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芷的兩名侍女,一喚銅锏,一喚銀鉤,也皆有身手在,此刻都來到了康芷身邊,拔出藏在披風下的劍,一左一右提防著眾人靠近。
她們固然沒有以一當百之能,但石家也沒有哪個護院敢擅自上前,老夫人的命何其金貴,這種時候,誰也不敢逞英雄去賭。
先穩住對方,再由家主定奪,才是最穩妥的。
“…休要傷我祖母!”石雯臉都白了,驚懼不安地看著康芷:“你想要我干什么,你說就是了!你看我不順眼便沖我來,報復到我祖母身上算什么本領!”
康芷嗤笑:“被寵壞的無腦東西,我可不是沖著你來的。”
康芷邊挾持著石老夫人往外走,邊對那些護院道:“有勞向石將軍傳句話,我需要他幫個忙!”
與此同時,康叢正瑟瑟發抖地跪在父親的書案前。
這里是康定山用來議事的書房,戒備森嚴,外人不得踏足,康叢甚至里里外外被搜過了身,才被準允入內。
門窗緊閉的書房內,視線略有些昏暗,康定山渾身縈繞著沉沉怒氣。
他已查探到,崔璟只率三萬玄策軍來此,他聯合靺鞨鐵騎,未必不能與之一戰…然而就在他準備發兵時,卻聽聞鐵石堡遭襲,他囤備多年的糧草軍械竟毀于一旦!
此時,他看著跪在那里的,最不受他喜愛的第八子搖頭辯解:“鐵石堡之事,兒子從來都不知情…何來泄露的可能?!”
“父親明查,這必是有人故意栽贓兒子!”
站在一旁的康四子仿佛聽到天大笑話:“你算什么東西,值得何人費心栽贓于你?”
康六子沉聲道:“上次就見你鬼祟徘徊在這書房左右,每每父親召我等議事又總能見你不請自來,你事事要爭,處處都想插上一腳,誰知你究竟暗中竊得了多少軍機——”
此刻這書房中,只他們父子四人。
書案后的康定山的眼神冷到了極點,聲音沉啞帶著殺氣:“說,你還泄露了什么情報給他們?”
已百般解釋過的康叢仰起頭來,定聲道:“兒子對天發誓,從未背叛過父親!”
“對天發誓?”康定山的眼神暗了暗,聲音低沉如水:“你的生母,也曾對天發誓,說你是我的骨肉…可為何,你一點也不像我?”
康叢渾身似被冰水澆灌,僵在那里一動不動了。
康定山寬大的身影自椅中緩緩而起,他生性多疑,即便不上戰場時,也習慣隨身佩刀,加之一身殺氣,不笑時,便時刻給人以無聲威懾之感。
他一步步走到康叢面前。
康叢似同被冰封的雕像,跪在那里看著向自己走來的父親。
隨著康定山走近,康叢開始需要抬首仰視父親壯碩威嚴的身形。
光線使然,康叢看不甚清父親的神態,直到父親向他彎下身軀,抬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為父再問你最后一遍,你還走漏了什么消息出去?”
隨著這句沉冷沙啞的問話聲,一并被康叢感知到的,還有那只迅速在自己頸間收縮的粗糙大手,所帶來的死亡氣息。
“兒子…當真不曾…”康叢艱難地搖頭,臉色漲紅,眼角溢出淚光,就在他近乎下定決心時,卻覺那只大手竟慢慢松開了。
康定山收回手,似乎很滿意地笑了一聲:“好,瀕死而不改口,值得為父信上一回!”
虛弱的康叢雙手撐在地上劇烈咳嗽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接著,又聽那道威嚴的聲音道:“照此看來,更有可能是他們故意放你回來,故意誘我對你起疑,使你我二人離心之余,又可借此來掩藏他們在我身邊真正的內應…真正走漏了鐵石堡情報的,另有其人。”
康叢怔然片刻后,心中陡然涌現巨大的慶幸與歡喜:“父親…”
是了,他怎么忘了,他的父親能走到今日,從來都不是會輕易遭人蒙騙之人!
父親清醒理智…先前包括方才的一切舉動,都只不過是在試探他而已!
原來這一切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般萬劫不復?
