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走廊上,那個雙目通紅的男孩像是蜘蛛一般伏在地上,速度飛快地爬來。
看著此情此景,失落魔女瞳孔微微收縮。在這一刻,夜淹了過來,夕陽沉沉地墜入了地平線的下方,整座城市一瞬被黑暗吞沒。全世界只剩下一抹殘紅,但那并非黃昏的余暉,而是男孩眼里那一抹瘋狂。
就好像是…浮于海面的赤潮。
這一瞬間,失落魔女竟然久違地感受到了…某種遺忘已久的情緒。
而對于各種各樣的情緒最為熟悉的她,此時卻花了整整一秒鐘,才明白了自己感受到的這種陌生的情緒名為什么…
那是:
——“恐懼”。
沒錯,作為一個最擅長操縱他人情緒的魔女,并且活了足足幾百年,自以為已然對所有情緒都已經麻木、淡然的情況下,失落魔女在此刻竟然感受到了一種未知的恐懼。
頃刻之間,失落魔女抬起手來,既然哪吒的混天綾并未限制著她,那么盡管這個精神空間的結構特殊,她還是可以稍微施展出一部分力量的,于是她在自己身前創造了一個結界,阻隔著那個蜘蛛一樣向她爬來的男孩。
“這到底是什么…”
隔著一層結界,失落魔女怔怔地凝視著那個雙目被血絲覆蓋的男孩。
在他身上好像蘊含著人類迄今為止所能開發出來的最為混沌、最為雜糅、最為暴戾的情緒,倒不如說這種事物已經稱不上是人類了,只是一個純粹的負面情緒的雜糅體。
用繪畫來形容,那么它應該是一團凌亂的毛線團一樣的線條,可此時它卻呈現著人形,保持著人類的形體待在這個精神空間之中,這才是最令她匪夷所思之處。
下一刻,無邊無底的黑暗中,失落魔女又感受到了來自側面的一排排齊整的目光。
像是多目蜘蛛突然睜開了它的所有眼睛,躲在灌木叢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你。
失落魔女毛骨悚然,全身泛起了雞皮疙瘩。
她猛然側頭,只見此時一個個人影正排列在教室的窗戶邊上,以余光凝望著她。
而柯明野只是靜靜地坐在他們的中間,像是一具雕像那樣,平和、穩定。
教室中,所有人都簇擁著他,就好像孩子們理所當然地簇擁著一家之主。
柯明野垂著目光,面色平靜地坐在課桌上,夕陽的殘紅映照著他蒼白的臉頰。
就在這時,走廊上那個背部倚著墻壁,一直以來都在默默低頭看書的病號服男孩忽然翻動書本,手指摩挲書頁,沙沙地響著。
“柯明野不畏懼任何人的死亡。”書頁聲中,他輕聲說。
“什么意思?”失落魔女問。
“因為所有在他眼前死去的人,所有他曾經在意的人,最終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他身邊,所以他并不畏懼任何形式的死亡…”病號服男孩頓了頓,“…就像她一樣。”
說著,他的眼神投向教室內部,落在了斯特蘿的側影身上。
“我聽不懂。”失落魔女說。
“意思就是,柯明野發自內心地…允許自己把一切都毀掉,然后…就有了它。”
如同一臺不具備感情的機械那般,病號服男孩語氣平緩地說著,隨后抬手指了一下那個爬在地上雙目通紅的“怪物”。
“所以呢?”
