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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 賠罪

  常歲寧聞聲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那一行十余人。

  她認出了其中一名走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余下的便也好猜了,遂開口問“諸位一切可都順利”

  “回常娘子,一切順利”

  “今日能親眼得見那禽獸被處死,皆因有常娘子相助”那中年男子身量雖不算高,卻生得四肢粗壯,乃武人打扮,此刻眼中噙滿了淚。

  常歲寧見過他一次,此刻便問“既如此,魯師傅想來也該官復原職了吧”

  “是,大理寺已審明一切,吏部的啟用文書已經到了。”男人撩起衣袍跪了下去“常娘子恩情,魯沖必銘記于心,來日定當相報”

  他本也是個七品武官。

  數年前,他家中唯一的女兒遭明謹玷污后投河自盡,他替女兒尋公道未果,反而丟了官,這些年一直于一家鏢局內謀生。

  他想替女兒討回公道的心從未變過,卻也知此事難如登天,直到那一日,常刃找到了他。

  “魯大人今已恢復官身,跪我實在不妥。”常歲寧示意阿澈將人扶起。

  “上跪恩人有何不妥”魯沖堅持又向那少女叩下一首“恩人在上,請受魯沖一拜”

  一對夫婦也跟著跪了下去。

  這對夫婦穿著算是這群人里最富貴的。

  他們出自商賈之家,兩年前帶十八歲的長子入京行商時,酒樓中與人應酬的長子因不識明家世子,便被醉酒的明謹以“不敬”為由,使隨從毒打了一頓,從此落下殘疾,至今癱臥于床,性情大變,幾度輕生。

  他們于江南世代經商,不缺銀錢,但這一切在那滔天權勢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夫婦堅持上京數次,大把的銀子送去打點各處,但那些人收了銀子卻不肯辦事,再三推脫,追問得急了便只一句“勸爾等莫要再癡人說夢了,以免再惹禍上身”。

  “此番歸家,總算能給犬子一個交代了”婦人淚眼朦朧“犬子若聽聞惡徒伏法,或能振作起來”

  其余人也先后行禮跪謝。

  阿澈逐漸手忙腳亂。

  這邊剛扶起來,那邊又跪下了扶不完,根本扶不完。

  “諸位當真不必行此大禮。”常歲寧坦誠道“起初我令人去尋諸位,是因家兄身陷危局,我知真兇何人卻無鐵證在手,于是便試圖聚其以往罪行過失,置于人前,合力施壓于官府”

  她彼時暗中做了許多計劃,這亦只是其中一個而已。

  但在過程中,她再三思索后,還是放棄了這個計劃。

  一是此計太過迂回,二是,她恐自己將事情鬧大后,卻仍未能將明謹繩之于法,或反倒會使這些本就各有苦難之人,事后再被針對報復。

  所以,這個計劃便被擱置了。

  直到祭孔那日明謹被押去大理寺后,這些苦主們才一同出面,告發了明謹舊時罪行。

  正如他們方才所言,此次告發,一切順利,他們得到了公正的對待。

  這當然是好事,但常歲寧認為“我亦只是出于私心私利而已,實擔不起諸位如此重謝大禮。”

  “魯沖乃一介武夫,不懂這些,我只知道,若無常娘子,我便看不到仇人被斬首之時”

  “是啊,常娘子先前令人將我等保護起來,又替我們搜尋證據證人再是出自私心,然我等受常娘子恩惠卻是事實。”

  “至于常娘子先前的打算,也早早與我等言明過,這本就是你情我愿,相互借力之事反倒是常娘子中途又改了計劃,使我等免于承擔半分風險,而盡受利,單憑此,您也當得起恩人二字的”

  祭孔那日,是那個女孩子憑一己之力為她兄長、也為他們討回了公道。

  “我們老兩口一無所有,家中也無后人可以報答您,且還受了您的接濟,若您連這一句區區感激都不肯受下,叫我們良心何安啊。”一對衣著打著補丁的老夫婦哭著道。

  話已至此,常歲寧笑了笑“那我便厚顏受下諸位此禮,諸位快快請起吧。”

  她方才之言非是故作推辭,她只需將自己初心坦誠言明,言明后若眾人覺得她依舊值得謝,那她便也坦然受下。

  這才是真正的你情我愿。

  眾人終于不再抗拒被阿澈扶起來,阿澈退回到自家女郎身邊時,手臂隱隱傳來的酸痛感令他意識到自己還需要加練。

  常歲寧看著那些樣貌年紀不同,但都曾經歷過傷痛和不公的面孔,最后道“作惡者已被懲治,此事就此了結,往后皆新日,愿諸位一切平順,各自保重。”

