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道最后,李巖的聲音變的沉重,眼神也有點黯然,就好像是他想到了什么往事。
李湘云轉回頭,盯著李巖的臉,脆生生地說道:“你告訴朱家太子,我殺建虜奸細,不是為了他,用不著他的謝!至于轉告我義父和我哥哥的話,我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他管不著我,如果他不愿意,現在就可以殺了我!”
李巖臉上微微露出苦笑:“你的心思我理解,因為最初開封之敗,淪為階下囚時,我和你的想法,完全一樣。”
“你還有臉提開封?”李湘云怒。
李巖肅然:“為什么不能提?當日如果闖帥能聽從李某的建議,,早從開封撤軍,又怎會有開封之敗?”
“因為闖帥沒有聽你的,所以你就叛了他?”李湘云冷笑。
李巖搖頭:“不,不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什么?”李湘云道:“闖營軍中,我最敬仰的就是你,所以我最不能相信,你居然會投降朝廷,成為狗朝廷的人!”
李巖又低頭沉默了一下,然后抬頭,緩緩道:“你知道當初李某為什么要造反嗎?人們都說,我是被抓進了大牢,判了死刑,不得不反,但并不是這樣的,我李家世代都是讀書人,忠義廉恥是我家的根本,縱使被朝廷所殺,變成一個枉死鬼,也比背負上不忠不孝的叛逆之名要強的多。所以當初李某毅然決然,投身闖營,并不是為了自己這一條性命。”
李湘云好奇了,凝神聽李巖往下說。
“官場腐敗,貪墨橫行,民不聊生,而朝廷不但不加賑濟,反而變本加厲的盤剝,遼餉,匪餉,各種名目的賦稅,一加再加,以至于流民四起,戰亂不斷。即便如此,卻依然不能令朝廷改變心意,重視民生,除了殘酷鎮壓,再無其他的對策。”
“而兵不如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官過如剃。百姓已經無活路。”
“那些有錢人,大地主,不但不用向國家繳納賦稅,反而趁機兼并土地,壓榨良善百姓,尤其以河南的福王最為代表,身為親貴,不但不知道為朝廷分憂,反而趁機大發國難財,每日里花天酒地,寧可錢財堆積如山,也絕不出資賑濟災民,正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
“煌煌大明天下,已經是餓殍遍野,十室九空,但朝廷卻熟視無睹,繼續效忠這樣的朝廷,又有什么意義呢?再把忠義廉恥,交給這樣的朝廷,豈不是助紂為虐?”
“所以,李某反了。”
李湘云聽的有點激動,忍不住問道:“那你現在為什么變了?”
“因為…現在的朝廷,已經變了。”李巖臉色肅然,說的無比認真。
“哪里變了?”李湘云不服。
“廢遼餉,革鹽政,體恤百姓,賑濟災民,河南福王和陜西秦王的土地,全部分給流離失所的災民,以工代賑,修建道路和水利…”
李巖聲音緩慢而清楚,而這一兩年的大明天下的變化,簡單的梳理了一遍,最后,他肅然道:“李某當年只所以反,乃是因為朝廷不是朝廷,百姓不是百姓,當日兵敗被俘,也已經做好了被殺頭的準備,但太子殿下仁厚,即便我罪大惡極,也沒有將我付之極刑,這一年來,我在軍中看到很多,也知道了很多我過去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令我大開眼界,也令我重新認識現在的朝廷和我大明朝的天下。”
“用無數滾滾落地的人頭,換一個新天下,是李某當日的心愿,但現在李某卻醒悟,當日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闖帥真的是一個值得輔佐,能坐天下的人中龍鳳嗎?當日我參加的闖營,真是一支義軍嗎?不,都不是,比之當今陛下和太子,闖帥差的太遠太遠,繼續跟隨闖帥,只會制造更多的罪惡,而不是能迎來一個清明天下。”
“李某當日決定造反,乃是因為官員暴虐,百姓沒有生路。既然朝廷已經有改善,李某又何必再做那人頭滾滾落地的惡事?”
