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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 庸俗膚淺的快樂

  阿澈口中的貴客,來自和州云家。

  去年,徐正業攻和州,前和州刺史與長子為守城而死,云家夫人仍攜次子云回,甚至幼子云歸一同誓死守衛和州,方才等到常闊與常歲寧率兵前去救援。

  彼時死守和州之戰,常歲寧記憶尚且深刻,也是那時,她殺了徐正業麾下大將葛宗,那一戰,算是她揚名的開始。

  最終,宣安大長公主出面,徐正業退去后,朝廷為褒獎云家之功,感念云家滿門忠烈,也為安撫順應和州民心,遂令云回接任和州刺史之職。

  生死交情在此,云家又掌管著和州,此刻聽聞來人名號,常歲寧心情甚佳,親自出了書房相迎。

  為首者是一名十歲的女郎,和李潼同齡,但看著要比李潼沉穩許多。她穿著方便趕路的深藍色束袖騎裝,挽著最簡單的發髻,只用一對白玉杏花釵固定。

  此刻烈陽高懸,那張未施脂粉的臉頰曬得發紅,嘴唇略干燥,但一雙眼睛晶亮有神,整個人步伐干練,腰間別著一條碧玉獸柄馬鞭,碧玉柄上墜著青色的平安結。

  常歲寧迎到人,便露出笑意:「霍辛阿姊。」

  霍辛見到常歲寧,眼睛更亮了幾分,連忙抬手行禮。

  常歲寧上前,扶起她的手臂,只覺其肢體肌骨穩健,可見在習武之事上,持之以恒地下了苦功夫。

  霍辛本是云家大郎未過門的妻子,在云家大郎戰死后,卻仍執意抱著牌位嫁入云家,也曾親自趕赴戰場,和州百姓都稱其為云少夫人。

  彼時,前云刺史和長子下葬之際,霍辛為阻止婆母婁夫人殉死之舉,當眾跳下墳塋,躺在了云家大郎的棺木上,此事已成為了和州城中的一樁美談。

  此后,婆媳二人相互扶持,和云回一起撐起了云家,乃至整個和州。

  「久不見常娘子了!」霍辛滿眼笑意,眼中是真切的欽佩而非打趣:「不對,該稱常將軍,常刺史了!」

  常歲寧一笑:「此行怎勞霍辛阿姊親自前來?」

  霍辛抿嘴笑道:「也就是阿回實在忙得抽不開身,否則這好差事且還輪不到我呢。」

  常娘子是他們云家和整個和州的大恩人,半點不夸張地說,沒有這位常娘子,如今的和州便也不復存在了。

  這樣天大的恩情,他們這輩子都是還不清的,更何況是跑這區區一趟。

  而說到云回,霍辛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交給常歲寧:「這是阿回讓我捎給常刺史的信。」

  她家這小叔,自打經歷了這番變故,接替父親成為了和州刺史之后,為了服眾馭下,性情愈見穩重,于人前斂起了一身少年氣,但她來之前,倒見得阿回難得破了一回功——

  她問阿回,此行可有話需要她帶給常娘子,阿回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道:我自己來寫信。

  常歲寧如今為江都刺史,此行便已不再是云家私事,長史也在旁側,感慨著說道:如今外面都說,淮南道經此一遭戰火摧殘后,竟先后出了兩位少年刺史,一在和州,一在江都,一為云家郎,一為常家女…倒是歷來從未有過的奇事。