  “常娘子也要保重。”

  “愿常郎君能早日痊愈”

  “常娘子行此大善之舉,必得神靈護佑,常大將軍定能早日得勝歸來”

  看著那些感激而誠摯的眼睛,常歲寧抬手施了一禮“借諸位吉言。”

  眾人紛紛還禮,而后于原處目送著那少女的馬車離去。

  不遠處目睹了這一幕的素色錦衣小少年,也下意識地看著那輛遠去的馬車。

  片刻后,少年似下定了決心,讓仆從牽了馬來,跨上馬背而去。

  “女郎,似乎有人在跟著我們。”

  趕車的隨從壓低聲音說道。

  “無妨,想跟便跟著吧。”馬車內的常歲寧道“我們先行回府等著便是。”

  隨從沒有遲疑地應下。

  經郎君一事后,外人待女郎尚且如此,他們這些人對女郎的服從,更是從起初的身份規矩使然,轉化為了真正的忠誠和信任。

說到這里,那就不得不提起昨晚他們一群兄弟圍在一處時的攀比對話了為表如今待女郎的忠誠,不知哪個先開了頭,表示如今就算女郎叫他去挑一千斤糞,他也不帶眨一下眼的另個道,莫說挑了,讓他吃都可以又有人不甘示弱地表示,眼下縱是女郎讓他脫光了繞朱雀街跑一圈,他也會覺得女郎這么做必有女郎的道理在更炸裂的說辭出現之前,常刃走了過來,大耳刮子平等地扇在每個下屬腦袋上表忠心也要想點好的,女郎一個小姑娘家,倒也不可能有這些荒謬癖好  總而言之,如今他們待女郎忠心耿耿。

  至于有人跟蹤,女郎便放任其跟著,也必有女郎的用意。

  隨從將馬車平穩地趕回興寧坊,常歲寧下馬車時,見府外停落著兩輛馬車,顯然是有客至。

  近來常家幾乎每日都有人上門探望。

  今日來的有崔瑯,胡煥昔致遠他們。

  崔瑯正惋惜自己未能趕得及去觀刑,他前段時日鬧騰得太顯眼,自那日他從大理寺一路哭回常家后,他阿爹被氣得半死,也不允他去國子監了,罰他在家中禁足多日。

今日他還是偷跑出來的,本想去刑場湊熱鬧的,但半路就聽說已經砍完了他未能親眼看到明謹狗頭落地,他阿爹當負全責  崔瑯失望之余,便直接來了常府。

  此刻見常歲寧回來,胡煥為彌補崔六郎的遺憾,便同常歲寧問起了明謹行刑時的詳細。

  卻不料被崔六郎狠掐了一把胳膊。

此等血腥之事問那般細作甚萬一嚇到喬小娘子怎么辦  崔瑯下意識地看向喬玉綿,卻見白凈纖弱的小姑娘滿臉好奇“是啊寧寧,那頭是怎么砍的,一刀便砍掉了嗎血流得多不多,人頭落地后,那頭顱當真還能短暫眨眼說話么”

  崔瑯表情呆滯一瞬。

  小姑娘好奇之余,又展露了在這方面驚人的知識儲備。

  崔瑯“對師父,您就說說唄”

胡煥揉著胳膊,費解地看向他那方才掐他是什么意思啊  靠坐在床上的常歲安也好奇地看著妹妹。

  前面七八日他只能躺著,也就這兩日才算被允許坐起來。

  他覺得自己可以試著下床走動了,但妹妹不允,讓他務必謹遵那位孫大夫的囑咐,躺夠半月再試著下床。

  為了日后還能上馬提槍,他躺。

  而常歲寧離京的日子,大致就定在常歲安能夠下床走動之后,在此之前,她阿兄這具傷軀實在經不起半分折騰。

  但時至今日,除了常家人及搖金之外,她還未對其他任何人提起離京的打算。

  此刻,看著喬家兄妹,及崔瑯他們那些熟悉的面孔,想到不久后便要分別,常歲寧便也有求必應,當真說起了明謹被行刑時的細節。

  端著補湯進來的王氏乍然聽到這個,嚇得險些將湯給撒了,偏偏見那一群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