“更何況,遼東建虜虎視眈眈,從崇禎二年到現在,已經數次入塞,燒殺搶掠,擄掠我大明百姓,所過之處,狼煙滾滾,生靈涂炭,闖營和獻營鬧的越是厲害,朝廷越需要分兵,能對抗建虜入塞的兵馬和錢糧就會越少,大明百姓受害就會越深,李某身為漢人,豈能再做這種親痛仇快的事情?”
“所以,李某決意歸順朝廷,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以贖當日造成的一些罪過。”
李巖的話說完了。
李湘云聽的有點呆,以至于李巖最后說了一句什么,轉身離開,她都沒有聽到。
雖然李巖的人已經走了,但他的聲音卻好像還在殿中久久傳蕩。
如果沒有玉田的經歷,沒有親眼見過建虜的暴虐,對李巖的話,李湘云是一個字也不會相信的,在她心目中,官府才是最可惡、最不應該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機構。尤其朱家朝廷任命的那些大官,沒有一個是好人,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甚至說出過百姓們即便餓死,也不應該造反的荒唐話。
說他們是狗官,一點都不為過。
而朱家皇帝和太子自然也不會是什么好人,甚至是罪惡的來源。
因此,但遇到朱家太子時,李湘云毫不猶豫的選擇了行刺,對她來說,殺掉朱家太子,勝過殺掉一萬個萬兵,雖然最后失敗了,但她毫不后悔,如果有機會,她還會繼續做同樣的事。
但玉田之戰,卻讓李湘云的心思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不只是因為在玉田之戰中,她見識到了建虜的兇殘和暴虐,而是她第一次見到了一支紀律嚴明,不騷擾百姓,反而處處幫助百姓的官軍。就她和黎叔兩個平民百姓的裝扮,官軍放他們進城,救他們一命已經不錯了,豈會在其后的一個月里,繼續為他們療傷,并提供一定的食宿?
朱家太子的京營,好像和其他官軍不一樣,這一點,李湘云在開封時就有感覺,在玉田時就更加強烈了,不只是因為京營戰力更強,更因為京營對百姓的秋毫無犯。
而朱家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如果他登基,會不會天下官軍,都會變得像京營一樣呢?
這個念頭,曾經在李湘云的心頭閃現過,不過很快就被她壓制住了。
但今日,聽了李巖的一席話,這個念頭有點壓制不住了。
朱家太子真的像李巖所說的那樣,是一個體恤百姓,悲天憫人,未來會有大作為的好太子嗎?朱家朝廷,心里真的還有百姓嗎?李巖剛才對她所說的那些話,有幾分真,又有幾分假?
李湘云坐在椅子里,咬著唇,明亮靈動的大眼里,滿滿地都是疑問…
太子府后殿。
燈光明亮。
太子朱慈烺正負手而立,臉色凝重的望著掛在殿中的一副京師地圖。
京師有建虜奸細,并不稀奇,但建虜奸細居然敢膽大包天的盜取京營的遂發鳥銃,卻還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不是驚訝于建虜奸細的大膽,而且震驚于自己苦心設計,并要求京營上下,必須嚴格遵守的各項規章制度,尤其是關于新式武器的保密,在今晚的事件中,輕易的就被一些不法之徒給擊穿了。
到現在,盜取遂發鳥銃的四個建虜奸細,除了死在李湘云刀下的那一個,剩下的三人全部被抓獲,雖然他們拒不招供,頑固不冥,但朱慈烺相信,在軍情司的“殘酷手段”面前,他們是堅持不了多長時間的。
建虜奸細還沒有招供,但遂發鳥銃從軍中流出的途徑,卻已經基本查核清楚了。
今晚,國子監監生,原本應該在軍中留宿的思想教導官黃石,以老母急病為由,請假離開軍營,值夜的軍士按照規定,搜查了他的馬車,因為黃石是思想教導官,位置比較尊貴,加上夜色又黑,因此值夜軍士只是簡單查看,并沒有細致搜索,以至于沒有發現,黃石的馬車下,竟然藏了一支遂發鳥銃。
