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從高空往下看。
狹長的鏡緣洲便如同一輪彎月。
中間的大峽谷,卻將鏡緣洲從中一分為二。
北部被真武者占領,南部則蜷縮著昔日曾縱橫數洲之地的萬神國。
兩者在彼此默契的心照不宣中,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這樣的平衡,除去依賴于雙方固定的一次次大戰之外,同樣也依賴于彼此領袖的想法。
而現在,這樣的平衡,似乎終于即將走到盡頭。
萬神國。
巨大的母神神殿之內,氣氛已經沉重無比。
如今還在的邪神們悉數到場,一個個高深的氣息彌漫,大半都在一等神位之上,卻都面容凝重無比地盯著此間惟一真正的領袖,母神。
“海上已經發現了不少真武者的蹤跡,他們欲要將吾等盡數留在此處!母神,如今必須做出決斷了!”
“是走還是戰?”
一尊豺頭邪神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憤怒和焦急。
但胎盤中母神的聲音卻并沒有多少波瀾。
淡然回道:
“逃不了,只要吾等還在此界,以真武之道人數之眾,遲早還會找上吾等。”
“且他們潛力無窮,時時都在進步,可吾等上限便是如此,今日之結局早已注定。”
“難道就在這等著他們毀滅吾等?”
母神的平淡反應,頓時激起了一些邪神們的不滿。
豺頭神再次忍不住道:
“吾等身死無妨,可若此處信眾皆亡,母神一旦隕落,那吾等便再無復生之時!”
“母神,該走了!”
然而母神的反應卻仍舊如前,聲音沒有絲毫的波動:
“走了又能如何?吾已經說過,萬神國與真武者之結局早已注定,今日走了,來日又要被其追上,不過是將殞滅延后,終究不能完成吾等使命。”
豺頭神聞言一滯,隨后怒道:
“來日死總好過現在就死。”
“只要母神能夠逃脫,吾等便還都有重來之日!”
說罷祂憤怒地重重踩在神殿地面之上:
“可恨吾等之間還有數十位神祇不知去向,否則若能合力…”
聽到他的話,殿內眾神微微沉默。
隨后一直沒有說話的壽神漠然開口:
“母神既然如此吩咐,必有用意,都下去準備吧!”
豺頭神一怔,隨即仿佛意識到了什么,連忙看向壽神:
“母神,難道還另有安排?”
胎盤之中,卻并無回復之聲,壽神微微沉吟開口道:
“母神早已派遣陰神與萬象宗的煉虛修士談妥,攜手共擊真武者,如今吾等為餌,可引來真武者中的頂尖存在…”
豺頭神頓時眼睛一亮,很快便大喜過望:
“吾明白了!只消那萬象宗煉虛修士抵掉那化龍池的鎮壓,以吾等眾神之力,足以反殺真武…母神好計策!吾這便去準備!”
說罷,立刻便身體由實化虛,穿過了神殿而去。
其他的邪神們互視了一眼,也隨即紛紛離去。
母神神殿之內,只余下了數尊身影。
祂們的目光皆是淡漠,毫無半點情緒,如同一座雕塑一般。
氣息也都已經達到了神皇層次,這也是萬神國眾神所能達到的極限,便是母神也不能例外。
胎盤之內,母神的聲音卻沒有了方才的平淡,反而多了一絲波瀾和疑惑:
“吾此前一直嘗試著與陰神聯絡,卻始終沒有得到回復,不知是何情況…”
“許是陰神如今所在地方特殊,不便交談。”
壽神低聲回道:
“不若按照陰神之前留下的方式,與萬象宗那位煉虛修士直接交談。”
胎盤內,母神的聲音傳來:
“吾已經與其聯絡,此人答應前來,吾只擔心能否趕得及…不過即便趕不及也無妨,只要此人趕來,代替我等吸引住真武者們的注意力,便足夠了。”
“這一次,吾等必須要‘死’,且要死得徹底,死得干凈。”
兵神以及其他兩尊神皇層次的邪神全都面無表情。
唯有壽神語氣淡漠地發問道:
“那陰神又該如何?”
母神聲音平靜:
“將陰神暴露給萬象宗,便是為了表示吾等誠意,若萬象宗那位煉虛修士殺了祂,吾自會重新為其復蘇。”
壽神微微沉默,語氣第一次出現了一絲異樣:
“若是煉虛修士動手,或許會徹底抹除陰神…”
胎盤也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后,終于傳來了祂的聲音:
“一切,為了至高穹天!”
