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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0 是毀是譽皆隨意

  次日一大早,言出必行的金副將果然找去了宣安大長公主府。

  聽得拍門聲,老門人打開府門,戒備地看著眼前這氣勢有別于尋常人的武夫“閣下為何而來可曾持帖”

  金副將有種莫名其妙的得意神氣之感,微仰下頜“某特意前來接我家侯爺回府”

老門人聽得一頭霧水,哪兒來的什么侯爺昨夜當值的是守夜的另一位門人,這位上了年紀的老門人,多年來一直留守在京師大長公主府上,很得大長公主信任,便也向來很有主意,他此時疑心眼前這廝是胡亂找了借口登門,妄圖來自薦枕席的這樣的手段,他這些年來可是見得多了  “無帖不得入內請回吧”老門人當即便要合上大門。

就算真有什么侯爺公爺,既然被帶進了他們府中,什么時候能走,那也得大長公主說了算接人沒這回事回家等著去罷  看著這年紀雖大卻頗為蠻橫的老門人,金副將“嘿”了一聲,正要說明身份,忽見不遠處的側門內,閃出了一道拿披風裹得嚴實的身影。

  “侯爺”金副將忙出聲喊道“屬下來接您了”

  那關門關到一門的老門人,聞聲忙跨出門檻,好奇地探看過去。

這一看不當緊,只見真有那么個人,且是一瘸一拐出來的  老門人輕“嘶”了一聲,心道,回頭必須要尋殿下身邊的搖金姑娘說道說道,殿下年紀也不小了,且得節制一些。

  常闊昨晚醉得厲害,待醒來后,一手揮起床帳,只見李容坐在梳妝臺前,披著寬大的罩袍,正由著婢女梳發。

  常闊一掀被子,見自己清白不保,發出一聲驚叫,而后在罵罵咧咧中胡亂穿上衣袍鞋靴,拿披風將自己裹住,連虎頭杖都沒來得及拿,就逃也似地走了。

出府的路上,常闊越想越來氣這女人故技重施,竟叫他在同一個坎兒上栽了兩回他骨子里可是很保守的人,要想得到他的人,總得給齊了名分才行這不清不楚沒名沒分的,豈不顯得他是個便宜貨  常闊自覺吃了個大虧,很覺沒臉見人,是以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打算避人耳目,從側門離開。

  誰料一只腳剛踏出來,就聽到了下屬響亮的喊聲。

  這座坊內居住著的多是宗室人家,此刻多見下人在大門外灑掃,許多人的被金副將的嗓音驚動,都紛紛看了過來。

  常闊牙都要咬碎了,只想裝作不認得這不要臉面的憨貨,遂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金副將拔腿狂追“侯爺車馬在那邊呢”

  于是招來更多注目。

  偏這還不是最壞的局面,常闊欲甩脫金副將時,迎面撞見了一名閑散多年的老親王。

  那老親王認得常闊,眼睛一亮,將人攔下。

  他家中那兒子眼光不濟,先前錯信了李隱,如今局面改換,各處都在進行清算,他欲找門路而不得,昨日急躁地去求助道人,那道人告訴他,明日卯時出門,可遇貴人。

他都出去轉悠一整個時辰了,雙腿都打飄了,眼看卯時已過,這才罵罵咧咧地從外頭回來,誰成想竟迎面遇上了同樣罵罵咧咧的忠勇侯忠勇侯這層身份算不得什么,可人家是太女養父啊  老親王如見至親一般驚喜熱情,當眾喊破了常闊身份。

  那些親眼瞧見常闊從大長公主府中而來的各府下人們,聞聽“忠勇侯”三字,無不大感驚訝。

聽得周圍的訝然之聲,老親王只覺心頭一派了然瞧瞧人家如今這身份排面,所到之處眾人矚目,不是皇親更勝皇親,羨煞真正的皇親  老親王熱情更甚,邀常闊去家中喝茶。

  常闊被這老親王絆住了腳,眼見著越來越多的宗室子弟聞訊冒了出來,遂也顧不得許多,在局面徹底失控之前,匆匆留下一句“改日、改日”,便轉身帶上金副將,快步登上馬車,倉皇而去。

