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
無聲旋轉的界海漩渦之中。
逐一走出了一道道修士的身影。
這些修士們神色木然,似是丟了魂魄一般,直直從漩渦中魚貫而出。
走在光可鑒人的石質地板上,幾乎不曾發出半點聲響。
石板倒映著上方宏大而精美的佛殿梁頂,以及高坐在兩側的羅漢像、菩薩像…
直至最后一位修士走出。
短暫的空缺之后,一道僧人的身影也從這漩渦中跨步而出。
而幾乎是走出的一瞬間,其身后的漩渦,便無聲閉合。
僧人面色莊重,環顧四周,隨即抬手豎掌在前,朝著守在此地的一眾菩薩、羅漢,躬身一禮:“無尚真佛,智無,見過智空菩薩、智海菩薩、智音菩薩…見過諸位羅漢。”
“無上真佛。”
空蕩的佛殿之內,頓時響起了無數道僧眾一起口宣佛號的聲音。
似若梵唱,令人心中為之一靜。
只是大殿之內,修士們卻如一具具沒有意識的軀殼一般,不曾有半點反應。
“又回來了。”
智無的身側,一道無人察覺的青袍身影負手靜靜隱匿于虛空,明明兩人相隔不過咫尺,卻仿佛隔著一個世界一般。
目光無聲掃過整個大殿。
相比于上一次殿內僅有一位智空菩薩,這一次,殿內兩側皆是排滿了一尊尊羅漢,或坐或立,每側各有二十四位,正朝著智無和其帶回來的修士們打量。
面容慈和,可目光卻如挑選合適的牲口一般。
大殿中間處,赫然便是三尊顯化出法相的巨大菩薩身影。
居中的,便是他上一次來的時候,遇到的那位智空菩薩,兩側各有一位身形稍小一些的菩薩,也各自端坐,與那些羅漢不同,目光落在這些修士們的身上,卻都帶著幾分審視。
只是不管是這三位菩薩,還是一眾羅漢,任他如何打量,卻也絲毫無所覺察。
青袍身影心中莫名有些感嘆。
上一次來的時候,他境界低微,是以小心謹慎,生怕被這些僧人發現,不得不借助驅風杖駕馭變化之能,化作了一粒微塵,藏匿于修士的衣襟之內。
而這一次,他與智無一起走來,堂而皇之地立在眾僧人面前,卻無人能覺。
歲月,果真是世上最為奇妙的造化。
心中感慨間。
高坐在大殿中間處的智空菩薩收回了審視的目光,隨后朝著智無微微一笑:“智無羅漢此番前往界亂之海,勞苦功高,未知這界亂之海內的形勢可有變化,是否與我等之前推測的那般…”
智無不敢怠慢,便將界亂之海內所見所聞,所作所為都和盤托出。
聽得竟多出了第四座界域,智空菩薩等人也不禁微有些驚詫。
“這小倉界倒是藏得頗深,這么多年來也未曾暴露出來。”
智無解釋道:“界亂之海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藏一座界域,也并非沒有這個可能,不過我已經暗中布下棋子,不會讓他們順利統一。”
智空菩薩聞言,滿意頷首,笑道:
“此番功德卓著,我也會稟告西方大菩薩,為你記功。”
“不過在此之前…還需智無羅漢你先委屈一番。”
智無一愣:“委屈?”
話音未落,四周羅漢齊齊出手,大殿上空便即落下了一張刻著‘卍’字的金網,眾修士和智無腳下四周,也瞬間浮起了一座蓮花。
“智空菩薩,這是何意?!”
智無面色微變,卻不敢輕動,任那金網將其和一眾修士盡數罩住,第一時間便朝居中最大的那尊菩薩望去,聲音之中充滿了不解和驚怒。
智空菩薩面上含笑,卻并無半點笑意,聲音也淡漠了許多:“智無羅漢勿要緊張,不過是擔心上次普緣的事情重演,是以略作檢查罷了。”
“界亂之海內雖則布滿罪孽,無法真正得道,可世間總有例外,西方大菩薩懷疑上一次便是有人蒙蔽了普緣,從界亂之海逃出,為防其中有人再度脫逃,特意命我等好生在此守著。”
智無雖怒卻也不敢在智空菩薩面前發作,眉心處的那顆眼睛微微開闔,不甘道:“界亂之海內縱有修士成就渡劫,難道還能瞞得過我的這只眼睛?”