他與父親,并不曾走到那一步!
太好了,太好了!
劫后余生般的康叢像個孩子一樣又哭又笑,終于有膽量去抓住父親的袍角,他感激涕零,甚至受寵若驚:“多謝父親…多謝父親愿意相信兒子是清白的!”
不好…阿妮!阿妮會不會已經…
康叢于巨大的歡喜中剛想到此事,忽聽頭頂上方響起父親沒有起伏的聲音:“但是他們不信。”
康叢一時未能反應過來此言何意,神情微滯地仰頭看著父親。
康定山也垂首看著他,問道:“你知道那真正走漏了鐵石堡軍機的奸細是誰嗎?”
康叢下意識地搖頭,嘴唇輕囁嚅著:“兒子,不知…”
康定山:“為父也不知。”
“如此內奸,為父必要查明,必要殺絕。”康定山道:“可是此時,無人知道他是誰。”
他忽然抬袖,指向書房外的方向:“原本明日便要動兵,鐵石堡忽然遇襲,軍中一片震亂——但明日這一仗必須要打,越是如此,越要盡快拿下幽州,一旦拖延下去,軍心必失!”
“但此時,我的部下還有靺鞨首領,都在等我給他們一個說法!”
“這不是為父一人之事,這一戰的輸贏,同樣關乎著他們的利益,在內奸未得到懲治之前,他們勢必是不會安心不會罷休的——”
“若想要按原計劃動兵,人心便必須要齊,不能亂!當下之計,唯有先順水推舟,安定我軍人心,再借此引蛇出洞,暗中查出內奸…”
話至此處,康定山問:“康叢,你可愿助為父成此事?”
康叢怔怔,他似覺手中抓著的并非父親的衣袍,而是鋒利透骨的刀刃,割得他滿手是血。
他幾乎呆滯地問道:“父親…還是要殺兒子嗎?”
先拿他這個“叛徒”的頭顱祭旗,安撫軍心,以親子頭顱祭旗,亦可激振軍心,以保明日順利動兵…待之后,若果真得以查明真正的內應,“被逼誤殺”了他的父親,甚至還能得到那些部下們的愧責虧欠之心,繼而進一步收攏人心…
而這一切,只需要父親付出一個肉中刺一般的兒子…如此算來,實在合算到讓人無法拒絕啊。
父親何其清醒,何其理智!
康叢渾身失了力氣一般,松開了緊攥著父親衣袍的手,他癱跪在那里,慢慢垂下頭顱,忽然露出比哭還難看百倍的慘笑。
原來,被猜疑誤解自己的父親殺掉,并不是最可怕的事…
最可怕的是,他的父親縱然相信他是清白的,卻仍然要他去死!
這甚至無關對錯真假,父親只是做出了一個對當下最有利的選擇!
“不,為父不殺你。”康定山抬手拔刀,緩聲道:“你不是一直想向為父證明你的忠心與孝心嗎,現在屬于你的機會到了。”
“你死后,為父會查出那名真正的內奸,為你洗清污名。到那時,我會告訴所有人,你今日以死證清白之舉,之后你便會是所有人眼中最值得敬重的康家子弟。”
“我相信,我康定山的兒子,于大局當前,絕不懼死。”
“…”康叢顫顫抬手,接過那把刀。
這把刀,似乎是他父親愿意贈予他的唯一榮光,是讓他自毀,亦是讓他自證。
仿佛只要他甘愿這樣死去,就能證明他是值得被父親肯定的兒子,是稱職忠心的康家血脈。
這不正是他這二十年來一直渴望得到的機會嗎?
看著眼前這把刀,康叢竟然真的心動了。
他真的太想得到父親的認可了。
長久以來,背負著血脈污名的他好似深陷于一方泥沼之中,那泥沼里漸漸長出有毒的藻物,將泥沼表面厚厚覆蓋,繼而冒出墨綠腥臭的毒泡,隨時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他盼望著有從泥沼中脫身,徹底濯清的一日…
現如今,這一日似乎當真到來了。
“八弟,你不是常說,愿助父親成就大業,縱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嗎?”康四語氣里帶著一絲涼涼笑意:“那你還猶豫什么?”
