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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 是天下人的節度使

  傳旨的欽差先去的潭州,然而剛到軍中,還未來得及宣韓國公接旨,便先聽聞了韓國公提前謀逆的消息。

  欽差嚇得半死,往下再聽,才擦了擦額角的汗,還好,沒釀成大亂。

  聽說李獻逃去了岳州,并已被拿住,而岳州的瘟疫也得到了控制,他們便又匆匆往岳州趕去。

  入岳州城門時,為首的欽差先問了句:“反賊李獻何在?”

  “喏。”剛好帶人出城的薺菜抬手一指上方。

  一行欽差往后退了退,拿手擋去雨后刺眼的日光,往城樓上定睛一瞧,險些嚇得魂飛魄散——就說哪兒來的臭味兒呢!

  有兩名文官甚至扭頭干嘔起來。

  為首的欽差連忙讓人將李獻的尸身放下來,有人認為這處置并不妥當,好歹是堂堂國公,又是圣人的親外甥,總該將人押回京師處置才對,怎好將人生生吊死在城樓上?

  且看這模樣,顯然是死前遭受了諸多羞辱折磨。

  事關天子家事,總要多一分體面,而如此死法實在太不體面!

  薺菜已騎馬離開,為首的欽差向城門守衛不悅地發問:“此乃何人授意?”

  那守衛目不斜視地丟出一個名諱:“淮南道常節使。”

  “淮…”那欽差剛開了個頭,舌頭打了個彎,盡量維持住面上威嚴:“…她此刻人在何處?”

  那常歲寧不是該在沔州嗎?

  守衛答:“就在城中。”

  “…”欽差臉色一頓,道:“知曉了,本官這便去見,與她問個清楚明白。”

  他們從潭州急急而來,一路走得都是官道,少見百姓蹤跡,只知李獻已被岳州守衛拿住,但具體細節尚未聽聞,此刻才知城內還有這么一尊大佛在。

  見了面之后,常歲寧告知了選擇將李獻吊于城樓示眾的原因,一為平息眾怒,二為威懾人心。

  論起平息眾怒,沒有比這更直觀可見的辦法了,無辜受難的百姓怒火需要宣泄,在此處宣泄不出,便會轉向別處。

  而李獻所行惡事,在如今這幾近崩壞的世道間,有著極不好的示范作用,當法令已不能夠約束野心時,人的道德底線便會因“先例”而迅速敗壞。前人每一次的不擇手段,都將是對后來者心中惡念的擴展。

  就是要讓世人看到前人如此行事的下場和代價,才能起到些許挽救惡劣影響之效,以便讓后來者在行事之前,好歹多一份權衡和思量。

  那一行欽差認同地點頭:“常節使言之有理…”

  這么說來,全是為了朝廷為了大局啊…

  人家都這么耐心和他們解釋了,他們若再出言問責,豈不顯得不識大體嗎?

  至于礙于對方淫威…這種沒骨氣的事,自然是不存在的。

  將李獻如此“交接”罷,常歲寧便準備動身離開岳州城了。

  與常歲寧一同來此的房廷卻不能離開,房侍郎已聽此番來此的欽差透露,圣人之后會有旨意送達,讓他繼續留下主持岳州重建事宜。并又隱晦透露,朝廷可以撥下來的撫恤銀子不多。

  房廷心頭不妙,又仔細打聽了一番,待得了個大致數目,只覺眼前一黑。

  這叫“不多”?

  這與塞給他一枚銅板,讓他去打兩壺好酒,再去登泰樓置辦一桌上好酒席,再于京師最好的地段上買下一座四進大院,最后再買來百十個奴仆…有什么區別嗎?

  這已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事了,根本是連鍋灶都沒有啊。

  讓他說,直接拿這銀子去買張貢桌,再弄些貢果,并一只香爐三根青香,請一位道士來岳州作法,說不得還能更切合實際些。

  哎,看得出來,朝廷是真的窮到一定境界了。

  常歲寧臨走之際,隱約得知此事,見房侍郎一臉愁容更勝從前,出言勸慰一句:“房侍郎放心,船到橋頭,自有貴人相助。”

