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五峰縣朱雀書院的學生,理論上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多少都會那么一點兒。
但陳孟男除了勾欄里的淫詞浪語,那是真的不通文字,如今筆墨著眼,其實也就是日記罷了。
市面上如此熱鬧,代入感如此之強,純粹就是陳孟男寫的都是真的,而且頗有心得。
可要真以為他文墨上乘,那就是信了邪。
這光景,他揮毫潑墨,一旁伺候的私娼小姐美眸閃爍,旋即眼神晦暗,實在是陳孟男畫的“赤俠像”,那是完全沒有魏赤俠的模樣。
“陳相公,你這畫得也不像啊。”
“嘖。”
陳孟男撇撇嘴,然后道,“你們懂個雞毛,小爺我這是畫骨不畫皮,講究的是神藏于內,無形于外。”
眼見著一團奇形怪狀的東西畫了出來,左右嫖客也是不放心,小聲道:“陳相公,您這畫的真是魏赤俠?”
乍一看,還不如自己八歲兒子畫得好,至少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而陳孟男那是隨便亂涂,就是大概能看出來是個張牙舞爪拿著兵器的人。
“畫得像了,不怕被查封?”
陳孟男冷笑一聲,“我這畫的是‘風流魏大俠’,什么赤俠不赤俠的。到時候被盤問,便照這個說。”
言罷,他還從懷里摸出來一本《風流魏大俠》,內容相當精彩,說的是某個姓魏的大俠,每每行俠仗義,總有美人暖床,個中技巧手段,看得是一群土鱉嫖客如癡如醉…
“不對啊,可要是這樣,還能辟邪嗎?”
“他娘的你們不信別人可以,居然不信我陳孟男?!”
勃然大怒,極為憤怒,陳孟男大聲呵斥:“誰不知道我陳孟男是朱雀書院第二人?以前在五峰縣,那是‘魏不離陳,陳不離魏’,明算科雙煞,整個北陽府的生員,都清楚這一點。”
“沒有人比我更懂魏氏俠氣!”
“要是不能辟邪,你他娘的來陳宅找我。”
一臉囂張自信,陳孟男在畫像上簽字畫押,又蓋上了兩個印章,一個是“陳孟男”,一個是“戒色齋主”。
前一個是真姓大名,后一個是陳孟男在風月場所的“匪號”。
倒也不是說他不嫖了,而是府縣歡場已經索然無味,沒有白辰相伴,一點意思都沒有。
再加上最近一段時間都在寫書,寫著寫著,竟是覺得人類女子毫無趣味可言,還是妖精更和自己口味一些。
且妖精不能完全變成人形,須留一些本相特征,比如獸耳狐貍尾巴之類。
個中喜好,陳孟男一直都沒跟人提起過,連“保家仙”夜叉也不知曉陳孟男現在的心思。
所以這“戒色齋主”的頭銜,還別說,北陽府的老瓢蟲們,都覺得小陳相公是幾近于道了。
戒色之道…
但對歡場小姐們來說,這陳相公跟“戒色”二字,不能說毫無關系,那只能說沒有干系。
酒色財氣匯聚之地,對法寶其實都有壓制,所以這光景陳孟男畫了畫,也瞧不出有什么名堂。
但夜叉不一樣,他這光景盯著陳孟男的畫看了許久,竟是感覺到其中的微妙。
此時,廳內有個小姐掩嘴笑道:“忽來桉上翻墨汁,涂抹詩書如老鴉…”
陳相公的畫,跟墨汁打翻了差不多呢。
“涂鴉就涂鴉吧,但我陳孟男出來混,講究的就是一個公平。這幅畫,兩千兩,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兩千兩——”
“陳相公,這府城大家的手筆,潤筆費給個二百那就…”
“那你去找府城大家啊?”
陳孟男一臉倨傲,“不會不知道現在嚴查‘赤俠像’吧?老子現在冒著這么大的風險,畫這么一副很容易被查封然后連累的畫像,拿個兩千兩過分嗎?”
“真能辟邪啊?”
有個老嫖客是私鹽販子,并非是做正行的,不過明面還有個咸菜鋪子,所以來這里廝混,倒也還湊合。
鹽販子最不缺的就是銀兩,這光景其實已經心動,畢竟,販私鹽最要緊的就是走夜路。
如今夜里碰上強盜那不是個事兒,碰上小怪也無所謂,可要是碰上大妖,委實不是對手。
死了伙計保鏢,那不算什么,貨被弄丟了,那是真心疼…
所以,降妖除魔的寶貝,只要能掏錢買的,都值得下血本。
再加上私鹽販子對世道變化極為敏感,隱隱覺得要是有個居家旅行的傍身寶物,才能安穩茍活。
“還是那句話,整個北陽府,哪怕把‘操江同知’汪相公算上,都沒人比我靠譜。”
就是這么自信。
“兩千兩…我要了!”