“這就說不準了,不過是以防萬一而已。”
“你也不必心懷怨氣,此事我已經請示過北方大菩薩。”
智空菩薩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手中捏著金網的一頭,輕輕一抖。
金網便即迅速收緊。
隨即迅速緊貼在智無和一眾修士們的身上。
聽得北方大菩薩已經默許,智無心中雖怒,卻也不得不乖順無比。
金網如藤蔓一般纏繞在他們身上,金光彌漫。
越發緊勒,卻并無其他變化。
智空菩薩不由得面色微異:“莫非大菩薩猜錯了?”
“上一次普緣之死,與界亂之海無關?”
兩側的菩薩見狀,也微微頷首,低聲傳音:
“或許是弄錯了。”
“不錯,智無神目可窺破虛妄,等閑瞞不過他,應該沒什么問題。”
智無眼見金網無有變化,也連忙道:“智空菩薩,這般應該是沒什么問題了吧?”
智空菩薩聞言,眉頭微皺,隨即輕聲道:“且先忍耐一番。”
金網之上,驀地生出一根根金色細絲,細看去,卻分明是一粒粒神秘金紋,隨即便涌入智無以及一眾修士們的口鼻之中…
與此同時,青袍身影懸立在智空菩薩的身側,略有些好奇地看著智空菩薩手中的金網。
以他對佛門規則的認識,試圖參透其中的奧妙,卻仍覺吃力無比,只隱約看出多半仍是佛門四大的一種變化。
不過與其參悟出來的規則以及仙人關那些他看不懂的規則進行 對比,卻又略有所得。
“應是一種探查隱匿之法的特殊規則所化,佛門神通,倒也不凡。”
青袍身影輕輕點頭,頗有些贊許,目光掃過四周,并不急于離開。
他能感應到,這大殿的出口,皆被設下了特殊的禁制,若是獨自離去,只怕立時便要引來此處和外面所有僧眾的警覺。
如今看殿內這陣仗,顯然上一次他斬殺了普緣,劫走那些‘行者’,已經是引來了這些僧人們的懷疑,外面說不準還有什么暗藏的手段在等著他。
所以一動不如一靜,安心看完這里的好戲再說,說不定還會有什么其他的意外收獲。
而這廂間,智空菩薩也終于完成了對智無和所有修士的探查。
智無和修士們身上的金網,驀然收縮,落入了智空菩薩的手中。
智空菩薩的臉上,也浮起了一抹和善的笑容,和聲道:
“智無羅漢,方才多有得罪,莫要往心里去。”
智無心中雖怒,但到底還是不敢與這位西方大菩薩身邊最為信賴的菩薩翻臉,何況他也沒這個實力,臉上擠出笑容:“菩薩也只是盡心盡力,何談得罪。”
氣氛似乎也融洽了起來。
智空菩薩也不在意他心里的想法,面上過得去也便罷了,沉吟了下,開口道:
“嗯,還有一事,正好諸位缺了定額的羅漢皆在,此處的八百行者,便先行各自劃下,稍后再由我親自送往輪回六道,以六道之水,洗去他們身上的污穢。”
智無聞言,倒是并無異議,只是隨即想到了什么,抬手一指人群中的幾道身影,開口道:
“我恰也少了些行者的定額,只要這幾個便好。”
智空等三位菩薩以及一眾羅漢們聞言朝著這幾人望去,卻是眼睛微微一亮。
左側一位菩薩當即便搖頭道:“行者人選并非隨意挑選,不過智無你功勞不小,我們會優先安排給你。”
智無聞言,倒也沒有多想,點點頭。
智空菩薩隨即便點著這些修士,分別安排給了不同的羅漢。
只是最終安排智無點中的那幾人時,卻出現了分歧。
“此人佛緣深厚,當奉于西方大菩薩。”
智空菩薩指著紫甲少年,不容質疑道。
智無面色微變,終于反應過來,心中憤怒已極,卻還是不得不壓低聲音,試圖挽回:“智空菩薩,這是我之前已經選好的幾人之一…”
智空菩薩神色淡然:
“智無羅漢莫非不曾聽到我方才所言?此人佛緣深厚,應是有跟腳的,來日或有大成就,奉于西方大菩薩,得其指點,說不定來日也會出現一位大菩薩,為我佛效力…智無羅漢難道不愿我佛香火鼎盛?”