“確定這些邪神,都在這里了吧?”
鏡緣洲北部。
巨大的峽谷北岸處的行營內。
一個個在兵士看守下的苦力身影正在不斷地掐訣念咒,制造出一座龐大的陣法,庇護著整個行營。
這些苦力的身上,赫然散發著堪比元嬰層次的濃郁法力氣息,然而此刻卻都手腳帶著特制的鐐銬,面露痛苦、絕望、屈辱和麻木之色。
曾經高高在上的修士,此刻卻成了行營中最底層的存在。
一隊隊三階真武者兵士在行營中來回巡邏。
而在行營最中間處,一個個身著重甲、氣息明顯高一大截的兵士守衛持刀握戟,守在大帳的門口。
守備無比森嚴。
大帳中間位置,正懸掛著一張巨大的地圖。
在地圖之前,此刻正站著九位身著華麗符文甲胄、扎著披風的身影,對著地圖指指點點。
這九人每一個都面容蒼老,最年輕的一位,也已經白發蒼蒼,似是飽經風霜。
只是雖然看起來蒼老無比,可每一個人身上的氣息,都仿佛深淵巨岳,雄渾不可測度。
大帳之外守著的兵士們與這九人相比,仿佛螢火之于皓日。
“萬神國周圍海域,早在一個甲子之前,便由上一輩諸王做好了防范,東西南三面,這些邪神、香火道邪修全都插翅難飛!”
“又有化龍池居高臨下鎮壓眾邪神,以為策應,自是萬無一失!”
“不過這萬神國如今已是芥蘚之疾,依我看,待收拾完了這些邪神,一鼓作氣,直取中勝洲,才是最為關鍵之處。”
“中勝洲…”
大帳之內,九人間的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起來。
隨后其間最為蒼老的一位掃視了外面的兵士,隨后目光冷厲地一一掃過在場的其余八人,催動氣血,話音落入其余人的耳中:
“想來諸位應該也都知道,這次是化龍上人他老人家親自去武祖那里游說了許久,咱們才得到了這個機會。”
“機會之難得,你們應該也都清楚,歷代五階真武者不多卻也不算少,可獨獨只有咱們看到了希望!”
“所以——”
“我絕不允許任何人破壞這個機會!”
“遠的中勝洲我管不了,可眼下這場仗,誰都不能給我出簍子!”
“若是誰敢出了岔子…”
他雖然面容老邁,可多年來的廝殺,卻讓他充滿了遠比其他人更為兇殘的滔天殺戮血氣,此刻掃過眾人,竟讓人有種脊背一涼的錯覺。
聽到此人的話,其余八人的眼中,或多或少露出了各異的神色。
或認同,或冷笑,或輕蔑,或不快…
“北王這話說得可沒道理。”
其中一位不滿地斥了一聲道:
“武祖何等存在,若是武祖自己不愿,化龍上人說得再多又能如何?”
“化龍上人,他終究是修士的法寶,而不是咱們的人!”
“甚至我看他說不定就是昔日那什么皇極洲老祖,否則又何必時常與你們勾勾搭搭!”
“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這話一出,大帳內的眾人神色又不得微微一變。
其中幾人面色更是有少許的難堪。
不過此人卻沒有注意到這些,盯著北王,目光帶著危險:
“還有,你我本是為了所有凡人不再受這些修士的壓迫而苦修不輟,又何曾在乎過什么壽元?當初拜入武祖門下,也不是沖著這個來的,如今哪怕武祖賜下‘增壽’之法,這又談得上什么機會?”
“如今與萬神國廝殺,萬神國困獸猶斗,你不思避免孩子們過多折損,卻為了這增壽之法在此大放厥詞,我且問你,你北王是為了我真武大道而戰,為了天下凡人不受壓迫而戰,還是為了你北王的榮華富貴,長生不死而戰?”
“你!”
北王怒目圓瞪,氣息勃發!
死死盯著此人,目光中涌動著兇戾和危險,但最終還是收起了目光,微微低頭,似是被壓服,聲音低沉:
“東王說笑了,自入真武之道那日起,我便發誓要為我等凡人而戰,只是若能多活一些,豈不是更能為凡人們效力?諸位同僚,想來也是這般想的,南王、西王…你們應該也是這么想的吧?”
他話頭微轉,看向其余眾人。
眼見自己被牽扯進去,眾人連忙一陣安撫,東王也終于不再多言,只是皺眉道:
“行了,你們心里那點心思,真當別人看不出來么?”