  常闊走脫了,但流言卻徹底黏在身上了。

  不過短短兩日,“忠勇侯夜宿大長公主府”的流言,便在京中官宦權貴間飛速傳開了,惹起一片又一片噫吁嚱,哎喲喂的感嘆聲。

  這流言越傳越廣。

  如今暫時在禮部做事,專負責自各處回京的官員權貴安置事宜的吳春白,難免也有耳聞。

  宋顯暫時被分在刑部,和如今重新由姚翼主事的大理寺一同料理司法刑獄事項,審理李隱案,稽查李隱余黨,核定罪狀罪名。同時也把控著京中輿論風向,以防有心者生事的可能。

  想到近日耳聞,思及忠勇侯和大長公主的身份特殊之處,宋顯便向吳春白詢問了一句她是何看法。

  二人從六部下值,此時一同走在筆直的甬道上,一邊交談著。

  二人曾在出使東羅的途中共歷生死,之后京畿遭逢大變,一個在洛陽,一個在相鄰的蒲州,私下常有書信來往。

  此番又一同返回京中,見證大事發生,此刻得以在這百廢待興之中共事,相互間便待對方多了一份旁人比不得的相知與信任,談話間也往往沒有太多回避拘束。

  宋顯早不似從前那般古板了,并無意指摘誰,他只是在想此事是否會帶來不好的影響,被有心人抓住做文章。

  “宋大人太緊張了。”吳春白卻笑著說“也該放松一二了。”

  “依我看來,這也沒什么不好。”她說“有心思討論這些風流私事了,可見風氣和人心真正要安定下來了。”

  “正如流亡奔命時,誰又顧得上去留意誰家婚喪哪家嫁娶。”吳春白含笑說“況且殿下并未曾示下什么,宋大人便也不必多心了。”

宋顯點了頭,卻莫名有些走神,他突然想到,譚離昨日便曾與他感嘆,如今見天下初定,譚家父母頭一句話竟是我的兒,這下總該娶妻了吧  這連年動亂,改變了太多人的人生軌跡。

  譚離也不忘關照宋顯揚之,你我都該成家了。

  譚離笑著打趣,只說宋家的門檻想必很快就要被人踏破了。

  宋顯乃狀元及第,年紀輕輕已幾經沉浮,人品德行皆被認可,此番更是得以隨同皇太女一同入京,來日前途是真正的不可限量,必然是無數人爭搶的佳婿人選。

  但彼時聽著譚離的打趣之言,宋顯未曾有半分自得自喜,反而有些心不在焉,正如此時。

  又走了十余步,宋顯轉過頭,看向身側著女史袍服之人“吳娘子”

  他腳下不自覺微頓。

  吳春白便也停下腳步,轉回頭看他。

  女子眉眼端莊明朗,較之初識時多了一絲無聲的沉定,氣質仍是從容大方的,見他遲遲不語,才出聲問“宋大人”

  宋顯目光一錯,落在她身后遠處的天幕“今日夕陽很好。”

  吳春白便也轉頭望去,入目滿眼緋麗爛漫。

  她看夕陽時,宋顯才敢看她。

  但宋顯未敢多看,她微仰起的半張臉籠在霞光中,分外明艷好看,乃至讓他覺得自己的目光十分冒犯。

  宋顯強迫自己收回視線,下一刻,只聽她說“往后這樣好看的夕陽,還有很多。”

  宋顯心間忽然盈滿難言的觸動。

  是,這樣的夕陽還有很多。

  他們會常常走在這條下值的路上,一同談論太平大小事,一同看很多次夕陽,春夏秋冬,來日方長。

  那他就再等一等。

  他知道,她此時的心思并不在婚嫁之事上。

  夕光中,二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甬道盡頭。

  春已盡,夏將立。

  是夜,沐浴后的李歲寧披衣盤腿坐在窗邊的矮榻上,焚著龍涎香,借著皎潔月色,執筆書寫,落筆先見四個端正大字祭駱公文。

  兩世為人,這是李歲寧第一次這樣正式地寫祭文挽詞。

  她曾說過,她的詩詞造詣不算上佳,幸而文章寫得尚可,只是與駱先生相比,自認還是云泥之別。

  是以她書寫間,認真自語道“班門弄斧,貽笑大方,還望先生不要嫌棄啊。”