失落魔女問。
“所以…柯明野不會被限制,倒不如說他完全可以不給自己設下限制。”
病號服男孩緩緩說著。
“哪天他放棄掙扎了,他就會接受內心這份鈍化的情感,然后十分平靜地…以一種理所當然的方式把所有人都干掉。因為他深信著…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他在意過的人最終都會回到這里,從沒有任何人死去,他們只是回到了應該回到的地方…在他眼里,這里并非墳墓,也并非某種另類的回憶博物館,更并非是儲存著尸體的冷藏庫,而是某種必然的‘終點’。”
微微停頓了一會兒,他從書頁上抬眼,挪動目光瞥向窗外。
“最后的最后,這座教學樓,乃至這座福利院,這座城市,這個世界會擠滿無數個人,就像是一個家族。而他則是這個家族的支柱…他的精神不會倒下,而是會像是一個符號那樣,支撐著這個世界的運轉,直至死亡。”
失落魔女沉默片刻,抬眼掃過教室中的一眾人格。
黑暗之中,圣誕裙少女的冰藍眼睛凝視著她;紅藍身影的一雙眼睛從面具后直勾勾地盯著她;通神者鬼面身后一雙漆黑空無的眼眸仿佛靜止在半空中,同樣正對著她。
隔著一面窗戶,他們投來的目光是那么的平和。
就好像…正在看著一具尸體。
當失落魔女的目光掃過窗戶上的面孔,逐漸觸及斯特蘿之時,這位坐在輪椅上的紅發少女先是微微一愣,隨后狡黠地勾起嘴角,以余光看向她,托著腮朝著她輕輕地揮了揮手。
失落魔女收回目光,緩緩地說:
“他可真是一個瘋子…不折不扣的瘋子…但看起來,你好像不是和他們一邊的人?”
她心中很清楚,既然走廊上的這兩個人格就連柯明野本人都感到畏懼…都必須將他們擱置門外,那么毫無疑問,這個精神世界的弱點就安置在這兩個人格的身上。
意思就是只要說服他們,那么她就有機會將柯明野的精神世界擊潰。
“你被他們排擠在教室外,在走廊上和這頭怪物待在一起,難道就不會感到悲哀么?”
說著,失落魔女垂眼看向結界之外那個雙目通紅的少年,眼神之中閃過一絲厭惡。
病號服少年沉默著,低垂目光,繼續看自己的書。
就在這時,失落魔女布置的精神結界已經臨近破碎了,那個雙目通紅的怪物張開嘴巴,利用牙齒啃噬著她的結界,裂縫一絲一毫地延展開來,怪物的臉也被結界扭曲。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失落魔女喃喃自語,語氣之中是掩藏不住的厭惡。
隨后她緩緩抬起頭來,側臉,再一次看向了教室中的柯明野。
柯明野輕輕地揉了揉小紅帽的金色發絲,隨后微微抬起目光。
隔著教室的窗戶,他和失落魔女二人四目相視地對望著。
利用余光看著那個蜘蛛一樣的男孩愈來愈近,失落魔女并未表露出恐懼,亦或者驚慌,反而輕輕地咧開了嘴角。
琥珀色的眼睛凝望著柯明野。
她知道隔著這片玻璃,她是聽不見教室里的聲音的;同樣的,教室里的人格也聽不見她在說什么。
于是,失落魔女張了張嘴,以唇語對柯明野無聲說道:“沒用…就算我撼動不了你的精神世界,在現實世界里你照樣不是我的對手,只要我離開這里,你就是一頭甕中之鱉。”
柯明野平靜地回視著她。
嘴唇微微翕動,同樣無聲地回應著她。
“是么…那你要不要出去看一看,你口里的‘現實’,現在到底怎么樣了?”
聞言,失落魔女微微一怔。
盡管她對柯明野的話語存疑,認為他只是在虛張聲勢,然而她設下的用于阻攔那個紅眼男孩的結界已經瀕臨破碎,于是她便不再繼續在這個鬼地方和柯明野較勁,而是瞬間脫離了他的精神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之中。
此時此刻,現實里。
雕像空間的內部,四周光線昏暗,僅有蠟燭的一點光火輕微搖曳著。
失落魔女緩緩睜開眼來,隨后微微一怔,此時此刻一根根巨大的、蠕動著的泛著幽暗光暈的觸手正將她的身體團團包圍,嚴絲合縫,僅僅只有她的頭部被允許露出來,稍微透一口氣。
凝視著那些虬結著的詭異觸手,失落魔女怔了好一會兒,很快便辨識出了這是誰的手筆:
——怠惰魔女。
“…為什么?”