是啊,他在猶豫什么?
康叢看著捧在手中的刀,透過那刀刃,看到了自己狼狽的淚眼。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又從那奪命的刀刃之上,恍惚看到了阿妮的身影。
阿妮…
那是十來歲的阿妮,一把將十多歲的他,從高高的屋頂邊沿處拽了回去。
那時他身邊也站著很多兄長,那些兄長們或冷笑,或起哄,跟他說:你若敢從這里跳下去,我們便相信你是父親的血脈!從此后再不會質疑取笑你!
很淺薄的激將法,但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懂得那是何等心情。
他很怕,他緊緊閉上了眼睛,當他要一躍而下時,阿妮出現了:蠢貨!窩囊廢!你還嫌我們活得不夠難嗎!
他反而大惱:可是他們說,只要我跳下去,就能證明我是…
阿妮狠狠盯著他:需要自毀才能證明的狗屁真相,讓它有多遠滾多遠!你若還敢犯蠢,也有多遠滾多遠!
“怎么,是不敢,還是不愿?”
見康叢久久未動,康定山問。
康叢驚惶地搖著頭,顫顫地伏下身去,手中的刀也隨之掉落在地,他哭著道:“兒子不敢…兒子無能!”
康四嗤笑出聲:“送上門的機會都拿不住,果然是個廢物。”
“你不敢死。”康定山眼中也終于出現了鄙夷之色:“甚至也不敢活——否則,你方才大可試著將刀刺向我。縱然你殺我不成,我也敬你有三分膽色。”
看著開始磕頭求饒的康叢,他近乎得出了答案一般:“如此窩囊無能,怎么可能會是我康定山的兒子…”
康叢重重地將頭叩在地上:“求父親饒兒子一命!”
“求父親!”
康叢每一下都毫不惜力地磕下去,額頭很快滲出鮮血,未來得及仔細打理的發髻都震得披散了開來,那拿來束發的竹節發笄也從發間掉落。
“如此廢物,死不足惜。”康定山彎下身,抬手去撿刀。
這最后的“試探”好比他拿來自我了結病態心結的試題,他幾乎已認定了這無能之輩絕不可能是他的兒子,懷此答案在,他可以做到一刀貫穿對方的身體,而不會感到絲毫后悔與不忍。
但這短短瞬間,他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那不停磕頭求饒的廢物,在他將要拿起刀的一刻,忽然揚手起身撲向他,以手中之物刺向了他的脖頸。
康定山下意識地抬肘擋開,同時一腳踢向康叢。
康叢足足被踹出三五步遠,口中吐出一口鮮血。
“父親!”康四和康六快步圍上前來。
康定山抬手摸了摸被刺破流血的脖頸,同時看向那掉落在地的銅制竹節男子發笄——
康叢就是拿那支發笄傷了他。
進來之前便被搜過身的康叢也不可能拿得出其它利器。
康定山口中溢出冷笑:“憑此便想弒父?”
縱然康叢的舉動算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的反應卻是不慢,那銅笄只來得及刺破了他頸間一層皮膚而已。
被踹翻在地的康叢卻是顫顫地站起了身來。
康叢披散著發,滿臉的血和淚,他定定地看著康定山,突然發出詭異的笑聲。
康定山驟然擰眉,忽覺受傷的那側脖頸有古怪的麻痹感傳來,幾乎是下一刻,眩暈之感在腦中蕩開。
“父親!”康四一把扶住身形搖晃的康定山:“您怎么了!”
康六眼見父親頸部傷口顏色變深,立時面色大變:“不好,有毒!來人!快來人!”
康定山的視線迅速變得模糊,五感鈍化間,他聽到那道聲音問:“父親此時再看看兒子呢?”
康叢站在那里,似哭似笑地問:“以此自證,您可滿意了?如此該配做您的兒子了吧?”
“你這畜生!”康四沖向康叢,一把拽住康叢的袍領:“你哪里來的毒藥?誰指使你的?快把解藥交出來!”
此毒顯然是劇毒,單憑這廢物不可能弄得到如此罕見的毒藥,而這廢物的居所父親早已令人里里外外徹查過了…這廢物究竟何時私藏下了如此劇毒?!
謝謝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