私鹽販子心中盤算了許久,尋思著小陳相公這樣的人,不至于跑路,他又沒啥本事,就是個聞名各地的瓢蟲,他要是敢騙自己,他就敢下黑手。
再者,小陳相公的親爹陳員外,家底何等豐厚,豈能計較這區區兩千兩?
“五柳弄堂”中的嫖資要求并不高,幾兩銀子也有幾兩銀子的玩法,湊趣兒的小姐給你坐一桌堂子菜,再唱兩個小曲兒,一天也能過去。
這是個愜意的去處,所以開銷對商賈而言,都是尚可。
偶有花大錢的大冤種,那也不外是二三百兩,再高就很少見。
通常一晚上甩銀子最多,還是在賭桌上。
直接弄兩千兩出來玩什么琴棋書畫,幾乎是不存在的事情。
府城教坊司官營勾欄中的高檔玩法,在這里是沒有的。
“錢老板,真出啊!”
“早就說好了的,我也是相信小陳相公的為人,再者…”
“兩千五百兩!我要了!”
錢老板漂亮話還沒有說完,有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湊了過來,“你們這群不識貨的,這畫給你們也是白瞎。”
那漢子直接摸出三張江尾道飛錢,兩張一千兩的,一張五百兩的。
有人識得這漢子,便喊道:“樓都頭,恕我們眼拙,小陳相公這手藝,莫不是比除妖監還要高?”
“你們懂個甚么!”
樓都頭到了桌前,沖陳孟男拱了拱手,客客氣氣道:“小陳相公有禮。”
然后才對眾人解惑道:“你們都以為辟邪的‘赤俠像’,需要跟魏…跟赤俠公一模一樣,其實不然。辟邪畫像,不取其形,而是取其‘神’。只要有‘神’,就能威壓妖邪。”
說罷,他從懷里摸出一只罐子,罐子上貼著封條:“這里頭封著一只‘捉狹鬼’,是我在東城捉來的,還不曾滅了。正好給你們見識見識。”
嫖客小姐們以為是見識“捉狹鬼”,都好奇地看著,封條被樓都頭撕開之后,罐子嘎啦一聲,跳出來一只多足獨眼大腦袋的怪物。
這怪物并不大,三寸少了些,五寸多了些,獨眼顯得兇厲,嘴巴張開之后,里面全是尖牙。
嘰嘰喳喳叫了一通,正要撲向一人的臉,卻見桌上墨汁未干的“赤俠像”竟然鉆出一道白光,瞬間洞穿“捉狹鬼”的頭顱。
啪的一聲,這小鬼兒直接灰飛煙滅,留了一地的香灰。
這一幕看得眾人大驚,除了驚訝這“捉狹鬼”原來是這樣的小怪物之余,更是沒想到陳孟男的涂鴉,當真會有這種神異。
“樓、樓都頭!這、這是怎么回事?!”
“真能殺鬼啊!”
“沒想到小陳相公還有這等本領!”
眾人驚嘆吹捧之余,卻聽樓都頭接著說道:“你們不要以為此事簡單,有兩樣東西,是缺一不可的。一是小陳相公的秀才功名,二是小陳相公對赤俠公十分熟稔。適才你們肉眼看到的白光,乃是精神銳氣,不熟悉赤俠公,是感受不到這等神氣的。”
他說了許多,但有些關鍵并沒有說,那就是為什么陳孟男能夠作畫。
舉凡辟邪的寶物,沒有修行的底蘊,是撐不起神異的。
凡人自不量力的話,通常都是氣血虧損,被寶物吸干精氣神,最后宛若行尸走肉、郁郁而死。
樓都頭對陳孟男如此客氣,便是發現陳孟男底蘊不差,甚至還有了道行雛形。
畫出赤俠神與骨,就有了根基、道理。
他掏這兩千五百兩,買畫只是添頭,真正的打算,是跟陳孟男合作,做個長期生意。
旁人只當是一錘子買賣,但樓都頭在北陽府廝混,對時下行情不敢說了如指掌,但說知之甚多,絕對有這個底氣。
現在府城因為有巡天監、除妖監還有各種名流坐鎮,尚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之處,但時間久了,妖魔鬼怪越來越多的時候,就知道驅邪辟邪的物件多么重要。
守著陳孟男,別說兩千五百兩,就是兩百五十萬兩,那也是可以想可以琢磨的。
屋內的人驚詫,屋外的夜叉更是震驚,心中極為不理解:這瓢蟲怎會有這等能耐?!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樓都頭的話點醒了夜叉,現在回想起來,陳孟男這瓢蟲,的確跟魏昊關系不錯,而且陳孟男也的確對魏昊頗為了解,精神氣概的把握,竟是相當的精準到位。
如是想了之后,夜叉頓時替魏昊不值,好好的大俠客,擇友不慎啊,擇友不慎。
一想到魏昊專門為了陳孟男跑地府撈人,有一黑一,這魏赤俠大抵上是頭腦有恙。
“三千兩!”