  聽得自己和她被人一同提起,又見得嫂子臉上掛著的笑,云回莫名幾分臉熱,他自認掩飾得很好,而后道:不必將我與她一同做比較,我遠不如她。

  又篤信般道:她的成就,定不會止于此。

  他一句接著一句,不同于往日的少言持重:我知道,外間有人口出諷刺唱衰之言,道是和州與江都,如今俱淪為黃毛小兒玩鬧之處…但我相信,有她在江都,整個淮南道可安。

  同在淮南道,我必也會多加勤勉,定不拖累于她。

他會拿出自己全部  的心力來經營和州,讓自己與和州有足夠的能力與她守望相助,他必與她共同守好淮南道,絕不叫賊子踏足半步,也絕不叫那些自認高明之人看了笑話去。

  余下這些未說出口的話,云回都寫在了信上,字字句句里都藏著少年人的骨氣與決心。

  常歲寧未有急著拆信,接過拿在手中,先問了婁夫人的近況與身體。

  婁夫人此前喪夫喪子,又受過戰傷,身體想要徹底恢復是很難的事。

  「尚可,一直在調理著。」霍辛道:「幸而精氣神是好的,母親常說,要往前看,不必總回望。」

  停在昨日,只會令人沉溺于悲痛之中,而一旦被淹沒,人的生機便沒了。

  人活著就是一口氣,這口氣不能斷,當初她的那口氣也險些要斷,是這位常娘子扶住了她,也扶住了和州,讓她撐了過去。

  撐過去了,才能有機會見到了新天地。

  霍辛也說起自己的近況,她當初接下了由常歲寧在和州臨時組建的娘子軍,如今已有五千之眾,閑時操練,忙時便各忙其事。

  她口中的那些娘子們都很爭氣,經歷過戰爭的人,更懂得擁有自保之力的重要性。

  常歲寧聽得出,如今霍辛身上擔著責任,而這份承擔,讓她整個人從內到外,都變得健碩而奪目。

  自古以來,大多推崇女子當以柔弱纖細恭順無害為美,但在常歲寧看來,健碩二字出現在女子身上,卻也從來不該是什么違和突兀或值得避諱羞愧之事,擁有強健的體魄與堅定的意志,則意味著擁有自主向上的能力,這永遠是值得慶幸驕傲的。

  霍辛又取出一折單子,交給常歲寧過目,上面都是她此行帶來的東西。

  常歲寧打開來看,見得其上滿滿當當的豐厚物資,一時有些遲疑:「和州的日子也不算好過…」

  「銀子的確支不出太多,拿不出手,便只能送些可用之物來。」霍辛道:「和州的日子雖比不上從前,但相較江都,卻總要好過得多。」

  和州的幸運之處在于未曾經歷過破城之苦,恢復起來總是更快些。

  而說起這份幸運,便繞不開她身側的少女。

  霍辛眼底始終帶著感激。

  「江都為淮南道之首,江都若能早日恢復,于和州也有諸多助益。這些東西是和州的一點心意,還請常刺史務必收下。」霍辛說著,無奈笑道:「好不容易送來的,常刺史總歸不好再讓我搬回去吧?」

  常歲寧到底不再推辭:「那便勞煩霍辛阿姊代我向云刺史及和州百姓道一句謝。」

  現如今大家都很慘,好似在暫時看不到盡頭的寒冬中煎熬,和州卻還愿將御寒之物分與她——由此可見,結善緣當真很有用。

  當然,所謂結善緣,結的是人心,為的是友好往來,而不代表對方的付出便是應當的。這份雪中送炭的心意,她會記下的。

  二人一路說著話,來到了前廳中。

  王長史已在此等候,并將駱觀臨也帶了過來,王長史的初衷很簡單——如此貴客登門,事涉兩州往來,多好的增長見識的機會啊。所謂門客,便是主公的眼睛耳朵腦袋,就得多聽多看多想。

  被迫長見識的駱先生看著被迎進來的霍辛,頗感意外——和州竟派了個女子前來?

  再往后看,是跟進來的姚冉,門外守著的,則是薺菜等人…

  駱觀臨下意識地皺眉,便是現如今明后身側,尚且不是這般女子環繞主事的光景。

作為長久以來父權的擁護與推崇者,此時他除了本能的不適之外,更多的是對日后的未知。這種未知之感,他最先在常歲寧身上看到過,而今,又在這些圍繞在她身側的女子們身上看到  了更多。

  風塵仆仆的霍辛被常歲寧留著在刺史府住下,打算歇幾日再回和州。

  薺菜一行人,私下皆去見了霍辛,關切詢問了一番云家及和州的現狀。

  她們來自和州,也感念云家滿門恩德。

  見罷霍辛之后,有七八名娘子在薺菜的陪同下去見了常歲寧,她們試著表達了想回和州探親的想法。

  她們當中,有好些是死了丈夫的,但總歸還有血親在世,這么久沒見,思念是其一,其二便是…她們如今這般出息,那不得回去炫耀炫耀嗎?

