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負手站在殿門口,看著遠處被夏日的陽光照得生煙的屋頂,面色沉郁,一言不發。博士孔鮒拱著手站在一旁,用眼角看著陳勝的臉色,沉默不語。武平君陳畔站得筆直,眉眼之間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興奮。他不時的看一眼大殿外面,仿佛在期待著什么。
呂臣匆匆的從外面走了進來,一路走到殿外,解下腰間的長劍放到殿門房的蘭锜上。陳勝眼角一顫,正準備開口叫呂臣,話到嘴邊卻又忍住了。呂臣放好劍,這才快步走到殿門口,剛要脫鞋進殿,陳勝已經迎了上來,擺了擺手:“阿臣,如何?”
孔鮒皺了皺眉毛,不快的看著陳勝和呂臣君臣兩個陪著門檻說話,可是他看到陳勝一副很著急的樣子,又忍了下去。他知道,陳勝等呂臣的消息已經等得心焦了。葛嬰下獄之后一直沒有請罪,也沒有自殺,就那么在里面熬著。外面議論紛紛,都在猜測著陳勝的打算和葛嬰的下場。孔鮒知道,陳勝也顧慮甚多,不殺葛嬰無以振王綱,殺了葛嬰,又怕傷了老戰友的心,所以才一直拖到現在。最后實在想不出好辦法,才讓呂臣給共尉托了一句話,讓他到獄里去勸葛嬰自殺,不要讓陳勝為難。共尉與葛嬰他們沒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卻又是陳勝能信得過的人,正是最好的人選。共尉去了之后,葛嬰當天晚上就上書請罪,請求見家屬最后一面,陳勝爽快的答應了,還讓呂臣送了一席酒菜去,讓他一家人在獄里吃了一頓飯。
“葛嬰…自殺了。”呂臣哽咽了一下,低下了頭。
陳勝看著傷心的呂臣,緩緩的松了一口氣,抬起手,想要去安慰一下呂臣,可是手剛抬起來,就看到了孔鮒微微的搖頭,這才明白有些不妥,尷尬的笑了笑,把伸到一半的手又收了回來。
“唉——”陳勝長嘆一聲,轉過身,慢慢的向里走去。比起殿門口來,大殿中間比較陰涼,讓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葛嬰死了,雖然這是他希望的結果,可是,他還是高興不起來。站在自己那簡陋的王座前,陳勝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他有些迷惘。
他知道那些名士看不起他,跟他不是一條心,自從魏咎兄弟到陳縣來之后,那些名士對他們的態度比對他這個大王的態度要好得多。他也不想用名士,可是他又不能不用名士,一來不用名士,會惹得議論更多,說他不能禮賢下士,二來不用名士,他也找不到能幫他的助手。他也想把自己的親信全部提拔起來,把跟著自己在大澤鄉起義的兄弟安排到重要的位置上,可是…可是他們大部分連字都不認識,更談不上治國了。就連打仗,都出現了象葛嬰這樣讓他無從下手的意外,讓他不寒而栗。
只有六國的貴族,才能號令天下嗎?為什么我不能?為什么那些名士的想法這么根深蒂固,我對他們這么好,他們為什么還是看不起我?為什么那些兄弟也不能理解我,總覺得我虧待了他們?夜深人夜的時候,陳勝常常被這個疑問給折磨得痛苦不堪,如果不是有陳姬陪著他,安慰著他,他都快被逼瘋了。
“大王…”呂臣進了殿,看著陳勝蕭索的背影,有些擔心的叫了一聲。
“阿臣…”陳勝一驚,從憤懣中回過神來,他抖動了一下眉頭,松懈了一下面部表情,這才轉過身來,看著已經控制住了情緒的呂臣:“阿臣,你明天就起程去九江吧,鄧宗又打了敗仗了。”
“喏。”呂臣點頭應是。
“你帶一萬人去,好好的打幾仗,讓英布、項梁他們看看,我們張楚也是有人才的,不要有什么三思二意的。”陳勝提高的聲音,鼓勵呂臣說:“好好做事,不要讓我失望。”
“臣一定竭盡所能,不負大王厚望。”呂臣跪倒在地,大聲說道。清亮的聲音大殿中回響,給死寂的大殿帶來了一絲生氣。陳勝看著慷慨激昂的呂臣,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象這么忠誠而又能干的臣子,再多幾個的話,他也不用這么犯愁了。
“明天,寡人去給你壯行。”陳勝笑著說,又轉向站在一旁的陳畔:“武平君,你也明天出發吧,寡人也給你壯行。”
