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陸信看完了這一窖中的糧食,倉丁們便將谷糠和草席恢復原狀,那朱大豐終于姍姍來遲了。
“朱大人就是挪也早該挪過來了吧?”陸信看看外頭,日頭已經偏西,朱大豐分明是在外頭磨蹭夠了才進來的。
“大人見笑了,下官中午吃壞了肚子…”朱大豐露出羞赧的神情。“不解決利索了,怎么敢陪在大人身邊?”說著他趕忙換個話題道:“大人,看的怎么樣了?”
“這能看出什么來?”陸信淡淡道:“無非就是瞧瞧糧食新陳而已。”
“大人說的是。”朱大豐招招手,便有倉官將賬冊奉給陸信。“不過大人也不用擔心,咱們太倉署賬目清楚,規制嚴格。每一筆進糧都有嚴格記載,大人只需要對著上頭的記錄,就能在這里查到相應的糧食。”
陸信接過賬冊翻看幾頁,確實記載的十分清楚。每一筆進項都清楚的記錄著數目、品相,以及由何人自何時何地運來,交與何人接收,送入何處官倉。
倉官也捧上一本賬冊,那是興洛倉的賬本,上頭記錄著何人自何時接收了多少糧食、品相如何,儲藏在哪個窖中,還有定期檢查人員的簽名。
陸信在江南雖然主要負責刑名,但他還管著陸閥在吳郡一代的莊園,平時看慣了賬目。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太倉署的兩本賬確實做得高明干凈,嚴絲合縫。直覺告訴他,想從賬上看出端倪,怕是不可能的了。
可要想從那一千三百窖糧食中看出貓膩來,就更是難上加難了――每個地窖都深達四五丈,里頭儲存八千到一萬石糧食,要想確定賬實相符,就必須將其一一打開,把里頭那小山般的糧食用吊籃運上來稱重。怕是一個糧倉就要百余人折騰好幾天了,等把一千三百窖糧食量完了,災民們怕是墳頭都要長草了。
陸信這才徹底明白,夏侯霸給自己設的是個什么局。那老東西就是料定了自己根本沒法確定,興洛倉的存糧是否賬實相符,只要自己稀里糊涂認了賬,后面定有好戲等著自己了。
所以陸信一直不肯表態,只是默默的隨意挑選了幾個糧窖,看了看表面文章,便登上倉城城墻,指著碼頭旁那幾個巨大的地上倉庫,沉聲問道:“那里也存著糧食?”
“回大人,那是暫存糧食的地方。”朱大豐忙解釋道:“用地窖存糧固然好處多多,可麻煩也不小,不管是往里運還是往外出,都費時費力,很是折騰。所以建了那幾個轉運倉,用來暫存新運到還來不及下窖的糧食。從窖里運出來的糧食,也先暫存在里頭,等候裝船運走。”
“嗯,明白了。”陸信點點頭,走下城頭道:“本官要趕在關城門前回去,今天就先到這吧。”
“哎呀,怎么能讓大人空著肚子回去呢?下官已經命人在衙中置了酒菜,先去湊合吃兩口再說吧。”朱大豐忙勸道。
“一頓不吃餓不死。”陸信看看朱大豐圓滾滾的肚皮,便帶著隨從往碼頭去了。
“大人,那咱們也還是先把賬目交接了吧?”朱大豐忙追著下了城頭,跟在后頭苦著臉道:“不然下官又得跑一趟。”
“就當減肥了。”陸信卻理都不理他,徑直上船而去。
“唉,這孫子,跟我抖什么威風?”朱大豐無可奈何的看著船兒遠去,狠狠一口啐在河面上。“有你哭的一天?”
“大人…”倉官這才敢湊上來,小心問道:“那酒席怎么辦?”
“他不吃,咱們吃。”朱大豐一提吃飯、頓時有了力氣。
天色擦黑,興洛倉衙門中火燭高照。朱大豐滿嘴油光,一邊和那倉官對付著滿桌的美酒佳肴,一邊胡吹亂侃。
“大人嘗嘗這個,咱們自己的醬肘子,不比洛都館子里的差。”倉官捧起一盤油膩的豬肘,奉到朱大豐面前。
朱大豐也不講體統了,直接伸手拎起個肘子,大口大口啃起來。
倉官又趕緊給他斟酒,朱大豐瞇著眼,舒坦的直搖頭。“他奶奶的,喝酒吃肉賽神仙,要是再有個小妞唱小曲,那就給個神仙都不換了。”
“這還不簡單,下回大人來,下官提前安排就是。”倉官陪笑道:“這回實在是太倉促了,又擔心那位陸閥出來的大人,不喜咱們這調調。”
“別以為門閥出來的,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他一樣得拉屎放屁,一樣有三災八難。”朱大豐不屑的冷笑道:“沒看到那姓陸的今天跟死了媽似的,怕是已經知道自己要倒大霉了。”
“是啊,誰攤上他這活兒,不死也得扒層皮。”倉官頗為同情的嘆口氣道:“大人你說,是不是有人故意整他?”
“嘿嘿,還真讓你說著了。”朱大豐畢竟在京里當官,風言風語聽到不少。他故作神秘的招招手,讓倉官附耳過來,小聲道:“告訴你吧,他把老太師得罪慘了,讓他來當這個賑災使,就是要砍他腦袋的!”
“啊!”倉官吃驚的瞪大眼道:“那糧食本就不夠數,到時候他只要咬死了不認賬,這就是一筆爛賬,還真能把他往死里整不成!”
“這就是咱們和太師的區別,太師要整個人還需要證據嗎?”朱大豐一副神氣模樣,顯然把自己代入了夏侯霸的身份中。“要不是他陸閥執事的身份,甚至連借口都不需要,直接弄死就完事兒。”
“那倒是。”倉官一陣唏噓,忽然面色一緊,忙低聲問道:“那咱們不會也吃掛落吧?”
“放心,大人已經保證過了,咱們只需要做好本分,不要亂說話,是不會受牽連的。”朱大豐打了個酒嗝,看一眼光顧著說話的倉官。“滿上滿上!”
“哎,好好,滿上。”
“聊那倒霉貨干甚?咱們還是說正經的,你這鬼地方真沒藏個女人,給老子夜里消遣一下?”
“唉,不是說了么,還以為姓陸的會留宿,全都打發走了…”
“逑!就看不慣你這慫樣,就當一輩子倉老鼠吧…”
“倉老鼠好啊,一輩子不愁吃喝,還圖個啥?”
兩人說了會兒陸信,話題便又轉到財色上,再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情報可聽了。
這讓一直靜悄悄伏在屋頂的不速之客,感到很是不爽。
不速之客自然是陸云。下午時,他陪著陸信進了倉城,便趁人不注意,悄悄藏了起來。一直等到天黑,他才摸進官衙,想聽聽朱大豐私底下會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