“可是這些行者,我也會好生培養…”
智無還要說什么。
智空菩薩卻是已經平靜地確定下來:“便這么說定了…待會智無羅漢可以額外選擇兩位行者。”
sp;隨后又將這剩下的修士們,一一分于不同羅漢。
羅漢們皆是面露欣喜之色。
這些行者皆是身負極深罪孽,每渡化一位,便是莫大的功德。
好生培養,來日若能有成就,那更是功德無量,對他們的修為來說,也有莫大的好處。
唯獨智無面色難看。
他相中的幾位行者,卻都被其他人挑走。
最為中意的那個‘錢白毛’,也被智空菩薩假托西方大菩薩之名,自己扣留了下來。
卻也發作不得。
他背后的那位大菩薩之前連番失利,在佛主面前地位大降,連帶著他的底氣也小了許多。
只能黑著臉,親自帶著一眾修士們,朝著輪回六道處行去。
立在智空菩薩身側的青袍身影看著這一幕,將身一轉,無聲落入了一位修士的袖中。
隨著智無羅漢一起走過出口處的禁制,在顛簸中,感應著四周。
和上一次一樣,他們很快便穿過了一條筆直的甬道,來到了‘六道池水’處。
從袖中飛出。
這一次,青袍身影目光認真地盯著此處池水。
幽黑的水池若黑色的蓮子,詭異的笑聲、哭泣之聲在其中徘徊。
但這些,此刻在他的眼中,卻都只是皮相。
這幽黑水池之中的水滴,分明便是一粒粒游動的神秘金紋,猶如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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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的身影在智無的安排下一一步入其中。
隨后在青袍身影的微有些凝重的目光下,被這水池內的神秘金紋所滲入…
不同的水池,原先在他的眼中并無區別,然而此刻卻鮮明的顯露出各自的不同來。
那些神秘金紋滲入修士們的元神之中,將之包裹…
很快,這些修士們一個個面帶笑容從水池中走出,改頭換面,多了幾分寧靜和慈悲。
這其中,界外修士占據了大多數,原本便丑陋的容貌,此刻更多了幾分森然。
盡管青袍身影早已經看過這一幕,但此刻重觀,仍舊覺得心頭沉肅。
“若能破解這些神秘金紋中的規則,或許…”
或許便能從根底上瓦解無上真佛。
心中想著這些。
智無已經帶著這些修士重新往殿內行去。
不多時,整個六道池水之內,已經是一片沉寂。
青袍身影感受了一番,目光落在那池中,終究還是沒有出手擷取。
掃視四周,目光微微閃動:“上次,似乎便是從這里離開的。”
當下便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迅速朝著當初跟隨普緣離開的方向掠去。
只是沒過多久,他便驀然頓住了身形。
“這里…原本好像沒有這個岔口。”
青袍身影微微皺眉,仔細回憶著之前經過這里的記憶。
他當時雖變作微塵,藏在修士的衣襟之中,但也特意記錄下了路線,此刻卻只覺眼前幽深通道內的景象,和記憶中有了不小的出入。
“看來這般是不行了…”
青袍身影也不遲疑,神識無聲散開,蔓延向四周,只不過他運用神識頗為精巧,只要是感應到附近有人存在,便悄然避開,絕不驚動任何存在。
很快,他便在四通八達、密密麻麻的通道中,感應到了當初害得他不得不顯露出行蹤的‘洗心鏡’所在。
“這通道竟這般復雜?”