  “女郎,有客人到。”緊跟在王氏后面,喜兒從外面進來,通傳道“是長孫家的那位小郎君,說是來探望郎君的。”

  她還記得那位郎君怒罵砸傷她家郎君之事。

  常歲寧語氣卻很友善“既是來看阿兄的,便將人請到此處吧。”

  長孫寂除了探望常歲安,也是來賠禮道謝的。

  他早該來了,只因為抹不開顏面自尊才遲疑多日,而今明謹已死,他怎么著也該過來了。

  但長孫寂很快又覺得自己來得匆忙草率了。

  走進常歲安房中的一刻,他看著一屋子人,不禁怔住。

怎么這么多人在  更致命的是其中還有嘴巴非常之欠的崔六郎“長孫郎君今日過來,是踐諾登門賠罪來了吧”

  長孫寂面色一滯。

他原本的確是這么打算的,但對方這么一說,他反倒覺得難以啟齒了,這種感覺誰懂  然而在看到靠坐在床榻上,一身傷的常歲安時,長孫寂到底克服了少年心性世家子弟的矜傲自尊,抬手鄭重施禮“此前真相未明之下,我待常郎君多有誤解之辭,還曾沖動傷人今日特來賠禮道歉。”

  常歲安朝他搖頭“無妨,小事而已”

  又目露同情之色“且彼時長孫七娘子突然出事,證據正指向我你尚且小我四五歲,會有那般舉動,也是人之常情。”

  長孫寂“”別說了,越說他越覺得自己不是人。

  常歲安正要再說些什么時,崔瑯在旁道“我好像記得當日長孫郎君還曾說過,若我師父能助你們長孫家查出真兇,長孫郎君便要與我師父磕頭道謝來著”

  本就因常歲安的態度而慚愧難當的少年頓時漲紅了臉。

他是說過  但磕頭之說,完全是被沖昏了頭腦的負氣之言。

  “我是該同常娘子道謝”他看向常歲寧,一時騎虎難下“我”

  那少女也看著他,四目相對之際,長孫寂眼前忽然閃過孔廟那日,她披發立于那座廢棄的藏書閣中,手臂上血珠滾落的情形。

  此刻,少年心上萬念皆棄,撩袍便要跪下。

  然下一瞬,那少女卻伸手托住了他一側手臂,阻止了他的動作。

  長孫寂愕然抬眼看向她。

  “跪與道謝便不必了。”常歲寧道“那日長孫郎君探視時,予我阿兄曾有善意相救之舉,二者只當相抵了,如何”

  長孫寂怔然。

  她竟然知道此事。

  他道“那只是舉手之勞”

  常歲寧笑了笑“我助貴府將真兇繩之以法,亦是舉手之勞,順手為之。”

  常歲安便也同長孫寂道謝。

  長孫寂嘴上未言,心中卻有愧。

  之后,常歲寧親自送他離開了常歲安的居院。

  “常娘子可怪我家中得了常娘子送去的證人,卻未有及時出面替令兄解困嗎”少年思忖再三,還是低聲問了一句。

  常歲寧“不足為怪。”

  長孫寂默然。

  不足為怪是指不值得奇怪,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或者說,他這個問題的確幼稚無意義。

  她似乎并不在意,反而與他閑談了一句“我觀長孫郎君,與長孫七娘子眉眼間頗有相似之處。”

  “是,家中都道我與小姑長相最為相似。”少年語氣有些低落傷懷,也有慚愧“但我比不上小姑,心性胸襟也好,頭腦秉性也罷我不如小姑。”

  常歲寧點頭“的確。”

  長孫寂轉頭“”

  卻見少女一笑“見你傷懷,開玩笑的。”

長孫寂“”他怎么覺得并不像  直到對方與他道“長孫郎君秉性也很好,如今皆因年紀尚小,心性未定待日后長大成人歷練一番后,必也能成為令人自愧不如的賢能者。”

  長孫寂聽得愣住,看向那午后日光下神情澹然含笑的少女。

  待他回過神時,正想說些什么,但已出了院子,常歲寧便止步“長孫郎君慢走。”

  長孫寂便點頭“我改日再來看常郎君。”

  看著那小少年離去,常歲寧只覺這“改日”之期,怕是難有了。

  隨著揚州戰事與明謹之事的發酵延伸,如今以長孫氏為首的士族朝臣,同明后之間已勢同水火,已至二者只能存一的地步了。

  明日會發生什么,誰也無法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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