞給她把刀,讓她馬上去殺一個人,她定然也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這一刻,他的腦海中仿佛現出了一張條幅,那條幅之上寫著:
“眾生皆苦,唯美食與話本子不可辜負”。
那是前世顧老太粘在床頭的條幅,觀其筆跡,應是她自個兒寫的。
在給她辦后事的時候,徐玠便將這條幅上的話,鐫刻在了她的墓碑上,以茲紀念。
“先不說怎么救大齊,我問一聲兒啊,只是好奇問一聲。”他看向紅藥,上挑的鳳眸中,涌動著一絲疑惑:“你就這么愛瞧話本子?”
為了話本子,甚至連命都能不要?
紅藥遲疑了一下,轉開視線,遙望著檐角下露出的灰暗的天空,目色有些迷茫:“老實與你說罷,在你沒拿出話本子之前,我委實…委實也并不知曉我這么愛瞧這東西。只是,一聽你念出那名目,我這腿腳便再不肯聽使喚,像是被勾了魂兒也似。”
她輕輕一嘆,面上泛起些許無奈,唇角卻彎了起來:“待當真瞧見了那紙上頭的字,讀著那話本子里的故事,我一下子就生出種感覺來,覺著…覺著,重生之后的這些日子,我竟跟那缺心少肺的木頭人也似,雖也能說能動、能走能跳的,可我那心里頭…怎么說呢,好像一直都空了一大塊。”
她彎起的唇角漸漸加大了弧度,眸光躍動,如晴空下波光起伏的湖水。
“就在方才,在瞧著話本子的時候,我心里空出來的那一塊,生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填滿了,人也活了過來,真是…”她的聲音漸漸變低,雙眸微闔,笑容如水波散開。
那一剎兒,她整顆心都漲滿了,仿佛渴了幾輩子的人終是喝到了一口清水,那種感覺,難以形容。
“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我那時候是真的覺著,就是立時死了,也算…活過了一回。”她呢喃著道,張開眼,面上卻猶自浮著如夢似幻的笑意。
她從不知曉,她原來是“這樣”的她。
此際回思前世,她才終是明白,何以自己會寫下那樣的一張條幅貼著看。
卻原來,美食可飽口腹,而話本子,卻足慰平生。
她并非那些遷客騷人,能高歌一曲“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她不過是個俗之又俗的女子,平生所寄非酒非詩、非財非勢、非前程抱負、亦非子孫滿堂。
唯有美食與話本子。
它們帶給她的豐足與喜悅,不僅形于外,更神于內。
美食滋養著她的身心,而話本子則豐富了她的神魂,讓她得以在那偏僻的小鎮,快樂幸福地渡過了后半輩子。
而這兩者之中,話本子起到的效用更大,因為,那話本子里的世界,便是她心之所寄、情之所往。讓她知道這世上除了眼前所見,更有魂牽夢縈的一方樂土。
想想看,那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
只消將幾千個字不斷地排列重組,便能敷衍出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描畫出一個又一個瑰麗的世界。
她深知,那豐麗華美的天地,終她一生,亦無法抵達。
那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夢。
也正因其虛渺、其華美、其絕妙,才會令她如此沉迷,難以自拔。
縱使身當泥濘,翻開話本子時,她能夠掙脫那凡俗桎梏,飛舞于那片無垠的世界,自由自在。
那是她此生最為肆意暢快之時。
身雖受縛,心卻如蝶。
或者,便如話本子里所說的那樣:
自由而豐富的靈魂,遠勝過這世上的一切。
所以,她愛話本子,甚于生命。
也所以,為了話本子,她要幫著徐玠救大齊。
“說罷,我該如何去做?”紅藥轉過頭,眼巴巴地去看徐玠,像一個等待著吃糖的孩子。
看著那雙明亮而又清澈的眸子,徐玠心頭登時軟了軟,一句“算了,不用你幫了”險些便脫口而出。
然而,再下一息,凜冽的北風刮骨透心,一瞬間,便將他帶到了前世的遼北。
那些在冰天雪地里逃命的百姓,那些鮮血與兵戈,在他心上烙下了一個個的疤,每一觸碰,都會鉆心地疼。
他在這疼痛中清醒了過來。
而后,心硬如鐵。
“多謝你。”他正色望向紅藥,驀地躬腰,深深施了一禮:“多謝顧管事愿意助我,我代遼北百萬軍民、代大齊流離失所的百姓、也代我東平郡王府闔家老幼…多謝您。”
微沉的音線中,有一些竭力壓抑的情緒正噴薄而出,那聲音便也因此而顫抖起來。
紅藥坦然受了這一禮。
為了話本子,她也是拼了老命了,畢竟,誰也不知往后的路會如何,受這老頭兒一禮,該當的。
然而,當徐玠直身而起時,看著他微紅的雙目,以及眼角隱約的水光,紅藥到底還是詫異了起來。
這怎么就哭上了?
