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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 她是一位卑鄙的母親嗎?

  “皆怪固安未能及時察覺阿慎所犯惡行,由母親一味偏袒包庇之下,竟使常大將軍之子牽連其中,若消息傳至揚州常大將軍耳中,或還會因此影響揚州戰局——”

  明洛不安愧責地道:“固安為明家長女,本有管教約束胞弟之職,此番阿慎釀此大禍,固安實難辭其咎,請姑母責罰!”

  圣冊帝看向她。

  明洛現下跪著的地方,正是白日里昌氏所跪之處。

  昌氏請罪許久,懺悔許久,哭了許久,又狡辯許久,最后竟連“妾身本意正也是為圣人為明家而慮”這種連她那蠢貨兒子都騙不住的鬼話也往外倒。

  圣冊帝至今的臉色仍是微沉著的。

  “那昌氏母子,一個行事日漸荒誕大膽,一個自以為是,為一己私利就敢將后宅手段搬弄至朝堂之上,蠢而不自知…看來朕從前還是太過包容他們了!”

  察覺到天子怒意,明洛將身形伏得更低了。

  很快,那帝王便將外露的怒氣斂起,語氣里只剩下了依舊令人緊繃的沉肅:“縱論起欠缺管教約束之過,也當由你父親領罰,自怪不到你頭上來——起來吧。”

  明洛便只敢應“是”,緩緩起身來,侍立一旁。

  她很清楚,姑母從不行昏庸遷怒之舉,她方才的請罪,看似是要與昌氏母子共擔責罰,實則卻是以此與之劃清界限。

  “事已至此,長孫氏步步緊逼,無回旋余地…便也只能委屈那位常家郎君了。”圣冊帝緩聲道:“朕聽聞,常家郎君已考入玄策軍前鋒營…這本是個好兒郎,阿慎遠比他不得。”

  帝王的聲音里有一絲極澹的惋惜:“但朕別無選擇,實護他不住。”

  明洛:“圣人是為朝堂安穩而慮,此非圣人之過。”

  “對也好,錯也罷,朕此次,都只能做一個辜負忠臣的昏聵之君了。”

  帝王的話語中有自省,有惋惜,卻唯獨沒有半點遲疑與不忍。

  明洛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姑母會如何選,在她從嫡母口中聽到那完整的真相之時,便已猜到了。或者說,根本無需猜。

  那位本有大好前程的常家郎君,注定要蒙冤到底了。

  這固然是很可憐的,但這般可憐之人,自古以來比比皆是啊。

  怪只怪,相較之下,這可憐人的分量太過輕賤,掌權者為了保全更大的利益,輕賤者便理應被犧牲掉。

  作為皇權朝堂之下的犧牲品,那常家郎君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明洛眼底也有一絲無可奈何的憐憫之色。

  “至于常大將軍那里…”圣冊帝道:“常將軍雖忠,但所忠之人是‘阿效’,不是朕。此一點,自十二年前北狄一戰其違抗圣命之際,朕便看得分明了。”

  她輕嘆口氣,道:“所以,為保揚州戰事安穩,朕只得暫且將此事瞞下。”

  言畢,圣冊帝便使了心腹入內,令其務必截停去往南邊的與常歲安一桉有關的一切密信消息,絕不能讓京師此事傳至常闊耳中。

  “待常將軍得勝歸京后,朕會親自同他解釋——此戰關乎甚大,朕相信,常將軍既為心系百姓之良將,必能體諒朕此時隱瞞之舉。”

  “朕亦經歷過喪子之痛…”圣冊帝的聲音低了一些,自語般道:“江山子民為先,許多時候朕且沒有選擇,更何況是其他人。”

  明洛未敢接話,只靜靜站在那里。

  是啊,曾經選擇犧牲了自己的骨肉的姑母,又怎會對旁人的孩子心軟。

  可姑母…并不全是為了江山子民不是嗎?

  畢竟姑母最終可是坐在了這至高無上的龍椅之上。

  作為得益者的姑母,怎能要求如今這般被動的常大將軍,與曾經主動促成一切的她感同身受呢?