“今日若非北王說得太過,我也懶得多言,至于你們…呵,你們私下里為了茍活干的那些勾當,我也只當沒有聽過罷…還望你們多多想想咱們真武的子弟,莫讓他們白白流血,還要流淚!”
被東王目光掃過的幾人,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
只是看著正氣凜然,同時氣息更勝他們不少的東王,此刻卻終究無人敢多辯解什么。
唯獨各人悄然互視的眼中,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只是東王卻仍是渾然不覺,又或者知道,卻并不在乎。
就在這樣尷尬的氣氛中,九人匆匆確定了后續針對萬神國的圍殲計劃和相應的細節安排。
很快,一條條指令便從大帳中分發向行營。
而鎮守在鏡緣洲北部的真武者大軍,也仿佛一座沉睡的巨獅,終于緩緩蘇醒。
一隊隊最少都是三階的真武們,紛紛趕到了峽谷的北岸。
其中更有一支支四階真武們以獨特的陣列,搭配著一座座破神弩,軍備嚴紀,精銳悍勇。
與大規模戰斗時行事散漫、各自為戰的修士相比,這些真武者們的嚴格紀律和自覺性,簡直完全不像是一個層次的存在。
行營中那些充當苦力的修士們,看到這些真武者,麻木的眼中,只余下了深深的絕望。
他們已經無法想象,萬神國覆滅之后,整個小倉界,又還有誰能夠應對這樣的存在。
伴隨著天空中一道金色化龍池的緩緩浮現,九王升空,向著萬神國宣讀戰帖。
這場真武與萬神國之間曠日持久的戰爭,終于即將走到盡頭。
“真武必勝!”
“轟!”
“咻咻咻!”
萬神國香火道修士們的法術瞬間與漫天射來的破神弩弩矢碰撞在一起!
在如同傷疤一般的大峽谷上方,激起了燦爛而沒有歇止的巨大煙花!
但養精蓄銳多年的真武者們如今已經達到了從未有過的巔峰,精煉的破神弩,符文刻制的特制甲胄,符合真武者的精妙陣法、以及一座座糅合了昔日道嵊洲傀儡之法的巨大傀儡神兵…
真武之道崛起了數百年,一代代修行了真武的海量凡人們貢獻出了自己的智慧與力量,終于在這一刻,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這不是真武與萬神國的戰爭,這是海量凡人與萬神國的對抗!
呼——
猶如一陣狂風吹過。
上空的化龍池肆意地揮灑金光,壓制著香火道修士和邪神,數輪激射之后,南岸的香火道修士,幾乎為之一空!
但緊接著,后方一道道邪神身影便已經激射升空,轟然撞向了天空中的那座金色化龍池。
“射!”
狂風吹卷著北王的蒼發,他面無表情地吐出了一個字。
下一刻,一根根特制的破神弩弩矢,如漫天飛羽,激射向騰空的邪神!
速度竟是絲毫不遜于這些邪神,眨眼之間,便有數道被壓制的三等、二等邪神戛然墜落。
然而卻有更多的一等邪神以及數量驚人的神主,飛身合力沖向了化龍池!
化龍池巋然不動,播撒下無數的金光。
邪神們速度頓時一滯。
北岸的九王卻毫不猶豫地飛身上前!
在化龍池的加持下,九人明明真實實力遠遜于這些邪神,卻如猛虎入羊群,以一敵多,竟也毫不怯場,反而步步向前!
邪神們打得痛苦憋屈無比。
然而就在這時,萬神國后方,卻又有接連數十尊邪神如煙花一般,散向四面八方!
激戰中的九王看到這一幕,卻都面色不變。
下一刻,四周海面之上,又有十余道裹挾著血氣的身影昂然飛出,大喝道:
“此路不通!”
然而邪神們的反應卻讓他們心頭一怔,這些邪神非但沒有意外之色,反而卻面露冷笑。
“不好!”
一尊尊本該逃亡四周的邪神,卻在這一刻,直接撲向了這些埋伏的五階真武者。
身上的天雷子直接激活!
真武者們面色驟變,紛紛激活血氣暴退抵擋。
而就在這間不容發之際,萬神國的后方,驀然飛出了一道巨大的身影,轟然撞向了天空!
那赫然是一顆巨大的胎盤,無數臍帶翻舞,其中五根臍帶之上,舞動著壽神和兵神等幾位神皇的身軀,整個氣息竟似已經無限接近六階!
