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進到橘紅的臥房,發現她正蒙著被單躺在床上。
“大熱天的,你是發冷嗎?還蒙著頭。”
說完就輕輕將被單自橘紅頭上拉了下來。
底下的人兒熱得一頭一臉的汗,林汝行將手覆上她額頭摸了會,納悶道:“不燒啊,你哪里不舒服?”
橘紅眼睛看著她,須臾眼底就浮起一層水霧。
林汝行愈加奇怪:“是不是在衙門里,他們給你氣受了?欺負你了?”
橘紅的眼睛里含著一包水汪汪的眼淚,使勁搖搖頭。
她想了想:“這樣,我派人去請張子瑞來給你瞧瞧?”
橘紅終于說了句話:“張大人還要去太醫院,哪里有空來咱們這兒?”
宮里太醫院的太醫一般是不被允許在外邊私下診病的,除非皇親國戚或者得到皇上首可才行。
這個倒也不妨,就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請他過府,想必別人也說不出什么。
她笑哄著橘紅說:“投毒案還沒破,皇上特許張子瑞先配合京兆尹裴大人破案,最近都不用去太醫院應卯,料想他是在家的。”
橘紅還是要阻攔,林汝行早已命了小廝出門去了。
今天早朝上,皇上跟大臣們商議完軍機要情,在臨散朝時將釋放了侯府兩位小姐的事跟眾臣交代了一聲。
言必提高祖,語必說先帝。
把從高祖起勢時是如何力排眾議揭竿而起到二世祖如何力挽狂瀾扶大廈之將傾、再到曾祖和先帝如何履險如夷能征慣戰的光輝事跡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個時辰。
大臣們聽得實在頭痛,陛下您有話就直說,不用給我們背您祖上的發家史。
已經聽得耳朵都快起老繭了好嘛!
最后的最后,皇上的落結終于擱在了正事上,你們看,高祖為我們打下一下大好河山,如今我們休明盛世民安國富,可不得感謝高祖嗎?
高祖在位時攏共就賜封了兩個異姓侯,如今他老人家在天上看到朕苛待齊宣侯的后人,他的在天之靈能同意嘛?
眾臣連忙應諾:那不能,再說下去,不但高祖不能同意,您的七舅姥爺也不能同意。
心里卻忍不住腹誹,齊宣侯死了之后,他的遺孀在蘄州那個鬼地方一住就是十幾年,也沒見先帝跟您給過人家一個眼神吶。
這會兒想起來一家親了?
說來說去,不就是想要將侯府的兩位小姐放了嗎?
眾臣全都應下,沒有二話。
倒不是覺得人該放,只是實在受不了皇上有事沒事就長篇大論地憶苦思甜。
再者,昨晚皇上已經先斬后奏將人放了,今早又先發制人想堵住他們的嘴。
誰還能再有什么意見呢?只要趕緊放我們下朝就行。
散朝時,陳士杰悄悄咪咪地蹭到祝耽身邊來,笑嘻嘻問道:“聽說小四回府了,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去探望一下?”
祝耽拉著一張臉提醒他說:“捐輸已經結束,你我還是保持距離的好。”
現在朝中大臣們看他倆的關系就跟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似的。
有一部分人覺得他倆是迫于皇命,為了捐輸沒辦法才臨時組成的搭子。
兩個人不但有奪妻之恨,更有鞭笞之仇、剝衣之仇、簪花會拆臺之仇、互相彈劾之仇,簡直數不勝數。
捐輸之后他倆一定掰。
有一部分人覺得皇上肯定也從武召王跟太常卿搭配捐輸的策略中嘗到了甜頭,沒準以后會盡力替他倆說和,日后一起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還有一部分人覺得這倆人說起來沒有什么血海深仇,每日喬模喬樣地在別人面前裝出一副天生死敵的樣子來,就是為了迷惑人心的。
反正誰都說服不了誰,就以觀后效唄。
祝耽這個時候不想跟他過從甚密,就是為了防止王士斛一黨對他們生出戒備。
陳士杰卻覺得再扮演死敵倒是有點不習慣了。
“有什么不習慣的,以前不都這么過來了?”
祝耽盡量避開人群,在宮門旁的墻角處跟他說話。
陳士杰不懷好意地笑笑:“這么說的話,殿下仍然還想跟我演死敵嗎?”
祝耽察覺出他話里有話:“你到底想說什么?”
“唉,每天演戲多累啊,只怕我說一句話,就能結束我們之間的關系,變成真正的死敵。”
說完他爬上車子,好像在躲著祝耽似的。
祝耽繞過幾步,走到他的車窗邊,在窗外問道:“把話說清楚。”
陳士杰賤嗖嗖地撩開簾子:“小四入宮的第一天,我就牽到了她的手,嘿嘿…哈哈…”
祝耽深吸口氣:“呵呵…下來!”