  這是有些不講道理的。

  但為君者不需要講道理,而為臣者只能選擇體諒。

  若無法體諒,那便是自掘墳墓了。

  但無論明面上體諒與否,有此隔閡后,常大將軍都不可能得到圣人分毫信任了。

  興寧坊里的那座驃騎大將軍府,注定是要消失在不久后的將來了。

  至于住在那座大將軍府里的養女,按說也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了,可是…

  明洛又想到了天鏡國師此前那句實在礙事的卦言,和帝王心中不曾打消的念想。

  恰是此時,圣冊帝令內侍傳天鏡國師。

  天鏡國師到來之時,圣冊帝交待明洛:“固安,你且去偏殿看一看。”

  昌氏尚在偏殿內。

  明洛應下,退了出去。

  很快,一同退出去的,還有圣冊帝身邊的心腹內侍。

  有些話心腹能聽,但有些話不能。

  須發皆白的天鏡國師行了道禮,詢問道:“陛下近日龍體安否?”

  “多虧了國師煉制的丹藥,朕疾已愈。”

  “那不知圣人此時召貧道前來,是為何事?”

  “還是那則卦言…”圣冊帝看向那老道人似能洞徹一切玄機的雙眼,“朕與那個孩子的羈絆,究竟是兇是吉?”

  天鏡國師緩緩搖頭:“恕貧道無能,尚未能卜測得出。”

  圣冊帝看著他:“是未能卜測出,還是國師不肯泄露天機?”

  面對帝王此問,天鏡國師并無半分惶然,只道:“貧道當年初見圣人出生之際,便窺得圣人有帝王之相,圣人既為天定之君,只管安心順應天意便是。”

  “天定之君…也是有定數的,朕時常想,定數的盡頭會是什么。”

  圣冊帝低語間,看向那樽焚著安神香丸的三足金烏香爐,出神般道:“國師可知,朕的孩子,或許已經回來了。”

  天鏡國師眼神微震。

  “陛下是指,那天女塔…”

  “是。”圣冊帝道:“正因是得了國師那則卦言提醒,朕才有此猜測。朕已借塔中陣法試探過她,只是并未見異樣。”

  天鏡國師眼中驚惑不定:“那圣人為何仍存此猜測?”

  圣冊帝:“陣法或會出錯,人為亦不無可能。”

  天鏡國師:“如若果真是骨肉至親…母女之間,或會有所感應才是。”

  “若她刻意將一切可感應之跡藏起,不愿與朕相認呢?”圣冊帝眉眼間有一絲復雜的失落之色,“也或許…的確是朕多思了。”

  天鏡國師若有所思。

  片刻后,天子的聲音再次響起:“故那則卦言,還請國師務必多加用心留意。朕與那個女孩子之間,除吉兇羈絆之外,更有朕另在意之事…”

  “是。”天鏡國師應下:“貧道明白了。”

  天鏡國師離去后,圣冊帝的視線再次落在了那樽香爐之上。

  凡是在甘露殿侍奉的宮人都知道那樽香爐的特殊之處,需格外小心對待,不容有分毫閃失——那是先太子殿下東宮里的舊物。

  圣人每每看向香爐時,必然是念起先太子殿下了。

  此刻便正是如此。

  香爐上方極澹的香霧繚繞飄散著,正如圣冊帝心中那一絲始終看不真切,抓不安穩的猜測。

  若果真是阿尚,若果真不愿與她相認…這其中緣由,旁人不知,但她知。

  而她的阿尚,向來重感情,尤其愛護她的部下同袍…

  若是阿尚,便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常家郎君蒙冤而死。

  可即便是阿尚的魂魄,被困縛在如今這一無所有的軀體里,也并無撼天之力,行事總需顧及后果。

  那么,身處絕境之中,會為了救人,來認她這個阿娘嗎?

  顯然,這也將是一個試探的機會,且要比那陣法更可用。

  因為她的阿尚,自己可苦,可死,卻最見不得身邊之人受苦,受死。

  自己不懼,卻會為身邊在意之人而懼。

  從這個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她就很清楚這一點了。

  曾經她借此做了許多事,從讓那個孩子穿上男孩子的衣袍,再到之后的一切…

  她是不是一個很卑鄙的母親?

  而今,她在等著那個唯一有資格回答這句話的人,回到她身邊來。

  她需要阿尚,大盛也是。

  同一刻,側殿內,昌氏緩緩張開眼睛,看著四周陳設,有著短暫的呆滯與茫然。

  意識很快恢復,她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一切。

  她今日入宮同圣人坦白一切,膽戰心驚而恐懼絕望,加之多日未曾歇息好,最后竟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昌氏面若死灰,從榻上坐起身來,看向一旁的背影,試探開口:“…洛兒?”