阻攔眾邪神的九王面色驟變!
然而卻已經連躲閃都來不及,首當其沖的北王面露絕望之色!
生死之際,身后一股強橫力量猛然將他拽后。
胎盤在他面前一擦而過。
“快退!”
聽到這聲音,北王一怔,才驚覺竟是東王出手救了他一命。
同時被東王救下的,還有陳王。
“你們都小心點,我去看看其他人!”
東王面色發沉,神色嚴肅不茍言笑,快速道。
兩人驚魂甫定,正要感謝。
下一刻,正飛走的巨大胎盤猛地甩出了一根臍帶,無聲朝著東王抽來!
陳王瞳孔驟縮,正要出聲提醒,然而在這一刻卻驀然看到了北王那雙帶著血絲的眼眸。
他心頭一震!
而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
臍帶如長鞭一般,無聲地抽在了東王的身上!
轟然激起了無數的血氣。
東王雙眸圓瞪,渾身血氣不受控制地崩散!
卻似是在一瞬間明白了什么,狠狠掃了面色發虛的北王和陳王一眼:
“等結束我再找你們算賬!”
隨后竟悍然扭身,雙手猛然扯住了臍帶,奮盡全力一扯!
極速沖向化龍池的胎盤竟不由得微微一滯。
但下一刻,一尊尊邪神便已經反應過來,悍然撲向了東王!
東王大怒,哪怕這一刻血氣加速崩散,卻還是一手強拉臍帶,一手凝聚血氣長戟,悍勇殺敵!
只是終究雙拳難敵四手,臍帶被迅速收回,他也很快身陷包圍之中。
他本就被母神重傷,此刻全憑一口氣撐著,如今漸漸力竭,血氣也漸漸干涸起來。
察覺到不妙,他連忙向著周圍的眾王怒喝道:
“你們還在等什么,快來助我殺了這些邪神!”
然而下一刻,他便不由得愣住。
北王、陳王,以及南王、西王…他們似是無法甩開眼前的對手,卻別過頭,無一人看向他。
這一瞬,他終于意識到了什么。
卻沒有悲憤,只有大怒:
“你們、你們這群宵小,武祖識人不明,我真武之道早晚要毀在你們…”
一道巨大的鐮刀斬過,東王那顆滿臉暴怒的頭顱沖天飛起!
隨后轟然爆裂,粉身碎骨!
“東王!!”
北王這一刻終于察覺到動靜,滿臉悲痛欲絕!
而這一刻,母神也終于即將觸碰到了化龍池。
只是一道身影,卻驀然出現在了祂的前路上。
須發斑白,古銅一般的肌膚充滿了爆炸與強大的感覺。
高空的獵獵狂風吹動著他的衣袍。
母神心中一凝,祂幾乎是在一瞬間便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也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王旭…”
老者卻微微低著頭,俯瞰著下方已經不復存在的東王,眼中閃過了少許的悲色。
聽到母神的聲音,他緩緩抬起頭,看向母神,聲音在狂風之中,縹緲無比:
“該是做個了結了。”
上方的化龍池應聲落下了一層金光,卻被老者身上的血氣輕輕擋下。
“不需要了。”
老者平靜道。
緩步在高空中走向母神。
“這個人類,又變強了…”
母神看著眼前的這道身影,平靜的心中閃過了一抹少有的無力。
祂的目光掃過四周,卻仍是沒有看到計劃中,本該出現的身影。
但已經不容祂多想。
兩者的身影,迅速碰撞在了一起。
半日后。
瓢潑的血雨之中。
巨大的胎盤一分為二,母神的意識,也一點一點地消散,只是消散之前,祂的心頭仍舊徘徊著一個困惑:
“萬象宗的煉虛,為何還沒有來?”
“他難道真的不怕這些真武者顛覆修士的地位嗎?”
“罷了,這些也暫時管不了了,等恢復了之后再說吧!”
意識迅速消散。
死前的最后一刻,祂看到了下方萬神國淪為一片廢墟的神殿,心中無比滿意。
下一瞬。
遠隔數十萬里之外,曾經的道嵊洲。
母神緩緩睜開了眼睛。
祂看到了廣場,看到了廣場上向祂祈福、貢獻香火的凡人,心中升起了一絲由衷的喜悅。
“這一局,終究還是吾勝了。”
而就在這時,祂聽到了一個似乎比祂還要喜悅的歡快聲音:
“恭喜恭喜,小僧在此恭候多時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