陳士杰把身子往車子里側縮了縮:“我不的。”
“你給本王滾下來!”
“我偏不!”
祝耽抬起腿,使盡全力,一個大岔劈下來。
“嘩啦。”
陳士杰的馬車裂了,從頂棚到車身,都裂開了。
他躲無可躲,藏無可藏,被祝耽一把揪下來,按住就要打。
“你來真的是不是?哎,你是不是來真的?”
祝耽不理他,招式舞的虎虎生風,看起來真不手軟。
陳士杰接了他幾招,便想逃跑,祝耽怎么可能放他跑,幾步追上去繼續打。
于是二人且打且躲,一會兒功夫就出去半里地。
下朝的大臣們看到這一幕,全都站在宮角胖嘆息。
“皇上的弟弟跟皇上的小舅子的死結,到底啥時候能解開呦!”
“說的是啊,可惜了可惜了,明明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結果卻鬧得大打出手…”
剩下的人表示十分鄙視:都在這兒裝什么憂國憂民的?剛才在官道上你們可不是這樣說的。
就是就是,祝陳二人 祝南休起身又行禮:“臣告退。”
陸澧在他轉身之后說道:“兄出了東宮后,可別忘了拆下綁腿。”
祝南休停住:“殿下冒然殺了王蕊華,無非是要惡化王子庚跟皇室的矛盾,可是現在并不是鏟除王子庚的最好時機,殿下如今行事不問圣意,明日皇上就會被王子庚逼迫得措手不及。”
陸澧也從塌上起身,踱到祝南休面前,沖他微微一笑問道:“那兄深夜出門,不是趁月黑風高去殺人么?”
祝南休神色復雜地看著陸澧:“臣沒想過要殺人。倘若殿下一定認為臣是要去殺人的,那臣可以告訴殿下,但凡有此可能,也只是為了阻止王蕊華再傷害無辜,而不是利用她們挑撥王子庚和朝廷的關系。”
陸澧哈哈一笑,隨后正色道:“本宮亦然。”
祝南休在他臉上看到一絲諱莫如深的意味,他突然覺得,或許他從來都不了解陸澧。
史良到了林府,親自將主仆四人叫到一處,千叮嚀萬囑咐:無論任何人來問,都說沒有在下山時見過王蕊華,若實在被人問出破綻,就推到祝南休身上去。
林矣全家本來對史良深夜來訪就心有惴惴,現在又看他面色嚴峻,不禁都有些驚惶不安。
“是不是王蕊華出什么事了?”
史良嘆口氣說道:“她失蹤了,怕是兇多吉少。”
林素嚇得不由自主捂住了嘴:“難道祝大人說過什么刺傷她了,她想不開?”
史良搖搖頭:“就算她想不開,她的丫鬟也不會陪她想不開啊。”
此時趙文推門進來:“小姐,太子殿下派人來,說有話跟小姐囑托。”
幾人面面相覷,太子殿下跟她們有什么好囑托的?
來人開口說道:“殿下有令:無論何人問起王小姐,請務必不要提起曾與她相見之事,倘若推脫不下,就說太子殿下或許知情。”
史良聽的一愣一愣的:這是祝大人跟太子殿下商量好的么?
林矣姐妹二位謝過來人,好生送出去。
送走史良之后,全家人都睡不著,王蕊華可是宰相家的獨女,如果被人知道跟她們有什么過節,就算能解釋清楚,有人能信嗎?
萬一王丞相找不到兇手,殺她們泄憤也是有可能的。
殺身之禍就在眼前,任誰能睡得著?
林矣搓搓手,有點遲疑地跟林素商量說:“那個…我想這幾天找機會跟祝大人說一下,不然我們退出織造商會吧。”
林素沖她溫和地笑了笑:“你不用顧及我,之前我跟你說過…”
“不是,跟我們之前說的事無關,我考慮的是我退出織造商會之后,以后就可以不用跟朝廷的人打交道了,我們也會少很多麻煩。”
藍月池在旁尷尬地笑兩聲說:“三小姐和四小姐說的話題我也聽不懂,那我就先回屋休息去了。”
林素這才開口:“你…難道你對祝大人…”
“姐姐想多了,我們自從結識祝大人之后,雖然是賺了很多銀子,但是我心里終究是不踏實,沒錯,他對我們是很照顧,但是招來的危險也不少,我思來想去,還是跟他斷交比較好。”
林素聽完點點頭:“本來家里的生意都是你在操持,你想跟誰合作,不想跟誰合作,你自己拿主意就行,我都聽你的。”
林矣心里頓時覺得暢快些。
“只是,我覺得你的性子不像是這樣的,真是因為這些么?”