她愕然地呢喃著,抬眼看向癱倒在地的柯明野,以及雙目空洞呆站原地的小紅帽,兩人的眼神都緩緩恢復了光彩。
緊接著,腳步聲從入口處的陰影之中傳來,一道身穿著暗紫色破碎長裙,背部長著蝙蝠形翅膀的人影隨之走了出來。
她的手里捏著鞭子型的魔杖,眼神之中泛著詭異的光,嘴角在黑暗里高高咧起,幾乎快要到耳根。
“如果有時間,我真想調教你一頓啊…失落魔女。”
凝望著失落魔女,怠惰魔女近乎一字一頓地說著。
“叛徒。”
失落魔女盯著她的臉,目光漸漸冷了下來,不甘示弱地沖著她啐了一聲。
然而無論如何掙扎,她都擺脫不了纏繞著身體的幽光觸手。
幽光觸手擁有著抑制魔力的效果,無論對于魔法少女還是對于魔女來說都是特攻,因此此時的她的能力被徹底封印。
即使是一個活了上百年的魔女,在這般處境之下也僅僅不過是化為了一個凡人,再平凡不過的凡人。
怠惰魔女拖長了聲音,戲謔地說:“怎么可以用‘叛徒’來稱呼我呢…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從一開始就不是你們的人?”聞言,失落魔女怔了好一會兒,隨后抬起琥珀色的眼睛,帶著怨毒地看向藍鸮。
“原來如此…怠惰魔女是你的人?你還真是算無遺策。”
藍鸮調整了一下頭盔,確認沒有被施奈安看見面具后的模樣,隨后抬起頭來看向失落魔女。
“你確定她是我們的人,怕不是已經神志不清了?”
他諷刺著。
“難道不是么?”失落魔女冷笑。
柯明野翻了一個白眼,心中回道,準確來說她是科比的人。
“失落魔女,你在說什么?”
怠惰魔女雙手捧面,面色潮紅地舔了舔嘴唇,嘴里緩緩說著。
“只是我自己已經想要調教你們這些魔女很久了。我試過調教魔法少女,卻沒有試過對魔女動手,而恭喜你,你即將成為我的第一個目標,讓我們來好好享受一下吧。”
“那她就留給你解決了,這位魔女小姐…”藍鸮對怠惰魔女說。
“好的,這位超級英雄先生,您可真識相,我本來還以為得和您過過招呢…”
怠惰魔女愉快地回應著,目光卻從未從失落魔女身上移開過。
聽著兩人的對話,失落魔女怔了好一會兒,隨后看了看怠惰魔女,又看了看藍鸮,不禁惱羞成怒地咬了咬牙,面孔被陰翳的陰影籠罩,每一寸肌肉都在微微抽搐。
她的自尊在這一刻被徹底挫滅。
無論是精神世界,還是現實世界,她都敗得徹底。
但好在…她還有最后一招——倒不如說,事實上她的任務早就已經完成了。
“沒有用,灰燼已經注定變成魔女了。而在接下來,雕像內的祭壇會把魔女化的她獻祭,讓歷史上最強大的魔女——‘嫉恨魔女’復活。”
失落魔女一邊說一邊咧開嘴角看向藍鸮,“你總不可能連這一點也算到了吧?真可惜,到頭來你們還是沒能救回她。”
可話音落下,她并未從藍鸮和小紅帽臉上看見自己想要的反應,二者的眼神非常平靜。
“的確,和你說的一樣,我沒有算到這一點,但有一個人算到了。”
藍鸮說著。
“誰?”失落魔女問。
“西子月。”
藍鸮道出這個名號,隨后腦中回想起數日之前的一番對話。
數日之前,黑判官和藍鸮同處于同盟會大樓的一個會議室,與西子月對峙。
“我來找一個人…魔法少女灰燼。”
藍鸮盯著西子月,如是說著。
西子月回望著他,緩緩地說道:“雖然不知道你們和灰燼是什么關系,但有一點是我可以告知于你們的——我在魔法少女灰燼的魔法書內留下了兩張卡牌。”
“第一張卡牌,可以告訴我,她所在的位置;
“而第二張卡牌,則是可以在她遇見足以危及生命的危險時,百分百地保住她的性命。”
柯明野回過神來,輕輕舒了口氣,從藍鸮面具的后方抬眼看向祭壇。
正是因為有著西子月口中的這兩張卡牌,這段時間里柯明野才會確信柏子妮的性命不會受到威脅,從而度過這猶如一個世紀般漫長的五天時間。
他愿意相信西子月,也切切實實地信任著她。盡管這個號稱“兩千年第一魔法少女”的家伙平日吊兒郎當,但在關鍵場合她卻從來沒有掉過鏈子,而西子月也并沒有令他失望。
僅僅幾秒過后,西子月在灰燼的魔法書之中留下的那張卡牌便起到了它應有的作用。
“…西子月?”
