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薺菜娘子幾人都在講述常歲寧在和州的事跡。
老康等人也忍不住支起耳朵聽,愈聽愈覺不可思議。
他們個個驚詫難當,包括喜兒與阿稚,阿點反倒是反應最小的那一個,認為這一切都很正常。
末了,老康慢下馬,看向身旁的常刃。
老康猶記得當時女郎要假扮士兵混入軍營時,自己還曾竭力反對勸阻,但女郎堅持,并稱「路上讓刃叔教一教我即可,我學東西很快的」。
所以…
老康不由問常刃:「…這些都是你教女郎的?」
「…」常刃險些沒從馬上栽下去。
他倒想教,可教人本領這種事,首先他自己得先有這本領才行…
這種虛名雖說誘人,但常刃卻不敢接:「我聽從女郎吩咐,早早去宣州傳信了,女郎守城殺敵時,我并未跟著!」
老康皺了皺眉:「也對,你也沒這本事啊…」
那女郎是從哪里學來的呢?
單單只是跟著將軍耳濡目染?
「是我教的。」
楚行的聲音自身側響起。
老康扭臉看過去,只見楚行神色幾分復雜:「昔日于京中我教授女郎習武時,女郎總會問起戰場對敵之事,我也時常與女郎談及兵法…」
但他未曾想到,那些隨口之言,竟會造就出這樣的女郎。
這種原本只當自己種下一顆豆種,一回頭卻見土里突然鉆出來一座金山的感覺…讓楚行既震驚,又欣慰,另還有一層隱憂。
他開始回想自己以往所授是否有欠妥之處,萬一帶歪了女郎可就大大不妙了。
這一路上楚行都在反思。
中途歇息時,他來到常闊身邊,行禮后,隱晦地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他聽那幾位娘子口中描述,女郎在戰場上實在勇勐過了頭,輕敵帶來的危險尚是次要,楚行最擔心的是自家女郎的精神狀態。
初次上戰場,取人首級卻毫無負擔,據說拎著人的腦袋都還能有談笑之言…
聽到后頭,常闊臉色微有些扭曲地看著他:「你的意思是…我閨女是天生殺神壞種?」
「屬下只是擔心女郎誤入歧途。」楚行憂心忡忡:「到底女郎這一身本領多是屬下所授,屬下便也有責任規正約束女郎…」
他一副「為女郎,也為天下蒼生著慮」的神態。
常闊:「…」
是什么帶給了他這種旁若無人的自信?
「將軍應也見過那等天資聰穎卻嗜殺成性的例子…」楚行實在難安,他聞聽女郎如此表現,分明已經具備初期癥狀。
「我常家滿門忠正之氣,就連家里的螞蟻也被熏陶出一身正氣。」常闊道:「且又得先太子殿下英靈護佑…豈會養出生性嗜殺的怪物來?」
楚行欲言又止。
常家是一門正氣,但萬一被郎君吸走的太多了呢?畢竟郎君正氣過了頭…
很快金副將走過來:「將軍,天黑前便可抵達除州——不過前方斥候來報,有一支百人隊伍自除州方向而來,似是除州官府中人。」
除州官府?
常闊思索間,常歲寧拎著水壺走了過來。
父女二人就除州之事商議了一番。
他們若要以最快的速度截下李逸,便繞不開除州。從除州借道,是最快的一條路。
但常歲寧覺著,既然來都來了,除了借道之外,不如再順便借點別的。
商議妥當之后,便上馬繼續往前趕路。
路上,楚行不知何時驅馬跟在了常歲寧 身邊。
常歲寧便轉頭看他:「楚叔的傷可都還好?」
「多謝女郎關心,未曾傷在要緊處。」楚行隨后也關心起她來,從身體傷勢,到心理狀況。
「女郎第一次上戰場便立下如此大功,可謂一戰成名,實屬罕見。」楚行先感慨了一句,才試探問:「不知女郎殺敵時,可曾覺得害怕?」
常歲寧一句「不怕」到了嘴邊,及時打住。
「害怕。」她看了眼左右,又向楚行靠近了些,才壓低聲音道:「第一次殺敵后,我躲起來哭了很久,足足一夜未睡,渾身冷汗似從水里洗過,雙手發抖牙關也打顫。」
楚行心中一喜,好事啊。
常歲寧又補一句:「還發了一整夜的噩夢。」
楚行點頭,剛要安慰她這很正常,旋即又覺不對:「…女郎不是說一夜未睡?」
沒睡哪兒來的噩夢?