  常歲寧點了頭:「如此,你們便代我護送霍辛阿姊回和州吧。」

  這便是準允了,只是換了個辦差的名目。

  青花等人喜出望外,又有人鼓起勇氣提議:「既是護送…那屬下們能穿盔甲不能?」

  都說衣錦還鄉,這身威風凜凜的盔甲,便是見證她們軍功的錦衣。

  常歲寧笑著點頭。

  大家更歡喜振奮了,青花干脆又問:「那…那可以佩刀嗎,將軍?」

  待她盔甲一穿,長刀往腰間一掛,還不將昔日那些口口聲聲說她是個掃把星的碎嘴貨們,嚇得屁滾尿流!

  常歲寧想了想,也點了頭,并道:「再給你們每人配一匹駿馬。」

  眾人高興極了:「多謝將軍!」

  她們個個目色炯炯有神,有人咧嘴笑起來,被同伴捅了捅側腰——別讓將軍覺得她們太庸俗膚淺!

  常歲寧卻也跟著露出笑意,人生就是靠這些庸俗膚淺的快樂活著啊,只要不妨礙他人,快樂又何分高低呢。

  只是有一點她還須言明:「在外亦要恪守軍規,準你們著甲帶刀,但不代表你們可以肆意橫行,欺凌傷人,明白嗎?」

  眾人收起笑容,皆正色應道:「屬下明白!」

  此刻,除了對軍法的敬畏,她們心中還不約而同地生出了一種微妙感受——所以,現如今,她們竟也「擁有」了肆意橫行,欺凌傷人的能力了嗎?

  這是對她們的約束,卻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肯定,她們已不再是任人魚肉的弱者了。

  眾人退下后,幾名娘子圍著薺菜問她為何不跟著回去看看,又有人勸:「…你家那口子還在呢,你不回去瞅瞅,就不怕他在外頭有個什么花花草草的?」

  「我巴不得呢!」薺菜好似聽到了天大笑話:「只要他敢,我便將他掃地出門去!再放一串炮仗去去晦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沒了礙手礙腳的男人,倒是更方便她建功立業!

  她如今可是將軍身邊的得力部下,前些時日剛拿回揚州時,還有個想走捷徑的年輕小兵想對她投懷送抱呢。

  該擔心地位不保的是她家里頭的男人,可不是她!

  但她也不是那等喜新厭舊之人,她前些時日才叫人送了銀子回去,讓男人帶著孩子讀書認字,以后方便來將軍身邊做事。

  總之機會她給了,若這窩雞犬還是不爭氣,沒有跟著她升天的福分,那就人各有命,橋歸橋,路歸路,人歸人,畜歸畜吧。

  薺菜想法簡單敞亮,無所畏懼。

  將軍近來忙成這樣,手下最是離不得人,她腦子被漚熟的糞燒壞了才會在這個時候回去查看男人有無沾花惹草。

  薺菜不再多說閑話,她如今作為這一支娘子軍的領頭校尉,更多的是交待她們回和州后要時刻謹記自己的身份,得意可以,不能忘形,誰要是抹黑了將軍的名聲,無分親疏,皆嚴懲不貸。

  天色將暮之際,常歲寧剛從書房里出來,步下石階之際,有人前來通傳,道是蔣海求見。

對于這位捐了足足一  百萬兩、素有江都最擅下金蛋的當家金雞之美名的蔣金雞,常歲寧甚是禮待,立時將人請去了花廳說話。

  一見著這位年少的刺史大人,蔣海便覺腰間荷包隱隱作痛。

  幸而有失必有得,腰間荷包雖痛,項上人頭卻感覺良好。

  一番寒暄后,不敢落坐的蔣海,站在那里搓著手,笑著看了看左右。

  坐在上首的常歲寧會意,輕抬下手,屏退了廳中之人。

  蔣海這才笑著賠不是:「常刺史公務繁重,小人按說不該前來攪擾…」

  畢竟單是數銀子、手寫「慷慨之士」這兩件事,也足夠對方忙活的了。

  他看似遲疑著將來意說明:「只是受人之托,無從推拒,只能斗膽前來…」

  「這么說,蔣東家今日是代人傳話來了?」常歲寧看起來幾分好奇:「倒不知是何等人物,竟能請得動蔣東家親自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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