失落魔女微微一怔,猛然扭頭。
只見正當從祭壇之上擴散而出的漆暗繭光就快要把灰燼徹底籠罩之時,驀然間,一本泛著明亮光明的魔法書飛升而起,書頁無風自動地高速翻動著。
緊接著靜止在了其中一頁。
隨后,一張通體泛著暗金二色交織光芒的魔法卡牌從中浮升而起。
A級卡牌魔法卡牌——“浮生之盾”。
卡牌化為濃烈的光芒破碎開來,宛若一場光雨落下,暗金二色的神圣光暈籠罩了哥特裙少女的全身,隨后先前圍繞在她身上的那一層漆暗繭光便徹徹底底地破碎開來。
緊接著那座石鑄的祭壇連帶著被破壞,轟然崩塌。
這也意味著,以灰燼為祭品復活嫉恨魔女的儀式就此以失敗告終——伴隨著一陣仿佛來自遠古的聲嘶力竭的嘶嚎響徹了世界,回蕩在逼仄的雕像空間之中。
魔法少女灰燼的軀體緩緩地垂落在了地上,躺在了廢墟之中。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望著這一幕,失落魔女瞳孔震顫,面色蒼白地喃喃著。
“好丑哦…請別露出這么丑的表情行么,人家的興致一下子就沒了,真無聊。”
怠惰魔女懨懨說著,眼神中掠過了一絲無可掩飾的厭煩,隨后她下令使幽光觸手包裹住了失落魔女的軀體,一分不剩地榨干了她體內的魔力。
最后待到那些觸手散去之時,失落魔女的身體只余下一片骨骸,緩緩散落在地上。
“結束了…”
藍鸮,亦或者說“柯明野”抬眼看著這一幕,心想著。
“所以,我們算是把灰燼前輩救回來了?”
小紅帽小聲問著。
“對…我們把她救回來了。”
柯明野喃喃自語。
可正當他掠過失落魔女的殘骸,打算將意識昏沉的柏子妮帶回家之時,異象,驟然之間降臨到了這座已然化作廢墟的祭壇之上。
哥特裙少女再次抬起眼時,她雙眼的瞳孔之中,燒起了一道冰冷的灰藍色焰火。
與此同時,掉落在她腳邊的那一束雨傘發生變化,嵌于傘柄之中的寶石徹底被黑暗污染,泛起了成千上萬條裂痕,像是皸裂的大地。
寂靜之中的腳步聲戛然而止,看著這一幕,藍鸮緩慢地止住了腳步,怔在原地。
柯明野的瞳孔微微收縮,倒映著雙目空洞的哥特裙少女。她的半邊臉頰還染著鮮血,瞳孔一片空邃,可眼中燃燒著的灰藍色火光卻是那么明亮,仿若拂曉時分的天空。
下一刻,他背對著施奈安,緩慢地脫下了藍鸮的頭盔,從被汗水打濕的額發下抬眼,對著祭壇上的少女沙啞地說道:
“柏子妮…是我。”
可這幾個字是多么的蒼白,仿佛傳不進任何人的耳中。
此時此刻,哥特裙少女的眼中好似已然無物,即使她的瞳孔映照著柯明野的臉龐,二人如此接近,也依然視若無物。
下一刻,整座魔女雕像內部的空間開始劇烈地顫動起來,就好像正在崩塌著。
崩分離析的世界之中,那柄名為“灰姑娘”的雨傘緩慢地向上浮起,緊接著通體籠罩上了一層灰藍色的金屬,轉變為不折不扣的機械質感。
而后,雨傘的傘面開始收束,緊緊地貼著傘柄。
“喀喀”的咬合聲中,數不清的零件迅速重組,最終化為了一柄厚重的狙擊槍。
與此同時,哥特裙少女身上的裙子開始逐漸變色,轉眼之間灰藍色的色彩便籠罩了她的全身,徹底取代了灰色的部分,隨后百褶裙的裙擺“嘶”的一聲破碎開來,裙裾緩緩地化為余燼一般的形態。
緊接著少女抬起眼來,瞳孔之中的灰藍二色交織火焰隨之暴起。
二人目光相對。
柯明野怔怔地凝望著她,眼底跳出了一個面板。
代號:余燼魔女危險評級:S級感謝訂閱,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