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觀外。
聽小太監稟報說,陸云到了。皇甫軒這才下了車。
只見他一身素色錦袍,穿著連帽的灰色披風,帽檐壓低到只露出個下巴,顯然不想被別人認出來。
“殿下何必如此?”陸云不禁失笑,指指皇甫軒道:“你一出門,就指定被人看到了,裹得再嚴實也沒用的。”
“呵呵…”皇甫軒尷尬的笑笑,這才將兜帽解下,那張蒼白消瘦的臉上,一對黑眼圈分外明顯。“我也知道瞞不過各閥的耳目,只怕我來上清觀的事兒,不到天黑就會傳遍各閥的。”
“嗯,肯定是這樣。”陸云點點頭,輕聲問道:“那殿下是要折回,還是進去?”
“進去!”皇甫軒一咬牙,眼中淚花閃爍道:“我已經整整十年沒見過母親了,前頭就是刀山火海,也擋不住我的!”
“放心,一切有我。”陸云被皇甫軒此刻流露出的孺慕之情觸動,深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氣,穩住差點奔涌而出的淚水,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定保你周全。”
“好!”皇甫軒仿佛得到莫大的力量,邁步走向上清觀敞開的大門。
陸云定定神,看著皇甫軒決絕的背影,心中不由暗嘆。知子莫若父,皇甫彧顯然料定了,皇甫軒為了能見到衛氏,一定會甘心被推出來當槍使的。
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進了上清觀,也不去打擾那對苦命的母子相會,便在這上清觀中緩緩徜徉起來。
他依稀記得,小時候自己曾跟著皇祖母游玩過這里,看著那朱漆斑駁、金瓦蒙塵的重重殿閣,陸云很難不又一次生出物是人非之感。恍惚間,他仿佛看到孩提時的自己,在一位華貴婦人的注視下,歡快的在眼前大坪上跑來跑去,嘻嘻哈哈的躲避著太監宮女的追趕。
忽然,陸云心中一動,收斂起那情不自禁的微笑,目光向左望去。
便見一身黑色錦袍的老太監左延慶,正面無表情的立在左配殿的廊檐下。
“打擾左老公公清修了。”陸云忙深施一禮。左延慶當年卸任緝事府后,便被皇帝封為上清宮使在此養老。名義上,他是負責上清宮的總管太監,但其實誰都知道,他住在這里真正的任務,便是監視那位被軟禁在后花園的衛娘娘。
“小哥也太不負責了吧。”左延慶那張僵硬的老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的變化,仿佛向初始帝力薦陸云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一般。“你既然和大殿下同來,怎么能放任他獨自亂跑呢?”
“到了老公公的地盤,晚輩還有什么不放心的?”陸云微笑著搖搖頭,恭聲道:“洛水一別后,便再沒見過老公公,正盤算著要不要跟你老討杯茶喝,又怕你老不喜。”
“來都來了,咱家還能趕你走不成?”左延慶冷冷丟下一句,轉身就走。
陸云看著左延慶的背影好一會兒,才緊走兩步,跟在了左延慶身后。
上清觀后頭,還有個偌大的花園子。跟年久失修的前院不同,這里亭閣掩映,小橋游廊,拾掇的十分齊整。若是春天時來這里,定有一番美景大飽眼福。可惜此時寒冬凜冽,再精心的修飾也難掩蕭瑟苦寒之意。
就在結冰的荷塘邊,一座暖閣中傳來陣陣飲泣之聲。
暖閣中,一位身穿道袍,秀發染霜的中年麗人,正抱著皇甫軒淚如雨下。
“我怎么覺得是在做夢啊?軒兒,為娘真的見到我的軒兒了嗎?”
“母親,是我,我是軒兒啊。”皇甫軒跪在麗人面前,也是垂淚不止。“孩兒應該早來看你的,母親這些年受苦了…”
“不,不苦。只要能見到軒兒,為娘吃多少苦都值了。”這中年麗人正是初始帝的原配,他當年的平王妃。后來皇甫彧為了與夏侯閥聯姻,找了個借口將她休掉,等他篡位當上皇帝后,便一直把她軟禁在這里。
其實今天一早,左延慶就過來告訴她,大殿下會來探視。不然衛娘娘一見到長大成人的兒子,只怕非要當場暈厥過去不可。
饒是如此,衛娘娘還是久久無法抑制住激動的情緒,抱著兒子看了又看,哭了又哭。好半晌,她才止住悲聲,和皇甫軒坐定說話。一只手卻還緊攥著兒子的手掌,仿佛一松手,他便會不翼而飛了一般。
“兒啊,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受了多少委屈?”衛娘娘紅腫著雙眼,癡癡望著久別重逢的兒子。
“兒子過的…還好,”皇甫軒哽咽著別過頭去,好一會兒才忍住悲聲,勉強回頭笑道:“小時候不懂事,總以為后娘不待見自己,兄弟們欺負自己,就連父皇也不把我當成兒子…”
“苦了我的兒啊…”衛娘娘眼看又要痛哭起來。
“不過這二年漸漸懂事,知道父皇疏遠我,只是為了保護我,其實他心里一直還是有我的。”皇甫軒忙話頭一轉道:“就感覺舒服多了,日子仿佛也沒那么難熬了。”
“哼…”見兒子替皇甫彧說話,衛娘娘面上一陣不快,冷言冷語道:“他心里怎么會有別人?他只會考慮自己的權勢地位。只怕是這些年夏侯閥勢大,讓他如坐針氈了,他才會重新看到你吧?只怕這次讓你來見我,他也沒安什么好心!”
“孩兒不敢妄議父皇…”皇甫軒忙安撫衛娘娘兩句道:“但兒臣心里清楚,這世上只有母親一人全心全意對我而已。”
“哼…”衛娘娘深感受用,面上怒氣漸除,好一會兒方握著兒子的手,滿是擔憂的低聲問道:“你可知道,來見我的后果?”
“孩兒知道,但孩兒顧不了那么多了。”皇甫軒點點頭,凄然一笑道:“陸云說得對,我就是一直當縮頭烏龜,將來也少不了挨那一刀。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當然要先見過母親再說其它了。”
“唉,傻孩子…”衛娘娘臉上浮現出歉疚之色,伸手撫摸著兒子瘦削的面龐,仿佛下定了莫大的決心,咬牙低聲道:“你外公等你這一步,已經很多年了。我們衛閥雖然弱小,但對你的忠誠,是誰也比不了的。他們愿意為我母子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