現在黃石已經被抓獲,但他對“遂發鳥銃”之事,卻并不知情,聽到自己的罪名是勾結建虜奸細,盜取遂發鳥銃之后,他直接暈死了過去。
在京營的思想教導官中,黃石的口碑和風骨,鼓動士兵的感染力,日常工作的態度,都是一流的,去年年底,還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嘉獎。
但眾人都不知道的是,黃石有一個不良嗜好,那就是喜歡逛青樓,而且經常是一擲千金,以他一個監生的收入,肯定是支撐不起的,以至于外面債臺高筑,但他卻依然放不下青樓的愛好,建虜奸細發現并利用了他這個缺點,為他還債,逼得他不得不做一件事,那就是將馬車底部進行改裝,進入軍營后,停到建虜奸細事先指定好的一處地方,然后在夜晚宵禁之后,以老母急病為由,坐馬車離開軍營,將建虜奸細極希望得到的遂發鳥銃帶出來。
這個計劃能成功,不是黃石一個人就可以做到的,軍中必然還有接應,因為黃石身為一個思想教導官,是沒有辦法直接接觸到軍械的。
遂發鳥銃是新式武器,太子殿下控制的極其嚴格,從軍庫管理到損壞修理,都制定了嚴格的制度,并都有編號,任何一支遂發鳥銃,從出廠到損毀,都有詳細的記錄,任何人也難以造假。
黃石只是“運輸”,至于遂發鳥銃怎么到車底,又是何人所為,他卻是不知道的。
現在,蕭漢俊正連夜在軍中清查,相信不久就可以找到答案。
但朱慈烺卻知道,自己制定的軍規已經是有了漏洞,關于營門進出和遂發鳥銃的保密,需要通盤做檢討,而他更擔心的是,在偌大的京師中,除了今晚的這四個,還會不會有其他的建虜奸細?
原本京師是軍情司肅奸的重點,但因為和東廠錦衣衛的職能重疊,未免父皇猜忌,他命令軍情司撤出了京師,現在看來,東廠和錦衣衛是擔不起這個職責的。
“殿下,李巖來了。”唐亮小聲報。
朱慈烺點頭:“讓他進來吧。”
李巖進入殿中,躬身行禮。
當日,朱慈烺只所以留下李巖的性命,而不是像羅汝才郝搖旗那樣交給朝臣刑部處置,看重的就是李巖的才氣和心憂天下的仁義,而李巖成為醫官之后,在軍中的表現,也是令他滿意的。
最初,李巖夫婦的起居被嚴格限制在軍營之中,每日都有人監視,非有命令,不得擅自離開軍營。
去年玉田之戰后,閻應元上疏,奏明李巖是玉田守衛戰中的功績,說若非李巖在關健時候,帶領傷兵和青壯,沖上城頭,頂住了建虜的猛攻,說不得玉田就要失守了。
朱慈烺很欣慰,等到李巖隨著京營大軍回到京師后,他就令人放寬了對李巖的限制,以表彰李巖在玉田戰役中的功績,而令他驚訝的是,李巖在面見他的時候,竟然說出了一個秘密:當日在開封大營行刺,差點將他刺死的女刺客,此時正在玉田的救治所。
朱慈烺最初有點生氣,一來認為李巖“賊心不改”,還和流賊有往來;第二,他當日放走女刺客,是要女刺客回到她哥哥李定國的身邊,勸誡李定國,現在女刺客卻出現在玉田,不是表明他當初的苦心都白費了嗎?
不過在聽完李巖的解釋,尤其是知道女刺客和黎叔,曾經和建虜騎兵血戰,黎叔受傷也是被建虜騎兵所致之后,他的怒氣才漸漸平息女刺客雖然無禮,但和建虜血戰,起碼說明她還是知道“非我族類”“同仇敵愾”的道理的,而她更有一個好哥哥叫李定國,為了籠絡李定國,女刺客肯定是要優待的。
于是,朱慈烺默許了女刺客的存在,對她和黎叔在玉田的養傷,不予干預。
當然了,朱慈烺對女刺客的寬容,并非全是因為李定國,他不想承認的一點是,每每提到女刺客,他首先想到的第一個畫面,并不是女刺客揮刀向他刺來的兇狠,而是他緊緊抱著女刺客,將其摔倒在地,兩人口鼻相交,溫香軟玉,體香醉人,驚慌失措,粉臉紅潮,肌若凝脂的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