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五銅縣利國山山神丘山偉有點類似,“姜家溝”本地山神也頗有交際,呼朋喚友之后,本地諸多保家仙都是云集。
六畜之類皆有,鳥蟲精怪齊全,小小的“姜家溝”,倒是頗有靈韻。
沒有靈韻,也養不活精靈妖怪。
“這抽丁一事,我也知道一二。我老家鄉里若是有隔壁村寨的不愿意出丁,多是要掏一筆錢糧出來的。如此,才會有個別村寨抽丁數量極多的情況。這‘姜家溝’,也是如此么?”
魏昊在山神廟里頭詢問到場的妖靈,這些妖靈都是獸頭人身,穿著打扮跟人類其實一樣,就是個頭大小不一。
有個家雀兒四肢變化得也不好,袖口里頭露出來的一雙手,依然是一雙翅膀。
只聽它輕聲道:“大王,可沒那般好事兒哩。”
“噢?強行抽丁,怕是要鬧出禍事來。”
魏昊有些奇怪,如果強行抽丁,必然狗腦子都打出來,引發民變,這五汶縣縣令也就算是徹底完蛋。
“原本縣里也是幾十個山頭,百幾十個莊子一起來。只是不知道吹了什么邪風,有個貴人說‘姜家溝’跟他祖上是一脈,自當用自家人的,不能打擾別家百姓。于是就緊著‘姜家溝’的男丁使喚,后來實在是人手不夠,這才又說讓本地大戶出力,縣里的丁舉人,就自告奮勇,請了文書,去‘丁家垴’征用了丁家的男丁…”
絮絮叨叨說了一通,魏昊也從家雀兒口中聽明白了前因后果。
“‘東伯侯’好像是姓姜?”
魏昊其實都不確定這事兒,因為當初定下誰是“東伯侯”,可是有很多備選人物,姓姜的只是其中之一。
現在看來,怕不是就是姓姜的做了“東伯侯”。
小小的“姜家溝”,居然跟大貴族還是同出一脈?
仔細想想,也是正常。
只要現在活著的人,十代貧農才是鳳毛麟角,別說十代,五代“貧賤”都是相當的罕見。
活著的人祖上闊過,才是常態。
“抽丁一般不能拖延農事,這其中,又是怎么操作的?”
魏昊提筆記下了家雀兒的口供,又繼續問道。
“說起這個就恨,大王是有所不知啊。但是秋糧還沒收,縣里說是有貼補,能減免稅賦。就是這田賦,豆麥都減…”
“這是好事兒啊。”
“屁!”
家雀兒破口大罵,“減是減了,可秋糧沒人收,蹦出來兩場大雨,搶收沒人手,這一掐算,還比舊年多虧了三斗多。而后上工的時候,又來了人張嘴糊弄,說甚么管吃管住,過年給‘年紅’,一角銀子總是有的。原話,原話就是如此,我就在屋檐下面聽著呢。”
“管吃管住的話,這糧食應該也是夠的。一角銀子,女人孩子撐一個月也沒問題。”
“可是拖欠啊。”
“唔,此事我來的時候,已經聽說過了。你細細說來。”
“好嘞!”
家雀兒頓時精神抖擻:“大王,那管糧倉的、厚生司的、縣衙的、兵站的,都壞著呢。說的是管吃管住,結果到了地頭,只能一半人住下,大通鋪剩下的一半,還得自己干。于是開山采石之前,先伐木…”
一通說下來,當真是讓魏昊身臨其境。
等于說大半個工地,還是“姜家溝”的男丁自己收拾起來的。
而收拾完之后,自己也只是暫住,將來走了,這地界跟他們沒有一個銅錢的干系。
這其中有個“障眼法”,那就是伐木、蓋房的工錢,沒計算在里面。
來的時候是采石場上工,算作力役,當然說是徭役、勞役都行。
但只要是上工,朝廷都是有明確分工的,否則賬目、項目都對不上。
其中稍微操作一下,按照一個人工的工錢計算,也能賺上一大筆。
畢竟不出意外的話,原本伐木、蓋房的費用,肯定是朝廷、縣衙或者東伯侯府中的一家或者一起出。
這筆錢如果剩下來,就落在了經辦人的手中,但是在賬目上,就是支出,肯定是用了的。
而同時采石場的口糧補貼,只要把用度、時期做多加長,那么伐木、蓋房的時間被覆蓋,賬目上也看不出來什么。
這個操作得當,等于一文錢掰成了兩文花,也是比較常規的騷操作。
經手人干得漂亮,吃虧的永遠都是一線干活的人。
“…冬月的時候,來了一場雪,其實不大,一指厚罷了。結果第二天兩個礦場都說是糧食運不上來,先欠著,畢竟山路崎嶇,汶水又不能倒流。所以兩個礦場雖然頗有怨氣,但也忍了。冬月開始,這礦上的吃用,就得看礦工家里的資助…”
“好家伙。”
忍不住都要拍手鼓掌了,這操作,可真是明目張膽。
換做魏家灣,早就抄刀開打。
當然五峰縣歷任縣令,也沒有這么騷的就是了。
冬月山路崎嶇,解釋起來是合理的。
但這只是經手之人對上的解釋,可是朝廷、縣衙乃至侯府的運糧隊伍走路艱難,“姜家溝”“丁家垴”的老弱婦孺給兒子、丈夫、兄弟們帶口吃的,就走路輕松了?