  被月色浸染的筆下,未見華麗詞藻,唯有平靜敘述。

  駱觀臨的出殯之期,在駱家人入京后的第十日。

  世人講求落葉歸根,李歲寧也曾詢問過駱家人是否要扶靈歸鄉,但金婆婆沒有遲疑地做出了決定,要將兒子葬在京師天子腳下。

  天下之大,凡為其主所領,即皆為故土,其心安處,方為歸根。

  能伴在明君側,見太平繁華景象,便是他最大的福分造化了。

  金婆婆含淚叩謝,如是說道。

  于是李歲寧便讓無絕和天鏡在京郊外為駱先生擇風水寶地,以澤及后代,造福來世。

  而一應喪儀規制,同公侯之禮。

  起先還有官員試圖勸阻,但見罷那一篇祭駱公文,便無人再敢多言了。

  那篇祭文中,交代了駱觀臨的一生。

  其上未曾刻意避開他曾跟隨徐正業起事的經歷,文中將此事稱之為于汲汲然救民之心中,茫茫然誤入歧途。

  并且言明了駱觀臨在江都的另一重身份錢甚先生。

  她告訴了世人,錢甚都做過哪些事,言其雖不多言,卻嘔心瀝血,從無藏私。

  又言常存思過心,不改救民意。獨往投豺狼,以身折己罪。

  末了,書今觀春滿京畿道,此為千古第一春。

  此末句見哀思,先生作千古,這是先生離開的第一個春季。

  也見作此祭文者的雄心,這將是這塵埃落定的世間,開啟千古太平基業的第一春。

  這一篇足近千字的祭文,用詞多平實淡然,未見半字哀呼,卻也足以使人淚下,并讓人看到了那位儲君對這位駱先生的肯定及看重程度。

  含元殿駱觀臨之死,若無太女明言,沒人會擅自宣揚什么。

  有官員便曾私下猜測,太女大抵不會正面認下駱觀臨所為,這沒有必要,也實無益處。

  許多君王登基前,常會想方設法否認銷去一切有污點嫌疑、有可能引起后世是非爭議的過往。

  不料,這位儲君親自作下這樣一篇祭文,明了了她曾救下罪人駱觀臨的內情,將駱觀臨原原本本的一生、連同錢甚這個身份,一并說與了眾人聽。坦坦蕩蕩,無懼無畏。

  后世是毀是譽皆隨意,她要為她的謀臣正名。

  她不單作下了這篇祭文,在駱觀臨出殯之日也親自到場。

  這是李歲寧入京后第一次踏出宮門。

  她入此宮門時,先生躺在含元殿中等她來。

  今出此宮門去,送先生最后一程。

  駱觀臨的棺木中,未曾有珠寶金銀玉器等陪葬之物。

  這同樣是金婆婆的決定,她兒一心贖罪,在江都時的俸祿也悉數捐入善堂,既如此,她便讓他干干凈凈地去。

  論起陪葬之物,僅此一物便勝過一切了封棺前,金婆婆親手將一篇祭駱公文放入了棺中。

  棺槨入墓,在眾人的目送下,慢慢被泥土掩埋。

  有不少前來送行的官員權貴,將視線落在了那一雙披著喪服,無聲垂淚的駱家兒女身上。

且看儲君這般態度,來日追封駱公嘉賞駱家是勢在必行之事,駱家子女必得厚待  而說到追封,那是唯有天子才有的權利。

  那件大事,似乎也該提上議程了。

既如此,那位被放逐的天子不知太女究竟是何打算  葬儀結束后,許多官員仍在暗自思忖著這件大事,悄悄看向不遠處的那位太女殿下。

  一株參天古樹下,李歲寧正在與魏叔易議事說話,身后由禁軍隔開了眾人。

  初夏的京郊外,處處都是生機盎然之象。

  太傅坐在車椅上,由湛勉推著走在萋萋青草小道上。

  太傅思及入土者,口中嘆道“他不愿為張儉,老夫卻是做了回張儉”

  一旁隨護在側的魯沖,先是低聲問了身后一名文官“張儉是哪個”,待問明這典故之后,才汗顏同太傅道“太傅自然不是貪生之輩,是魯某立功心切,非要救太傅不可要怪便怪魯某”

  “老夫怪你作甚,當謝你才是。”褚太傅慢悠悠地說“若非你保下老夫,老夫又何來機會遭學生冷眼。”

  魯沖“啊”了一聲,也不知這話是夸還是罵,撓撓頭,不敢搭話了。

  車椅頓了一下,片刻后,繼續被推著往前行走著。

  褚太傅看著此處山水風光,口中說著“這倒的確是塊寶地來世投個好胎吧。”

  “若是不棄,便來老夫家中”老太傅自語般道“老夫家中三代之內且還敗不了,想讀書是管夠的,更關鍵的是,投胎的機會也比旁人家多得多。”

  這是相當認真的投胎邀請了。

  而太傅一貫厭蠢,能被他主動邀請成為家人,也算是一種莫大肯定。

  “先生若在天有靈,定然動容。”

聽得這突然響起的聲音,褚太傅回頭看去,只見為他推車的人不知何時竟換了,換了個討人嫌的。最近轉碼嚴重,讓我們更有動力,更新更快,麻煩你動動小手退出閱讀模式。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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