常歲寧面不改色:「第一夜未睡,第二夜發噩夢。」
區區張口便來的時間排布管理而已。
楚行了然。
「女郎莫怕,戰場之上生死皆有定數,各有立場,死傷難以避免…」他先安慰一句,才又道:「但萬物有靈,人為萬靈之首,人命可殺不可虐,可擅殺敵卻不可濫殺嗜殺…還需存有敬畏之心,方是長遠之道。」
常歲寧看起來很受用地點頭:「我記下了。」
楚行心下稍安,但也未放松警惕,他自覺肩上擔子很重,務要引導女郎走上正途。
察覺到楚行的想法,常歲寧很擔心他會每天給自己來一個宣揚人性真善美的睡前故事。
如此又行二十余里,迎面遇到了金副將提到的那一行自除州而出的百人隊伍。
車馬停下,一輛馬車中走下來了一道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身影,約四十余歲,生得面孔周正。
男人上前施禮:「下官除州刺史韋浚,久仰常大將軍威名!今聽聞下縣官員相報,得知常大將軍途經除州,特出城前來相迎!」
常闊意外抬眉,露出一絲笑意:「怎勞得韋刺史親自前來!」
「下官聽聞常大將軍保下和州,擊退徐軍,心中實是大松了一口氣,又實在仰慕常大將軍驍勇大義——」
又有幾人上前行禮,一番寒暄罷,末了韋浚再施一禮,抬手誠意相邀:「如常大將軍與諸位將軍不嫌棄除州寒微,可在除州歇整一番,下官已令人備下了接風宴。」
行軍途中得沿途地方官員招待,歷來也并不少見,尤其是像常闊這等剛打了勝仗的,自更加不缺見風使舵之人。
常闊面上思索一瞬,而后抬手抱拳:「恭敬不如從命,那便叨擾韋刺史了!」
又道:「恰好常某另有一事想與韋刺史商議。」
韋浚面色一正,便提議常闊可與他同乘馬車,路上更便于說話。
常闊未有拒絕。
一行人就此往除州城而去,路上,一名騎馬而行的除州武官,同為首的楚行問起了和州。
楚行解釋道:「楚某此前并未隨我家將軍一同去往和州,故對和州之事所知不多。」
說著,看向身側:「論起和州事,我家女郎最是清楚不過了。」
女郎?
聽得這二字,那武官看向那馬上的少年人,一瞬間恍然:「莫非這位便是常家女郎?」
「正是。」常歲寧朝他友善一笑:「不知厲參軍想問什么?」
在方才彼此行禮寒暄時,那位除州刺史已經點明了這男子身份,此人乃除州司兵參軍,姓厲。
刺史雖為一州之首,但地方軍務多由參軍執掌,于是常歲寧便又犯了喜好 與人結善緣的老毛病。
這位厲參軍顯然也聽過了她在和州之事,此刻看向她的眼神雖有驚訝,卻無絲毫輕視。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卻是先問了云家之事。
常歲寧并不意外。
她曾聽云回說過,云刺史生前與除州參軍有舊交,和州起初遇困時,云刺史便曾著人往除州求援,但未得回信。
聽常歲寧說起云家母子護城之舉,厲參軍沉默許久,眼底藏著愧責之色。
未去支援和州,是他心中的一個結,這個結,隨著好友之死,便再無解開的可能。
他也不知自己此時再問這些還有何意義。
「和州城保住了就好。」半晌,他只道:「能得常大將軍和常娘子以性命相守,實是和州之大幸。」
見他不欲再多言,也未明言提及與云刺史的私交,常歲寧主動開口延續這個本該結束的話題:「我曾聽云二郎提起過厲參軍。」
她需要大致試一試此人,如此關頭,互相多了解一下不是壞事。
「阿回說起過我?」厲參軍看向她,這聲「阿回」是下意識喊出口的稱呼:「他…都是如何說的?」
他更想問的是,阿回…是否怨恨他?