“入娘的五千兩!都別跟我爭,下次,下次讓小陳相公再畫,今晚上算我的,算我的…”
“喂,什么時候要競價的?”
“先到者得!”
“那錢老板兩千兩可就要拿走了。”
“老錢,我給你這個數,你讓給我,往后五雉縣的門路,包在我身上…”
“都他娘的閉嘴,在這里嚼騷?聽小陳相公的。”
吵嚷之間,最先叫價的錢老板趕緊道:“小陳相公,何不再畫一副?”
“你當是畫個山水呢?”
橫了一眼私鹽販子,陳孟男拿起茶壺就對茶壺嘴兒開嘬,喝了一氣之后,才悠哉悠哉說道,“我一天畫不了幾幅畫,而且還得看時辰,看感覺。沒感覺畫出來也是白搭,純粹涂鴉。”
這東西陳孟男自己也說不清,他詩畫不通,從來沒有作畫過,但是這“赤俠像”,他的的確確就有這樣的感覺。
心中羨慕的魏昊俠氣,都折射在了筆下。
他是做不了大俠的,不管是鋤強扶弱還是懲惡鋤奸,他都做不了,但不妨礙他羨慕,這是最樸素的念想。
同窗之中,擅長書畫的并不在少數,魏昊形象畫得宛若真人的,也不是沒有。
可是正應了那句話,畫人畫虎難畫骨,陳孟男看著那些個惟妙惟肖的“赤俠像”,總覺得差了點意思。
畫面威勐霸氣,但也只有畫面。
樓都頭說的“神氣”,他覺得這才是重點。
“小陳相公,您定個章程?”
“章程?”
陳孟男想了想,“我呢,也是與人方便與己方便,錢我也不多要,兩千兩,少一個子兒也不行,多了我也不收。所以,這畫,今天還是錢老板的。”
“小陳相…”
“噯,別急。樓都頭,您想要呢,明天子時來我家中,我給您也畫一張。”
樓都頭原本有些焦急,現在一聽,頓時點了點頭,心中更是暗忖著,得自己籌備一些特殊的紙張筆墨。
辟邪驅邪之物,材料用得好,那是更添威勐。
如是一番言語,總算是眾人安了心,小姐們這光景也動了心思,紛紛邀請陳孟男嫖宿“五柳弄堂”,但陳孟男對這些普通人類美女完全沒興趣,只道要養精蓄銳,這便告辭離開。
回家路上,夜叉一臉懵:這也行?
“‘保家仙’睜大眼睛看清楚了,沒錢怕什么?這錢不是來了嗎?”
“果然指著夜叉興旺家宅,那是萬萬不行的,唉,求人不如求己啊。”
得意洋洋的陳孟男讓夜叉看得來氣,本想將他一腳踹翻在河道里,終究還是忍住了。
躺船艙里的陳孟男咂摸著滋味,然后忽然道:“你現在有沒有空?”
“怎地?”
“有空就幫忙給我傳個口信。”
“給誰?魏赤俠?”
“我找大象干什么啊。”
陳孟男一臉無語,然后道,“你去看看牛小姐,她要是安好呢,就幫我問聲好;她要是有難處呢,你打問清楚,缺錢使喚,我這里多少總有,缺衣少食呢,我去城皇廟燒一些…”
獨臂的夜叉渾身發抖,這瓢蟲果然是色膽逆天,還道他是收了心,原來是勾欄的小姐不夠生勐,比不得牛將軍的妹妹康健有力。
“你早先差點做了鬼夫,忘記了?”
“此一時彼一時,那都是誤會,我何必計較?現在多事之秋,世道又如此艱難,牛小姐的大哥又不在本地為神了,她一個弱女子,萬一遇上心狠手辣的除妖人,豈不是要遭難?”
一臉坦蕩的陳孟男完全無視了夜叉的瞠目結舌,振振有詞繼續說道,“我這個人是很相信緣分的,我覺得我跟牛家娘子有緣。”
“你到底是不是我家的‘保家仙’?”
“是…”
十分憋屈的夜叉感覺這本分差事沒法做了,他是夜叉,他要作惡,他要殺人放火!
“是就機靈點,你是少了一條胳膊,又不是少了一條腿,跑腿的事情我都這么說了,你做就完事兒,還替我操起心來。”
盡管只有一條胳膊,但夜叉的一只拳頭,還是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