  房侍郎苦笑一下,勉強點頭,向常歲寧施禮。

  常歲寧說的倒非空話,旁人她不敢說,但如此情形下,宣安大長公主必是不會置岳州于不顧的。

  所以,誰又能說,那位圣人不正是因為也料準了此一點呢。

  房廷等一行欽差,將常歲寧送至岳州城外時,才見城外兩側道路上,已經圍滿了等候相送的百姓。

  這些百姓大多形容消瘦,此刻無不眼中含淚,紛紛向那當之無愧的救命恩人跪了下去。

  這樣的送別,次日也出現在了沔州外,接近漢水河畔處。

  這次的百姓更多了,除了岳州受到救助的那些百姓外,甚至還有沔州的百姓。后者此番并未受常歲寧恩德,但他們與岳州相鄰,亦是唇亡齒寒,不免同樣為此動容,并且他們也為沔州在這樣一位節度使的管轄之下而感到慶幸,并且驕傲——

  “這可是我們淮南道的節度使!”人群中,便有一群孩子正滿臉驕傲炫耀地同小襖他們如是說道。

  小襖急得小臉通紅,口不擇言道:“…分明是天下人的節度使!”

  “就是!”

  那群沔州的孩子吐著舌頭做起鬼臉,孩子間唧唧咋咋地吵鬧追逐起來,卻也別有一番熱鬧生機。被人扶著的左員外看著這一幕,眼底升起兩分名為希望的笑意。

  有這些孩子便有盼頭,而這些孩子們如今最景仰的人物是常節使…所以,常節使務必要平安才行啊,孩子們所景仰的人在,才能好好成人,成人之后才能有值得他們投效之處可往,這天下才能慢慢好起來。

  左員外看著最前方的青袍少女,蒼老的眼底無比渴盼她能長久平安立于人前。

  肖旻身邊的敖副將也來了此處送行,他一身常服打扮,并不起眼,是代替肖旻而來。

  朝廷又有欽差至軍中,肖旻無法分身,否則必是要來送一送未來主公的。

  敖副將低聲將朝中來人的安排向常歲寧說明:“…圣人令肖將軍接任主帥之職,另派了一名禁軍出身的年輕統領擔任副帥,并任命了一名內侍持節監軍,坐鎮軍中。”

  常歲寧不置可否。

  帝王另委任了他人為副帥,或許多半是出于培養武將的用意,此舉無可厚非,但監軍太監之權凌駕主帥之上…便是對肖旻明晃晃的監視和壓制了。

  肖旻先前悖逆圣意之舉,到底還是被帝王細致地記下了。

  除此外,女帝大致也是已經知曉,肖旻與她這淮南道節度使關系過近的事實,于是既要用肖旻來打仗,卻又要百般防備。

  敖副將低聲道:“將軍讓卑職向常節使轉達,讓節使不必為此憂慮,將軍并不在意這些。”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家將軍是怎么做到的…但將軍說這句話時的表情,的確半點不在意。

  常歲寧會心一笑:“我知道。”

  肖旻只想打完他的仗,盡完他的職責。

  常歲寧只問:“朝廷是否有意增派兵力?”

  按說如今表面看來,卞春梁處于被削弱過半兵力后的劣勢當中,但實則依舊不可小覷。反倒是朝廷軍中,除去折損的兵力外,仍有過半將士尚在病中或是病后體弱,打打算算,真正可用的甚至不足六萬。

  因此常歲寧才有此一問。

  敖副將道:“監軍之后,有三萬兵馬已在途中,約十日可達潭州。”

  常歲寧微點頭,最后道:“卞軍立足于人心,讓肖將軍一切小心應對。”

  李獻及其黨羽這些老鼠屎已被肅清,瘟疫也已消退,無論如何,接下來總算可以心無旁騖地清剿卞軍了。

  敖副將應下,拱手道:“常節使也多保重。”

  他聽說海州也起了亂象,而海州緊鄰淮南道楚州地界,常節使急著趕回江都,想必也是得知了這個消息。

  如此世道下,每個擔負重任者,都在奔忙于縫補這天下江山之間,沒有太多可供喘息停留的時間。

  敖副將打從心眼里佩服這樣的人,他家將軍如此,面前的常節使更是如此。

  而無論前路如何,面前少女臉上從不見沉重與陰霾,始終給人以輕盈從容之感,她在夏日驕陽下,利落地翻身上馬,向他,也向四周送行之人抬手作別:“今日在此別過,諸位請多保重,望后會有期!”