對下不作解釋,或者說擺高姿態,舊日的威嚴,讓老弱婦孺敢怒不敢言。
而誰家不心疼、掛記自己的丈夫、兒子、兄弟呢?
那么再怎么不痛快,踩著雪還是要趕路送口糧。
這一來一回,對魏昊來說,不過是蹦跶幾下的事情,來回直線距離就是四十里。
可對老弱婦孺而言,那就不一樣了。
望山跑死馬,在哪個溝溝坎坎的地方,都是如此。
如此一來,這就是一百里二百里的腳程,那就必須歇一天兩天的。
倘若怕風險,那就得托人捎帶,這時候“姜家溝”“丁家垴”剩下的男丁,就得當然不讓,又不能全部出動,那肯定是得想辦法多找些門路。
這時候,魏昊都不用聽家雀兒的說辭,就知道會有什么操作。
請人幫忙,需要跑腿費;沒有口糧,就得借貸賒欠,這可不是鄉里鄉親互相幫個忙,那是必須問大戶開口的。
“…到了臘月,來了一批糧食,但是不多,講好的冬衣,也是打薄了有折扣。臘月一場大雪,就又說大雪艱難,車馬都是凡胎肉體,送不上來。想要送到,得縣城的除妖人相助,這時候就得湊銀子了…”
家雀兒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雖然沒什么條理,東一棒子西一榔頭的,不過大體上還是把是非給講了出來。
魏昊將家雀兒說的口供復述了一遍,讓它聽聽是不是原話,家雀兒確定之后,魏昊便讓它蓋了個戳。
鳥爪踩著印泥,就做了個標記。
隨后鳥爪印就綻放出靛青色光芒,整個口供,竟然化作了“鐵券”。
“君子,這紙變成精鐵啦!”
“正常。”
魏昊笑著道,“現在閻王不管事兒,我白天斷陽,夜里斷陰,是為數不多能往來陰陽都說得上話的。你別忘了,我進陰間,是以‘大夏千牛衛司仗使世襲左千戶’的身份。”
“那君子就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
見狗子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魏昊便摸了摸它的狗頭,“有一種說法,叫作‘鐵證如山’。”
“鐵證如山?”
“不錯,這‘鐵券’,對有些人來說,只要見了天日,那就是比山還要重。這種說法,也是我一個朋友在別處看到的。”
穿越前的世界,多的是這種比喻。
只是在這里,人心愿力往往會把比喻,比著比著,就比成了真的。
夸魏大象是個頂天立地男子漢,原本是場面話,但是在陰間,魏昊借住酆都大帝的眼皮,也的確做到了法天象地,把五閻王活活打死。
很多事情,見怪不怪。
魏昊有火眼金睛,比測謊儀還準,家雀兒說什么都逃不過他的判斷。
要是人間的官吏,也有這種神通,拿來明察暗訪,不要太好用。
“‘姜家溝’‘丁家垴’這里,主持征發民夫的官吏,是誰?”
“可不是官吏嘞。”
有個黃鼬抄著手,坐在一旁的蒲團上,翹著二郎腿,胡須灰里帶白,耷拉在兩側,看上去年歲不小。
“老先生說說看?”
那老黃鼬左右看了看,然后用詢問的語氣對周遭的保家仙們說道:“那俺就說說?”
“大爺您說,您說,您輩分高…”
幾只小黃鼬穿著短褂,正月里也不怕冷,手腳上都是帶著褐黃色的冬絨,說話的同時,還沖周圍點頭哈腰,顯然是幫老黃鼬告個罪。
“大王,俺跟你說啊…”
老黃鼬說話的時候,從后頸抽出一支細長的銅鍋煙桿,一邊說話一邊往里面塞煙絲,剛塞好了想順便找個火兒,就被魏昊隔空一點,煙鍋子就開始冒著煙氣。
趕緊嘬了兩口,老黃鼬這才謝道:“多謝大王,多謝大王…”
仿佛是一時被打了茬,老黃鼬琢磨了一番,才道:“這‘姜家溝’呢,主要是兩個舉人老爺接了活兒,他們老早就不在‘姜家溝’住的。算下來,起碼六十五年了。那是少小離家啊。”
回憶了一番,只有感慨:“大約是生發了,攀上了一個貴人的高枝。要說這貴人,他們兩個舉人,在‘姜家溝’就是天上人一般了,比他們還要高,那就高得沒邊了。”
魏昊沒有打斷,但心中不無惡意地琢磨著:少小離家老大回,這回來一趟,就是打著吃絕戶的主意,可真是孝子賢孫吶!