常歲寧:「云二郎只說厲參軍人品厚重,同云刺史相交多年,是他除了父親之外最信得過的長輩。」
厲參軍聞言怔然,心緒萬千。
尤其是那最后一句話,似如一記軟刀扎在他心口。
好巧不巧,最后那句是常歲寧自己加的。
這少女看起來溫善無害,厲參軍豈知此中「人心險惡」,在這般攻心之下,他終于吐露未曾援救和州的原因。
「當初我本該前去支援和州的,但彼時除州附近也有徐軍作亂…刺史大人為除州安危而慮,便敢未允我率軍離開除州。」
常歲寧聞言眼神微動:「除州也遭亂軍攻襲了嗎?」
「未曾。」厲參軍搖頭:「他們并未真正攻襲除州。」
所以他才更加悔恨。
當初是為防那些亂軍趁機而入,他才不得不聽從了刺史大人的安排留守除州,但最后那些亂軍的活動軌跡卻證明他們志不在除州。
常歲寧抬眼看向前方那輛馬車。
車內,常闊與除州刺史言明了李逸暗殺賀危反叛之實,消息已經傳回京師,朝廷欽差已在趕來的路上,也言明了自己此行正是要前去阻截李逸。
但他手下僅有一萬余兵馬,希望除州可以出兵相助。
聽得李逸已反,韋浚甚驚。
聽常闊言明此中利害之后,他終是道:「…除州愿助常大將軍一臂之力!」
除州可調動的守軍總共三萬,韋浚答應借兵兩萬給常闊。
晚間,除州刺史府設下了宴席。
常歲寧與常闊同桉盤腿而坐,視線在堂中掃視了一圈,好奇問:「怎未見厲參軍?」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 女再次開口:「韋刺史如此輕易便肯答應借兵,便不怕我阿爹才是那個存反心之人,刻意編織名目借刀冤殺李逸,以圖兵權嗎?」
少女聲音清凌凌悅耳,言辭卻過于大膽,韋浚笑意微滯。
「常娘子說笑了,單憑常大將軍冒死救援和州之舉,在下便不可能對常大將軍生疑。」韋浚道:「韋某雖不才,但這點識人之能,與些許分辨是非的能力還是有的。」
少女的聲音更加好奇了:「既如此,那韋刺史又為何要在酒水中下毒?」
堂中霎時間安靜下來,樂聲也突然消止。
韋浚一怔之后,不可思議地看著那依舊盤坐的少女:「常娘子何出此言?韋某豈會又豈有道理行此小人之舉?」
「那是我誤會了嗎。」常歲寧左手拔出身側長劍,劍光雪亮,令堂中氣氛驟然緊張。
眾人只見那束著馬尾,身穿鴉青色圓領袍的少女,手中長劍挑起面前酒盞,托于劍刃之上,忽地轉向韋浚。
常闊乃是上座,同主座相鄰,她的劍便指到了韋浚面前。
韋浚端坐的身形下意識地微一后移。
只見那鋒利劍刃之上,酒盞中的酒水微微晃動,卻始終未灑落一滴,少女單手持劍姿態輕松,面上甚至還有一絲笑意,語氣也聽不出絲毫敵意:「既是我誤會,那便請韋刺史先飲。」
見常闊沒有半點喝止之意,顯然是在默許這女孩子的囂張無禮之舉,一旁刺史府的幕僚面色微沉地開口:「我們刺史大人熱情招待,又好心允諾借兵…常娘子卻這般言行無禮,莫非是認為我們小小除州軟弱可欺嗎?」
「抱歉。」常歲寧先賠了句不是,卻并無將劍收回的打算:「如今江南亂作一團,是敵是友難辨,出門在外不容有絲毫閃失,小心謹慎些也是難免——如若是我誤會,待刺史大人飲下這盞酒,晚輩愿自罰三杯同刺史大人賠罪。」
「你…」那幕僚還欲再說,卻被韋浚抬手阻止了。
他的視線從那劍尖上挑著的酒盞,再看向那少女、常闊,及楚行等人。
眾視線相觸間,韋浚笑著伸手,將那酒盞接過:「如此,便依常娘子所言。」
待常歲寧將劍收回,他便一手持酒杯,一手垂袖擋于眼前,做出飲酒之態。
然而下一瞬,他半垂著的眸中笑意驟然消散,將酒盞往一側拋出摔落在地,同時后退起身喝道:「拿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