她悄悄湊近些林素,小聲說道:“我總覺得這事牽扯重大,王蕊華應該是被殺害的,兇手不是祝大人,就是太子殿下。”
林素一臉詫異地望著她:“竟然…竟然是這樣嗎?”
“嗯,我偶爾聽祝大人跟史大人說話,好像他跟王丞相是對立的,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及時從這場爭斗漩渦中退出來,不然的話恐怕性命難保。”
林素嚇得站起來,一直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們不要拖了,明天吧,就明天,去跟祝大人說,我們不再管理什么商會了。”
林矣應著,又安撫了好大一會兒林素才平靜下來。
史良回到侍郎府,發現祝南休正坐在桌前發呆,他從沒見過發呆的祝南休,因為他印象中,他家大人永遠都是運籌帷幄、壯志滿酬的。
他小心回了一句:“大人,我去林府回來了。”
祝南休緩過神來,輕輕嗯了一聲。
“大人,太子殿下也派人去林府了,傳的話跟您的一模一樣。”
祝南休愣了一下,又嗯了一聲。
“殿下,王蕊華是不是太子殿下動的手?”
祝南休問道:“你也看出來了?”
“屬下愚鈍,看到他派去林府的人才猜到的,想必大人一早就知道了。”
祝南休卻問道:“我問你,你去林府,四小姐對你什么態度?”
史良回憶了下:“很正常啊,大人為什么這么問?”
祝南休又岔了另一個問題:“那你覺得太子殿下對四小姐怎么樣?”
史良馬上答道:“屬下覺得太子殿下很喜歡四小姐啊。”
祝南休一下站起來:“連你都看出來了?”
史良嚇得退后兩步:“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兒么?”
祝南休沒好氣地說:“滾回去睡覺吧,明天還有硬仗要打。”
想到明天王子庚會大鬧朝堂,現在頭就開始疼了,當然,皇上肯定比他更疼。
其實皇帝一大早就知道消息了,因為王蕊華和丫鬟的尸體半夜在九龍湖被打撈了上來。
王子庚是真傷心啊,離早朝還好一會兒就來到皇帝的議事廳里哭了許久,喪女之痛皇帝非常理解,當下允諾他嚴查所有子虛山院的所有人等,但話里話外也透露出另外兩個意思,一層意思是:你家千金向來眼高于頂,去年祝南休沒去參加游園春會,給你姑娘遞了帖子,結果她也沒去。今年禮部就沒做著她的飯,還是你去問了禮部的人才又將帖子送去的。現在發生這種事,只能說自己命運多舛,早晚要趕著赴這場輪回。
另一層意思則是:這其中根本沒有你想的什么預謀殺人,怪只怪你姑娘雨大迷了路,自己失足落入了九龍湖這才溺死的。
王子庚自然不敢在皇帝面前胡攪蠻纏,決意到朝堂上再做打算——雖然上次損失了一干黨羽,但至少還不是孤家寡人。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太監剛唱了上朝,皇帝陛下還沒走到龍椅上呢,太子殿下和祝南休就先跪著請罪了。
皇帝見狀不禁疑惑:“太子和祝卿,這是怎么回事兒啊?”
陸澧一臉愧疚地答道:“兒臣昨日親臨子虛山院主持游園春會,午時過后天色不好,兒臣便提前結束了春會,又委派專人護送女眷冒雨下山,但是今晨聽聞王相千金昨夜溺水而亡,兒臣失職責任重大,請父皇責罰。”
祝南休接著說道:“微臣和史大人一路護送女眷下山,半程上曾見過王小姐,卻不知后邊發生這種事,是微臣的疏忽,請皇上降罪。”
王子庚萬萬沒想到這倆人先唱了出苦肉計,可是女兒是他的命根子,絕對不能枉死,無論如何也要替她討個公道的。
“皇上,子虛山院與九龍湖還相距甚遠,當時天降暴雨,她一個女子肯定是要趕路回家的,怎么會去龍湖?”
此時左都御史出列陳述:“啟稟皇上,臣昨日也在家中問過小女,小女說當時王相家小姐在半路上就下山了,說是去山中茅屋避雨,于是就跟她們走散了。”
太學士也應和道:“御史大人這么一說,好像昨日也聽我家小女說過此事,半路就下山了。”
史良心里嘀咕:太子殿下速度挺快啊,一晚上搞定這么多人。
皇帝無奈地沖王子庚攤攤手:你看,我說什么來著?
王子庚此時有苦說不出,跪坐在地老淚縱橫。
祝南休有些于心不忍,剛要開口,被身旁的陸澧輕輕拽了下衣袖。
“到此為止,兄不要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