“這前頭征發民夫,是朝廷下的公文,縣衙分攤。后來聽說是貴人跟‘姜家溝’是同出一脈,于是緊著自家人用,絕不虧待…”
牛的,牛哇!
不管聽多少回,魏昊都覺得相當牛。
“那兩個舉人,早先來的時候,也是給了好處。米面糧油不曾缺,還給了農具,都是好鐵打的。誰曾想一晃眼,這鎬頭、大鍬,都還給采石場了。俺住的那家,當家的一百七八十斤的塊兒,如今還剩個一百二三十斤…”
老黃鼬也是帶著埋怨,絮絮叨叨很久。
不過魏昊也不急,并不催促,只是提筆記著。
“等到后來用人,這兩個舉人就作了保,說是上工包吃包住,錢糧是不可能短缺的,過年還有‘年紅’,一角銀兩角銀,總有。俺尋思到底也是舉人老爺,也瞧不出來有甚么花樣,也就不曾暗中折騰,現在回想起來,也是被一步步騙了…”
保家仙關鍵時候托個夢、現個形,最不濟在家里打破個碗,都算是能提醒到老東家。
誰曾想在這舉人老爺身上,都能翻恁大的船。
魏昊心中也是暗笑:這就是不讀書的后果啊,要想不被讀書人騙,自己就得認真讀書。
哪怕魏家灣猛士輩出,上戰場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可讀書這種事情,從不懈怠。
就算讀書如吃屎,也得讀。
這樣跟人理論的時候,你的拳頭、砍刀,到底有沒有道理,心中也是有數的。
老黃鼬修行雖久,卻不知道人心險惡那是隨著世道變化而變化的,太平年月,人心險惡稍微程度輕一點;兵荒馬亂的,那就是統統變本加厲。
“后頭增發的力役,都算是兩個舉人包辦。但當時也說了,今年的兩季田賦,他們也幫著包了。現在這行情,怕不是連哄帶騙。入娘的,俺當時還想著‘姜家溝’總算是出了幾個有出息的呢。真是瞎了俺的老眼!”
噴了一口濃煙,老黃鼬猶自懊悔。
而魏昊則是抓住了關鍵,在紙上記錄之后,問道:“老先生,您剛才說,這冬月臘月的力役,是兩個舉人包了的?”
“對,有文書咧。就在祖屋里頭。”
“兩季田賦,也就是夏糧和秋糧,他們兩個也說是包了的?”
“對,也有文書。”
“那就好了。”
魏昊點點頭,將口供念了一遍給老黃鼬聽,“老先生,我記下的,可有錯漏?”
“大王說的一點都對!”
“那就行,還請老先生在此按個印。”
“好嘞!”
黃鼠狼爪子一伸,就穩穩地留下了一個爪印,同樣是靛青光芒閃爍,紙張也逐漸變成了“鐵券”。
兩張“鐵券”放到一旁,魏昊笑著道:“就這兩份口供,我現在就能殺了那兩個舉人。不過咱們不急,要殺就殺大魚,我倒要見識見識,這‘東伯侯’是生了熊心豹子膽,還是有三頭六臂,竟敢這么猖狂。好家伙,勾結五汶縣玩起了這等花活,得虧‘國運化身’已經不在,這要是還在,咬死他都是輕的。”
說罷,魏昊對眾多“姜家溝”保家仙繼續道:“大家不要有什么顧慮,有我在這里,莫說什么舉人,就是縣令,拿下也就是拿下。”
“大王,小的也有話說!”
“大王大王,小的有事情要交待!”
“大王,小的…”
有了家雀兒和老黃鼬的例子在,保家仙們也沒了擔憂,一個個爭先恐后,生怕說晚了說少了。
這一通熱鬧,把山神都看呆了,偌大老虎,趴臥在一旁,很是感慨,多少年了,都沒見過這般群情激動。
而且不是嗚呼哀哉在那里作小女兒狀,是一個個激動得手舞足蹈、眉開眼笑。
這光景,外頭那厚實的正月積雪,仿佛也不算個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