  馬蹄奔騰遠去,百姓們送了又送,直到那行人馬與江畔清風一同遠去,徹底消失在夏日茂密蔥蘢、仿佛與天相接的青翠草木盡頭。

  得知常歲寧自沔州動身離開的消息后,漢水以北的淮南道其余各州刺史,皆在估算著常歲寧返回江都的路線,以備于途中相迎。

  他們讓人出城前去接應,以便確認常歲寧途經各州的時間,常歲寧讓前來接應者返回傳話,只道不必鋪張準備,更不宜驚擾沿途百姓,待她路過時,上門簡單吃頓便飯即可。

  此言很快在各州刺史之間傳開,眾人合計著,至少也得將這頓“便飯”安排得有模有樣才行,于是便各自忙碌準備起來。而其中最忙碌的一批人,或要數各府的廚子,就差日夜精進廚藝,將手中勺子給掄出火光來了。

  常歲寧的想法十分樸素,她不喜麻煩,不想在途中耽擱太久,只想順道看一看各州情形和新政實施的情況,順便和各州刺史們聯絡一下感情即可——而“家宴”向來是聯絡感情,增進了解的好選擇。

  常歲寧剛過漢水,第一頓“家宴”,是在安州刺史府上用的。

  如今這位安州刺史,是前安州刺史曹宏宣謀逆伏誅之后,剛被調任至此的。

  新任安州刺史姓岑,名道簡。

  他來此上任剛滿兩月,尚未來得及適應新身份,也沒工夫結交左鄰右舍,只因剛來此處,便被迫陷進了曹宏宣留下的諸多事務沼澤中,如今才將將拔出一條腿來。

  因此,他今次還是頭一回見著這位傳聞中的上峰大人,卻是被對方找上門來吃飯。

  但這位上峰大人是個出乎意料的自來熟,席間半點沒有生人相見的尷尬,先與他聊了些公事,詢問他是否遇到什么難題,又問及他手下可缺人用,盡責且關切。

  岑道簡很有些惶恐。

  但真正叫人惶恐的卻在后頭——

  上峰大人談罷公事,又關切地問起他家中情況,將他家中老爹老娘和妻兒皆細致地關心了一遍,就連他前院那只看門狗,都被對方夸了句威武不凡。

  當夜,輾轉無眠的岑道簡左思右想,后背的冷汗越冒越密,干脆坐起身來,喃喃道:“這哪里是關切,分明是在點我啊…”

  換作尋常女郎,他自不會想得這樣深,可這位能坐上淮南道節度使之位,分明是個邪乎的女郎。

  邪乎之人說的話做的事,自然要撕開了掰碎了來理解的。

  常歲寧卻睡得很好,半點不曾為此耗神——她的關心純屬好意,若聽者非要曲解,那便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聽者心虛,心虛者自省一番也不是壞事。

  這話聽來很有幾分歪理的意思,但的確適用于此。

  岑道簡來安州,乃是女帝欽點,他的立場本就復雜,自然而然地便對常歲寧此番的到來心懷忐忑,總忍不住深究她的一言一行。

  反觀隔壁的申洲刺史丁肅,對自家節度使大人的到來,便是純粹而真摯的歡迎了。

  丁肅在府中備下了上好的酒席,顧及常歲寧女子的身份,又特意安排了自家夫人在旁作陪,并讓人奏樂助興。

  那一行樂師中,有一位奏琵琶的年輕女子身著淡紫色紗衣,身形窈窕,樣貌惹眼,丁肅不時和著樂聲撫掌,視線落在那女子身上時總是含著不加掩飾的喜愛。

  丁肅的夫人瞧在眼中,暗暗瞪了丈夫幾眼。

  丁肅愛美色,向來不是個秘密,當初駱觀臨策反他時,便曾對癥挾持過他府中五位美妾。

  一曲奏罷,醉了三分的丁肅,笑著向常歲寧詢問:“府中無甚雅律,不知節使大人聽來尚能入耳否?”

  聽得這謙虛之言,常歲寧含笑夸贊了幾句,末了又如實道:“尤其是這琵琶聲,甚妙。”

  丁肅哈哈笑了起來,道:“看來節使大人必是十分精通音律之人了…實不相瞞,在下便是因欣賞這手絕妙琵琶聲,才將其收回了府中。”

  說著,笑著看向那紫衣女子:“茹月,還不謝過節使大人夸贊!”

  紫衣女子放下琵琶,盈盈起身一禮后,便來至常歲寧案前,殷勤倒酒。

  她外罩一件寬大紗衣,跪坐倒酒的動作也賞心悅目。

  女子捧起酒盞,聲音嬌柔怯怯:“請節使大人用酒…”

  常歲寧看著她端起的酒水,含笑道:“我不貫飲酒,我面前的酒盞中乃是茶水。”

  紫衣女子微一怔,應聲“是”,正要將酒盞放下時,卻聽那道平和的少女聲音說道:“好酒不可辜負,便由茹月姑娘代我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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