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大半夜,突然松弛下來,人感覺特別精疲力竭。
程德文和王旭光都去睡覺了。
林小北有個習慣,越是勞累越是喜歡靜坐,或是直接靠在窗邊看外面的風景。
夜里外面其實什么都沒有,就黑乎乎的一片,偶爾有燈光像星星般點綴其中。
林小北卻就是喜歡這種感覺,他能從那幽靜的黑幕中得到放松。
“林老師。”
“嗯?”林小北回過頭,柳絮站在辦公室門口。
“你怎么還不去睡覺?”
“我,我睡不著。”
“哦。”林小北淡淡的應了一聲。
原來有人和他一樣的心情。
疲倦,勞累,卻又很壓抑。
這種狀態下躺在床上并不是最佳選擇,反而會令人越來越難受。
“林老師。”
“嗯?”林小北看著柳絮,她像有什么心事。
“你能不能陪我去藥品管理間?”柳絮咬著嘴唇猶豫之后輕輕問。
“干嘛?”林小北皺皺眉頭,再過幾個小時就可以下夜班,折騰了一夜,她還嫌不夠?
再說她一個人也可以去啊?難道她竟然也這么膽小?
“求你了!”柳絮又開始使出少女無敵賴皮之哀求神功。這種功夫練到家再加上她那張漂亮無辜的臉,就算包青天也鐵不了心腸。
林小北只得跟著她走,在身后嘲笑道:“這有什么好怕的?”
柳絮卻一聲不吭,臉無表情,一直往前走。
待他們進入藥品管理間,她突然關上門,在林小北猝不及防時撲進他的懷里。
林小北大驚失色。
他不是不喜歡柳絮,但一直把她當成學生,他們之間是師生關系。
他從來就沒有越過那條道道德線。
突然的軟香入懷,令林小北措手不及,他從來就沒有主動牽過女孩子的手,更不用說擁抱。
但他能還保持冷靜和理智。
這里是醫院,是麻醉科藥品管理間,到處都有攝像頭。
柳絮再怎么意亂情迷,也不該糊涂到拉他到這兒談情說愛呀!
“柳絮,你,你怎么啦?”林小北結結巴巴的問,又不好主動把她推開。那樣做太沒君子風度。
柳絮反而貼得越來越緊,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別動,讓我靠一會兒。”她哀求道,卻幾乎是命令的語氣。
林小白非常尷尬,呆如木雞,像木樁一樣站在那里。
“林老師,我很難受。”柳絮幽幽的說。
“你不舒服嗎?要不要看醫生?”林小北心里頓時一陣輕松,原來她是生病,估計是累壞了!
柳絮卻搖搖頭,很憂郁,“不,我是說今晚的手術讓我很難受。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傷得這么重的病人,才十歲。天,腿子都壓沒了,太慘烈了,我真的接受不了,我,我好想哭。”
林小北一聽暗笑,原來她還沒過心理這一關。
所有臨床醫學生必須要學會泰然自若地面對各種慘不忍睹的血腥場面,泰然自若地面對各種生離死別。
這是醫學對人性的最殘酷的考驗,邁不過這一關,是不可能成為一名合格的醫生,更不用指望成為大師級名醫。
“你哭吧,哭出來可能會好一點。”林小北建議道。
這時候鼓勵她堅強,會讓她越來越壓抑,越來越難受。還不如讓她脆弱一次,徹底地釋放一回。
“嗯嗯。”柳絮含糊地應著,開始是哽咽,一會兒抽泣,然后嗚嗚聲,最后趴在林小北身上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起來。
藥品管理間的密閉性非常好,關上門即使里面鬧得翻江倒海,只要門不留縫隙或者是聽覺特別靈敏,外面的人一般都無從知曉。
林小北沒想到柳絮這么矯情,他原以為她抽泣一下就好了,沒想到她哭得比小孩子還厲害。她畢竟是成年人,二十多歲的成年人,可以當媽媽的成年人。
林小北被柳絮哭得心里發怵,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在欺負她呢。
這要是被人撞見,他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
林小北拍著柳絮的肩膀勸道:“好了,好了,多大的事兒呀。以后你單獨值班,比這更慘的病例多的是,有你哭的。見識多了,慢慢就習以為常。你現在要先要學會自我調節。”
柳絮把林小北的肩膀哭濕透了才停下來,點點頭,抽噎著說:“林老師,謝謝你。”
“沒事,你以后想開一點。”林小北心里想,就憑這樣的心理素質,怎么能當好醫生啊?