她都答應幫他了,他怎么還哭?
尚未待她想明這其間的因由,徐玠已然搶先開了口:
“如今還要勞您的駕,與我仔細說說宮里的情形,尤其是那些與前世不同的變故,以及這些變故都招致了何等因果等等。再一個,您既是重活了一世,想必心性較之從前更勝,或許您也發現了一些與前世不同的東西,這些也要請您詳告。待您說完了,我再依據實情制定計劃,并請您幫忙。”
恭恭敬敬地語罷,徐玠便示意紅藥坐于階前,又轉回屋中,也不知從哪里尋了只瑪瑙盅兒,重沏上熱茶,雙手奉予了紅藥。
禮數之鄭重,幾令紅藥無措。
她固然與徐玠平起平坐慣了,只那也是前世,而這一世,二人的身份擺在那里,陡然得他如此禮遇,她還真不太習慣。
“對不住的很,把你牽扯了進來。”見紅藥愕然,徐玠越發羞愧,將茶盅塞進她掌中,嘆了一聲,眸子里,涌動著濃重的慚色:
“那宮里的人,我委實是難得有幾個相信的,唯有你,我信了十成十。是故,我要做的事,只能委托于你。”
他專注地望向紅藥,鳳眸幽沉,隱約著許多難以名狀的情緒。
紅藥看了他一會兒。
不懂。
饒是活了兩輩子,察顏觀色功力了得,紅藥也委實弄不明白徐玠此刻在想什么。
搞不懂就不搞唄。
紅藥喝了口茶,舒服地瞇起了眼。
方才教冷風吹了半晌,此刻熱茶落肚,當真愜意。
至于思考這種事情,她表示已經放棄了。
“你…不會恨我罷?”徐玠低聲問,一時間竟有點不敢看紅藥,腦袋半垂著。
紅藥想了想,搖頭道:“不會。腳長在我身上呢,我想留,自然便留下了。”
徐玠聞言,心下越發慚愧。
不過,他很快便壓下了這情緒。
活了兩輩子,早已學會不在無謂之事上多作糾纏,紅藥尚且如此豁達,他若再執著于此,反倒是對她的不敬。
“不過么…”紅藥忽地又開了口,慢悠悠地瞥了徐玠一眼:“既然你覺得十分地對不住我,那下回咱們再見面的時候,你能不能多帶點話本子來?”
她飲了口茶,語氣十分悠然:“賠罪也要有個賠罪的樣子不是?旁的不說,那個富貴大閨女兒,怎么著也得讓我瞧個大結局,我這心里才塌實。”
言至此,她秀眉輕攏,一副鞠躬盡瘁的模樣:“好歹我等這書的大結局也等了兩輩子,如今又豁出命去幫你,但凡你還有點兒良心,就不能拿這個吊人胃口。”
“一言為定。”徐玠當即應下,神情極為鄭重:“別說大閨女了,便是那女漢子的話本子,我也給你多帶些,只是…”
他搓著手,面上鄭重漸漸轉化為討好:“…就那個什么宅斗手札的話本子,委實是我如今還沒找著,里頭說了什么我前世也沒看,還得勞您再等等。”
停了一息,很過意不去地道:“您見諒。”
紅藥大度地將手揮了揮:“這也就罷了,先這兩本兒吧,多的我也瞧不完。”
她笑了起來,心情前所未有地好著,竟還開了句玩笑:“五爺想是不知,我如今還不識字兒呢,這話本子我又不能帶回去,只能咱們見面的時候瞧幾眼罷了。”
“成,就這么說定了。”見她眉眼皆彎,徐玠心底的愧意也稍稍減輕。
紅藥再飲一口茶,方道:““還是說回你的正事兒吧,你問我宮里的變故,我仔細想了想,這第一樁變故,便出在一個叫做紅柳的宮女身上…”
她開始述及重生后的諸事,輕細的少女聲線,被獵獵北風化盡,幾朵梅花隨風委地,幽香散去墻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