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太監口齒便給、記性極佳,便立在那丹墀之下,脆聲背誦了《太祖訓》全文,竟是一字不差。
等他背完了,建昭帝便將其中一句“急從權,孝乃先”拎了出來,和聲問:“此句何解?”
那小太監竟是對答如流,立時細細解說其中因由,卻是一段太祖皇帝的典故:
原來,當年太祖皇帝打江山時,曾被數十萬敵軍重重圍困,幾次突圍皆告失敗,更兼糧草不濟、兵疲馬瘦,那敵首揚言要于此役親取太祖皇帝的人頭。
走投無路時,先貞懿皇后卻不畏兇險,親率八百精兵,分批喬妝成向敵首之母賀壽的戲團,混入敵營,伺機燒毀敵軍輜重糧草,終是解了太祖之圍,那賊首亦束手就擒。
念在那賊首孝心可嘉,太祖皇帝免其死罪,那賊首亦幡然悔悟、棄暗投明,成了太祖皇帝麾下大將,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最后功成身死,被追封為勇國公。
而先貞懿皇后有勇有謀,亦深為太祖皇帝敬愛,后來太祖登基,當年那八百精兵便成了護衛皇后的御林軍,這個規制亦就此承襲了下來。
不過,往后這數百年,大齊朝一直國泰民安,再無戰亂,有幾位崇尚節儉的皇帝,便逐漸將皇后的護衛一減再減,建昭朝亦是如此,而太祖舊制,反倒無人再提了。
待那小監說完了典故,建昭帝便笑瞇瞇地從那小監手里拿過一份《太祖訓》,向伏地的幾名御史身前一扔,笑道:“小兒亦能熟讀《太祖訓》,你們身為朝官卻一無所知,朕這大朝會,還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前站啊。”
語罷,拂袖退朝。
那幾個御史當下直臊得滿臉通紅,羞憤欲死,建昭帝緊接著又傳旨意,著那小監為他們講解《太祖訓》,以免他們“數典忘祖、背棄先帝教誨”。
那些御史被拿住了錯處,且又正拿在“讀書”人卻“不知書”這一事上,竟是辯無可辯,只得直挺挺跪著聽那小太監講了一個時辰的書。
好容易回了家,還沒喘上口氣,第二份圣旨也來了,建昭帝著他們“讀好了書再去衙門上差”。
有此考語,這些御史便有城墻厚的臉皮,也要被戳爛了,真真是無顏見人,遂告病的告病、告老的告老,統統卷鋪蓋回家去也。
再數日,建極殿大學士宋貫之宋閣老,竟也上了一份請罪的折子,原來,那打道回府的幾名御史中,有一個正是他的門生。
此事發生在半個月前,玉京城已然傳開了,只內宮消息閉塞,知道的人并不多,直到有了仲秋夜宴之事,這事兒才漸漸為人所知。
無論消息真假,總歸起來唯有一句話:
龍顏大悅。
不過,這“大悅”到底與朝堂這場嘴仗有無關系,宮人自不敢妄議君心,但是,就因了有此“大悅”,陛下才會將此節操辦得如此隆重,還請來宗室做客,這卻是毋庸置疑的。
聽聞這消息時,紅藥倒是覺得,只怕這事兒有幾分真。
她雖不通政事,可她讀過好些話本子啊,那話本子里寫的皇帝與朝臣斗法,不就是建昭帝現在這樣兒?
照這么看,只怕陛下沒少在御史跟前吃癟,若不然,也不會高興得這樣兒。
怪可憐的。
紅藥生出了兩分大逆不道的同情,同時亦深深覺著,當皇帝也挺不容易的,便是跟那些官兒們耍心眼子,便要累得半死。
自然,這念頭也只在她心里轉轉便罷,很快地,她便被另一件煩心事引去了注意力。
“西苑明兒要舉宴,皇后娘娘說了,那地方人手太少,便加上六宮的也還不足,便叫六局一司抽人過去幫忙,咱們局正好最閑,抽的人手也最多。”
八月十四,尚寢局小院中,袁尚寢捏著眉心,滿臉疲憊地說出了如上一段話。
一時間,滿院子的風都像亂了幾分,院中立著的尚寢局諸人,亦是神色各異。
紅藥半低著腦袋,一臉地晦氣。
怎么攤上這么檔子麻煩事?
“都給我警醒點兒,知道么?”袁尚寢視線著階前諸人,面色肅然:“這趟差事斷不能出錯兒,等會兒蔡尚寢會叫名字,凡叫到的,都得去。”
紅藥黑著臉,越發有種憋屈。
前世哪有這么些麻煩?
再者說,尚寢局清閑,還不是拜建昭帝所賜?
但凡他多睡幾個老婆,這事兒便不會發生。
如今可好,明晚不僅賞不了月,還得去西苑挨辛苦,這也就罷了,最怕的還是席間有什么變故。
紅藥篤定自己一定會被選中。
不是她自視甚高,而是這批紅字輩里,就她最閑。
紅菱如今還在司苑處忙著,最近兩天都來不及回屋睡,直接便住在了溫室;紅袖與紅線則被借去了承乾宮,聽說是敬妃娘娘最近身子不爽利,要兩個燒湯煮藥的小宮人。
紅藥無事可做,自然得去西苑幫忙。
雖然她私下里極不情愿。
“大家伙兒也別太擔心,就去幫個忙罷了,說不得到不了晚上就放人了。”蔡尚寢此時說道,語帶安撫之意。
西苑的差事沒那么好當,但凡有眼色的都看得出來,她這話也是沖著這些人說的。
若能如此,自是最好。
紅藥擰著眉頭,心底里卻覺得,這應該不大可能。
“舉宴不比平常,事多人多,不比咱們尚寢局。”袁尚寢冷冷地說道,寥寥一語,便令院中氛圍壓抑了幾分。
她逐個掃視階前人等,神情越發肅殺:“你們謹記著,上頭安排你們做什么,你們便做什么。什么話該說、什么地方當去,想來用不著我來教你們吧。”
沉沉語聲,在小院中回蕩著,眾人皆喏喏應是。
停了片刻,袁尚寢又道:“等會子被蔡尚寢報了名字的人,都留下來,蔡尚寢會向你們交代明兒來的都有哪些貴客,我這里只有一句,西苑那地方,人多眼雜,除了赴宴的各位貴主兒,樂成殿并昭和殿里頭…”
她驀地停住話頭,威嚴而森冷的眸光向階下一刮,語聲陡厲:“可都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