幾天前,葛嬰剛剛回到陳縣的時候,帶來了一個消息。凌人秦嘉、符離人朱雞石等人聞風而起,聚集了五千多人,包圍了東海郡治郯縣。他們兵力不足,很難攻克郯縣,派人來聯合葛嬰,希望與他合力攻打郯縣。不過葛嬰因為聽到了陳勝自立為王的消息,已經六神無主,沒來得及處理這件事,就匆匆的趕回來了。陳勝聽說之后,就決定解決了葛嬰的事情之后,派人前去接收葛嬰的人馬,再將秦嘉等人收歸帳下,然后合兵一處,拿下東海。
這個人選,就是武平君陳畔。
陳畔是陳姬的弟弟,陳家也是陳縣里的大族,與武慶這樣的商人不一樣,陳家是當年陳國的后裔,是正兒八經的貴族。陳國被楚滅國之后,陳家雖然大不如前,但是終究是貴族人家,陳畔姊弟都識文斷字,能寫會算,因此被陳勝封為武平君,隨侍左右。這次要派人去東海,陳勝本來考慮讓共尉去,可是武平君知道之后,極力請戰,又讓陳姬吹了不少枕頭風,陳勝也就改了主意,決定改派武平君去。
陳畔少年心性,跟在陳勝身邊,每天聽著不斷傳來的捷報,早就熱血沸騰。他覺得,那些農夫出身,連自已的名字都寫不全的人都能建功立業,可見‘天下苦秦久矣’這句話不是空話,只是拉起大旗,各處必然是望風而降,自己出馬,也一定能所向披靡,立下赫赫戰功,再也不用被人說是因為姊姊是大王的女人才受寵。
他等了兩天,終于等到了葛嬰的死因,現在再聽到陳勝讓他明日出征的命令,他心花怒放,連忙上前與呂臣跪在一起,俯伏在地,大聲說道:“臣,謹遵大王令。”
呂臣有些意外,他只知道陳勝要安排共尉去接替葛嬰的人馬,卻不知道陳畔也要出征,當時便有些疑惑,只是他并沒有想到陳畔是要去東海,因此倒也沒太注意。但是聽到陳勝囑咐陳畔的話時,越聽越覺得不對,他有些不解的看向陳勝,陳勝有些慚愧的把眼神讓了開去。
呂臣的腦子嗡的一聲,他知道事情有了變卦,陳勝改主意了,把本來答應給共尉的機會讓給了陳畔。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去對共尉解釋。
“好了,你們都去準備吧。”陳勝從呂臣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意思,也覺得不好解釋,匆匆的說了兩句,就讓他們各自準備去了。等呂臣和陳畔一個迷惑一個興奮的出了殿,博士孔鮒再也忍不住了,他攔住正在回宮的陳勝,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大王,臣有話說。”
“先生有話請講。”陳勝晃了晃手臂,從孔鮒的手里抽出袖子,有些不快的說。
孔鮒一驚,連忙松開手,向后退了一步,這才拱手躬身行禮:“大王,臣雖然沒帶過兵,可是也略通兵法。兵法有云,‘不恃敵之不我攻,恃我之不可攻’。陳縣是國都,理當重兵把守,不給秦軍可趁之機,如今大王逐次派兵出征,陳縣周圍的兵力已經十分薄弱,一旦秦軍來攻,陳縣危矣。萬一陳縣丟了,那些將軍就算拿下了關中,大王又能如何?請大王三思。”
陳勝哈哈一笑,他看著面色嚴肅的孔鮒,不經意的搖了搖頭,這個博士雖然是夫子的八世孫,家學淵源,可是對軍事卻是一竅不通,而且還有些迂腐,書生意氣。武臣他們出征時,他就不贊成,結果武臣入趙,連下數十城,一路高歌猛進。宋留入南陽,也是勢如破竹,打得南陽守一退再退,狼狽不堪。周文出征時,他又不贊成,結果周文一路向西,連一丁點抵抗也沒有遇到,直接突破了函谷關,直入關中,前天傳回來的消息說,他現在擁兵三十萬,車千余,不日即將兵臨咸陽,一舉覆滅暴秦。消息傳來的時候,孔鮒的臉脹得通紅,低著腦袋一聲不吭。今天派呂臣他們出征,他忘了前天的窘態,又拿那些書本上的東西來說教。他不知道,秦人的暴虐已經讓天下的百姓心中的仇恨積累得太深了,現在只要點上一把火,就會開成燎原之勢,而自己,就是那把火。
這大秦帝國的天下,在自己眼中看來,不過是一個俯身可拾的玉璧。秦人的關中都保不住了,哪里還有可能來打陳縣。
書生,畢竟是書生,裝裝門面還行,真正做事,差得太遠。
“寡人之兵,不累先生矣。”陳勝哈哈一笑,轉身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