后面幾個小時平安無事。
下班的時候林小北去ICU隨訪了王宇哲,他的生命體征已經穩定下來,起碼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只是傷得太重,后期還要接受多次手術,包括整形,截肢,壞死組織局部清創,生殖系統重建…保守地說不會低于20次。
不光是天文數字般的醫療花費,光憑這多得數不清的手術打擊就足夠讓人崩潰。
林小北嘆了一口氣,這個孩子還不滿10歲,這以后的人生該怎么過?
他是無法想象。
昨晚他一心想救王宇哲的性命,根本無暇考慮其他的外在因素。這時想起來,深深體會到柳絮當時為何那般幾近崩潰般壓抑的心情。
她才入行,道行淺,還看不透這種殘忍現實背后的隱忍與無奈。
從醫學的角度來講,能夠讓病人從死神中活下來,或者多活哪怕是一分鐘,都是一種巨大的進步。
但醫學的每一點進步,都不是憑空而來的,都是在成百上千的死亡或者是茍延殘喘中摸索才得到的。
非常的來之不易。
比如說人體解剖學的發展,從希波克拉底到安德烈·維薩里以及后來的許多科學家,經歷了無數次艱辛的探索。
尤其是安德烈·維薩里,他為了熟悉人體的結構,經常深夜去墳場,墓園,刑場,偷取尸體,藏到自已家的地下室進行解剖學習,著成奠定醫學基礎地位的人體構造,為醫學的發展開創了新的篇章,直接促進了現代外科學的高速發展。
但安德烈·維薩里卻因為偷盜尸體而被要求判處死刑,雖然后來國王菲利普二世鑒于他的求索精神而赦免,改為流放到耶路撒冷。
維薩里最后在愛琴海的扎金索斯島附近海域遭遇海難,不幸溺水身亡。
如此偉大的醫學家命運如此坎坷,讓人唏噓不已。
然而這就是醫學。即使是現代社會,要想成為一代名醫,其身心所經受的煎熬也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林老師,你也在這兒呀?”
林小北被打斷思維,轉身一看,柳絮不知什么時候也跑ICU來了。
“你怎么不回家?”他并不想她出現在這兒。
柳絮的心理素質還不足以適應這種對比鮮明的視角差。
林小北擔心她再次看到一個笑容燦爛的男孩卻沒有下半身而又心里崩潰。想起昨晚她哭得稀里嘩啦,他覺得還是讓她避一避。
適應需要過程,需要時間。
“我想看看王宇哲好點沒。”
林小北苦笑:“好點又能怎樣?”
“他活下來起碼證明昨晚我們的處理方法是對的。而且,說不定不久的將來醫術進步能幫他恢復成正常人呢!”
在王宇哲床邊,林小北緊緊地盯著柳絮,注意她的表情變化。
“王宇哲,你還記得我嘛?”
“記得,你是昨晚陪我說話的那位姐姐。”
柳絮高興地笑了起來:“好乖呀!加油,你一定會康復起來的。”
她朝王宇哲握握小拳頭。
“姐姐你過來。”
柳絮把耳朵湊到他嘴邊,聽他喃喃細語,一會兒皺起眉頭,然后卻又忍俊不住地哈哈笑了起來。
似乎兩人很投緣,竊竊私語,越聊越歡,完全把林小北撂在一邊。
林小北看他們聊得沒個完,對王宇哲說:“你這姐姐昨晚一夜沒睡,她明天還要上班,先讓她回去休息好不好?”
“嗯,那好吧。姐姐,你回去吧!”王宇哲戀戀不舍,對柳絮調皮又淘氣地眨巴眼睛。
沒想到這次探訪這么輕松愉快地結束,林小北擔心柳絮訪視完又會找個地兒哭泣,沒想到她滿面春風,好像還挺開心的。
她總算邁過了最艱難的一關。
“你們都聊些什么呀?”林小北笑著問道,王宇哲不是個能說會道的小孩呀!
柳絮警惕地望著他:“你偷聽我們說話了?”
“沒有,看你們還聊得挺開心的,有些好奇而已。”
“不告訴你。”她神神秘秘的,臉上卻飛起一片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