  “母親醒了。”明洛聲音很澹,并未回頭看昌氏。

  昌氏已顧不得也不敢去追究她的態度,只不安地問:“圣人她…”

  明洛漠然打斷她的話:“圣人自會將一切安排妥當,母親既醒了,那我便送母親出宮吧。”

  歷來外命婦也沒有在宮中留宿的規矩,且這般關頭,盯著的人有很多,若開留宿先例,會惹來不必要的猜測和麻煩。

  昌氏便只能匆匆起身,跟在明洛身后出了側殿。

  宮燈高懸下,昌氏看向寢殿方向,猶豫著問:“我是否應先去拜別圣人…再出宮去?”

  “不必了,圣人已有交待,只待母親醒轉,遂出宮回府即可。”

  “也好…”

  出了甘露殿后,昌氏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帝王之所,心中升起無限悲涼與不甘。

  這大約是她最后一次有機會來這里了。

  因礙于明家聲譽之故,固然不會有任何罪名降到她身上,但此事之后,等著她的…

  今日,圣人答應了她不會遷怒昌家,但前提是她自己擔下并了結一切罪責。

  自我了結的選擇有很多,是服毒呢,還是白綾,或是自裁?

  昌氏嘴角泛起一絲慘澹的笑。

  曾經消失在應國公府的那些妾室,或連妾室都還不是的女人們的死法,如今倒輪到她來選了…

  昌氏看向走在前方的明洛。

  她還記得,這位縣主的姨娘,是毒死的。

  誰讓她的女兒運氣好,被選進了宮,入了圣人的眼,且成了縣主呢。

  運氣總是有限的,女兒運氣好,那做姨娘的便只能倒霉了。

  縣主的姨娘總不好直接見血光,否則還是有點麻煩的,所以她讓人下了一種毒,會讓人慢慢病死的毒。

  這件事沒有被人發現。

  但她有時會想,明洛是否懷疑過什么呢?

  因失去了一切,此時思緒有些渙散昌氏下意識地看著明洛。

  明洛察覺到她的視線,腳下微微一頓,道:“此事雖有圣人安排,但母親亦不可掉以輕心,還需留意提防變故發生。”

  昌氏略一怔,看了一眼跟在后面五步開外的侍女,便壓低聲音問:“洛兒口中的變故是指…”

  明洛邊走邊道:“母親今日也說了,那馮敏失蹤之事,必是常家女郎所為——”

  “可既有圣人在,一個馮敏想必也掀不起什么風浪來了…”

  在明洛的示意下,那侍女的腳步又慢后了些。

  明洛這才緩聲道:“母親怕是沒聽懂我的話,這變故的重點不在那馮敏,而是在那常家女郎。”

  昌氏眼神微變:“常歲寧?”

  明洛:“圣人出面,按說不會再有意外出現。可有些人,天生就很不識趣,縱無勝算也敢魚死網破…”

  昌氏面色變幻不定。

  沒錯,常家那個賤人,的確不可能安分下來,必然不會就此罷休…

  她的下場固然已經注定,但她還要為昌家上下留一條活路,所以這件桉子她也不可能完全撒手丟開,就地躺下等死。

  且除了不甘,她心中尚且有恨。

  歸根結底,她走到這一步,若往前追朔,都是因那常歲寧而起!

  從她打傷阿慎開始,才有了之后的一切!

  越是身臨絕境,明知已無法改變之際,便越不會自悔自省,而只會恨人怨人,將一切不幸歸咎于她人——

  昌氏的這份怨恨,幾乎是理所當然地轉化為了想要拉對方一同去死的殺心。

  可她尚有一分理智,圣人今日有明言警告,讓她不可再自作主張行事…

  直到接下來,明洛聽來無意間提起的一句話——

  “有些人似乎生來就是禍星。”明洛看向前方夜色,聲音低低地道:“看來天鏡國師的那則卦言果真沒錯。”

  昌氏便問:“什么卦言?”

  ”明洛頓了片刻,才問:“母親可還記得天鏡國師曾有夸贊常歲寧面相極貴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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