“之前倒是不曾注意到。”
青袍身影微有些訝然。
不過轉念一想,也覺理所當然。
畢竟當時的他實力、境界低微,在這無上真佛的老巢,便若羊入狼群,自保便已經是竭盡所能,如何有更多的心思去查探其他。
當下便迅速朝著那洗心鏡位置掠去。
以他如今的腳力,哪怕是刻意放慢腳步、隱藏蹤跡,卻也僅是數息時間,便落在了洗心鏡不遠處。
一如記憶中的樣子,洗心鏡懸在一座洞口上方,正對著另一處幽邃的洞口。
回憶起曾經在這里被這洗心鏡照破行跡,青袍身影卻也不覺有些鄭重了幾分。
當下稍稍調整了氣息,朝著那洗心鏡中行去。
經過那洗心鏡處,微微抬頭。
鏡中只隱隱窺見一團似有似無的水光,卻并未瞧見他自己。
青袍身影心中頓時一松,暗暗贊嘆:
“千目冥蜥血脈挖到極致,其規則果真不凡,連這等寶物都能勉強蒙蔽。”
雖隱約能瞧見一點破綻,但若非時刻盯著這面鏡子,想來也無人會注意到。
當下也不遲疑,立刻便朝著這面鏡子所在的通道行去。
“小子,我若是你,便不會往那里去…”
一道帶著幾分輕松和調侃的聲音從背后沒有半點征兆,忽地響起。
剛走出兩步的青袍身影腳步本能一頓。
面色不變,心中卻是驟然一沉。
卻并不慌亂,從容地緩緩轉過身。
目光下意識便落在了洗心鏡對面處的洞口。
洞口幽邃,影影綽綽,仿佛其中藏了不知多少兇魔惡煞。
青袍身影目光微凝。
耳邊卻是又再度傳來了那帶著調侃的聲音:“此處之前遭逢大劫,早已重建,你想要離開,卻是非得要從我這里走…小子,你敢來嗎?”
青袍身影略作沉默,目露思索之色,隨后緩步走向了對面的洞口。
幽邃的通道,昏暗而漫長。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一路行走,卻并無半點 異常。
直至一抹明亮終于在視線中展開,青袍身影終于停下。
視線盡頭處。
一座明亮卻死寂的宮殿,無聲立在這片洞穴里。
宮殿外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株爬滿了人臉的菩提樹,猙獰,卻又帶著詭異的慈祥味道。
一道籠罩在純白光芒中的身影便坐在這株詭異的菩提樹下的石桌前,石桌上擺放著些許的點心,他坐姿隨意松散,正微微抬頭朝他遙遙看來。
雖被白光籠罩,卻依稀似是露出了一抹笑容,似是欣賞,又似是訝異。
隨后張開口,好整以暇地說出了一句話。
而這句話,卻讓青袍身影心中驟然一跳。
“太一真人…這是咱們第三次見面了。”
“第三次?!”
王魃渾身一震,記憶中相似的打招呼方式,讓他一下子想起了某個身影,平靜地臉上終于露出了一抹難以遏制的驚色:
“你、你是章尸之墟取代了萬魔宮宮主的那個人!”
“你是六道之主!?”
白光籠罩下的身影聞言卻不置可否,悠悠笑道:
“看來申服對你有些言過其實了…”
申服?
王魃心中微凝,難道是師弟告訴了他自己的存在?師弟現在又身在何處?是否也被那六道池水所污染?
對方又為何似乎篤定自己會出現在這里一般。
心中無數雜念涌起,又憂又慮,又是驚疑不定。
對方既然知道他的身份,為何又容忍他走到這里,便是為了和他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么?
甚至還特意告訴他,如何離開此處。
捉弄?
玩笑?
可傳聞中一個僅是大菩薩層次的六道之主,有這般能耐捉弄于他么?
除非…
他看著對方,這一瞬間,無數念頭涌起。
為何當初的云天宗白掌教會知曉界亂之海的存在;為何對方會前往章尸之墟,偽裝成萬魔宮宮主;為何師弟申服在云天界外見到自己時,急于告訴他無上真佛派人前往界亂之海的事情…
種種看似尋常的線索,在這一刻終于串聯了起來。
他的心中,也在這一瞬間,生出了一個令他難以置信的猜測。
他直直盯著眼前籠罩在白光中的身影,聲音本能壓低,帶著一絲因為這個猜測太過驚心動魄、匪夷所思而產生的細微顫音:
“你、你難道就是…”
“夏侯天魔?”
石桌前,聽到這四個字,那籠罩在白光中的身影下意識緩緩坐直了身體,隨意的面容上,終于多了幾分吃驚和正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