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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7——常化年間事(下)(群像)

  康芷原本還沒想好要怎么辦,這下見顧二郎如此,她反而好似有了臺階,瞪著他,先反咬一口:「我還沒問你一個會同館的主事,每每分明可以使下面的人來傳話,卻總要親自往我這里跑…說吧,你究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心思?膽敢撒謊,看本將軍今日不剁了你!」

  「我…」顧二郎臉色幾變:「我總不能成日悶在館中吧…做事盡心怎么還成錯處了!」

  康芷才不管他話中真假。

  康芷盯著眼前的人看,腦海里快速地權衡了一遍。

  首先她自問,自己需要成家嗎?

  這是毋庸置疑的。

  并非人人都必須成家不可,薺菜大姐那樣也很瀟灑,可康芷很喜歡自己,她想有自己的后代,最好能生個女兒,她會將自己幼時未曾得到的統統補償給她的孩子,然后教會那個孩子和她一樣厲害勇敢,效忠追隨陛下和陛下的孩子。

  她已年過二十了,天下也已經太平,正是成家的好時候。

  既然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她要找個怎樣的人成家?

  錢?權?身份?本領?她自己都有。

  若再找個樣貌普通的,那她圖什么?

  至于更深層的東西,人品德行這這那那,統統都是可以裝出來的,她康阿妮只喜歡真的東西,至少長得好看是裝不出來的,這一點保真。

  其實寫那封回信時,她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正是眼前這張臉。

  膚淺就膚淺了,膚淺的快樂不是活著的必需品,但人活著大多數的快樂似乎都是靠這些不必需的東西堆砌出來的。

  她已過了求存的階段,也是時候可以膚淺一下了。

  康芷心一橫,單手握著未出鞘的刀,壓住椅中試圖想要逃走的顧二郎。

  顧二郎快哭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康芷正要說話,堂外隱隱響起石老夫人那響亮熱情的聲音:「…瞅瞅這將軍府多氣派啊!」

  康芷立時將顧二郎從椅中拽起來,小聲威脅:「…在我身邊站好了,待會兒看我眼色行事!休要亂說話,不然揍你!」

  顧二郎一頭霧水滿心控訴,手上卻還是習慣性地整理起了自己的衣袍發髻。

  一行人很快被請進了堂中,月氏一見著女兒便欣喜地紅了眼圈。

  石雯的目光則第一時間鎖定住了顧二郎——康阿妮她還真有啊?

  顧二郎在康芷的威脅提示下抬手施禮,笑容被迫燦爛。

  「…阿妮,這位是?」月氏擦著淚,適時開口詢問。

  顧二郎正要自報官職身份,只聽康芷簡單粗暴地說:「這是我阿娘,喊阿娘啊。」

  顧二郎:「?!」

  顧二郎的臉色稍微扭曲了一下,康芷負在身后的手握著刀,寬大衣袍遮掩下,那刀鞘威脅地抵住了顧二郎的腰。

  顧二郎心中驚恐:「啊…」

  下一瞬,強行扯出標準笑容,放輕聲音:「——娘。」

  晚間,回到家中的顧二郎,撲跪在母親膝前哭喊:「…阿娘啊!」

  「您可不能不管兒子死活,兒子怎能做那康阿妮的贅婿呢!」

  顧家夫人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肩背,柔聲寬慰了一番,見兒子根本聽不進去半分,唯有無奈嘆道:「…康將軍是天子心腹呀,胳膊哪兒能拗得過大腿?」

  「咱們顧家也算是有從龍之功的!」顧二郎道:「…兒子這便上書去京城,向圣上告她一狀!」

  顧二郎話音未落,頭上忽然挨了一巴掌。

顧二郎一手捂著頭,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他  那一貫有柔淑之名的母親。

  「再給我裝呢?」顧家夫人一改方才的溫和顏色,瞪著兒子:「你一把年紀不愿議親,不就是中意人家康將軍卻不敢說?又怕又專往人家跟前湊!這回人家給了你臺階,你還給我裝個沒完了!」

  打小她就看出來了,她這次子骨子里生得一副賤性子,就喜歡能欺負他的,遇上了那位康姓小妮子,可算是對上他的脾性了!

  做娘的本不想戳穿,可偏偏他裝了又裝,得了便宜賣乖,叫人看得心煩!

  顧家夫人甩著打疼的手,顧二郎嘴角一抖,覺得面前的母親很陌生…果然,江都這愈發強勁的悍婦之風,到底還是刮進了他們顧家的大門嗎?

  顧二郎下意識地扭頭看向父親,只見父親仿佛已經習以為常了,只與他道:「行了,家里人多,也不指望你來傳宗接代…」

  顧修很務實地道:「你若進了參軍府,咱們顧家在江都的腰桿兒也能更硬實些。」

  反正他長子成家早,如今他孫子都有了。

  他這次子原本不甚成器,能有這么個用途,也算是祖墳冒煙了。

  是以顧修很看得開地沖次子擺擺手:「放心去吧,跟人家好好過日子。」

  顧二郎抽噎了一下:「可兒子乃世家子弟,怎能與人做贅婿呢?且那康阿妮跋扈狠辣…」

  顧家夫人打斷兒子的話:「所以才要你贅過去啊,否則咱們家中怎么消受得了?」

  讓康參軍做上門兒媳,這想一想就很大膽。

  顧家夫人承認自己如今膽子變大了,但遠遠還沒大到這種地步。

  稍一想到兒媳侍疾這茬,一旦將兒媳的臉換上康阿妮的,顧家夫人立即就會擁有被人捏著鼻子灌藥的窒息體驗。

  灌藥只怕還是輕的,只怕這兒媳沒耐性,侍奉不了兩天就要火急火燎地讓人將她這費事的老殼子給抬下去埋了干凈。

  贅吧,贅了好,眼不見心不慌。

  反正她兒好這口,可謂兩全其美。

  于是,常化三年,秋九月里,新郎官顧二郎一身大紅喜服坐在馬背上,在一片吹吹打打中,被顧家人送進了明威將軍府。

  同一日,一支春日里出海的江都船隊歸來靠岸,船上正吆喝著下著貨,并接受著市舶司官員差役們的查驗清點。

  黃魚從其中一艘大船二樓上走下來,踩著甲板,指揮著船工們小心搬挪。

  當年,江都剛啟用市舶司時,黃魚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漁民。

  他曾經和同伴說,想去看看黃水洋外是什么,同伴笑話他異想天開,白日做夢。

  市舶司第一次派人出海探航線時,黃魚是第一個舉手參與的漁民。

  順利探完航線歸來后,商隊開始出海,黃魚優先得到了上船做事的機會。

  但這時敢出海遠航的人還是不多,上船做事的船工便有不少優待,除了約定好的報酬之外,還允許每人攜帶二十斤的貨物上船。

  這二十斤貨物可以是經過市舶司查驗的任何物品,帶到目的地后便可以拿來販賣或易物。

  黃魚拿出全部家當,又同親戚好友湊足了銀子,全拿來買了中下等的茶葉,足足二十斤,換回許多認真挑選的異邦物產,從中大賺了一筆。還清全部借債又主動給了利息后,竟有千兩結余。

  黃魚的妻子不敢置信,這幾乎是恐怖的利潤,他們打十年的漁也不見得能攢下這么多銀子。

  這時很多人終于相信了出海可以賺大錢,無數漁民爭先恐后想要跟隨商隊出海,但這時上船的條件開始收緊了,好處也不比第一次出海時那樣豐厚了。

做事勤快,已經累積下了經驗的黃魚依舊得以優先  上船,他成了船上的小管事,他得到的優待不減反增,每次被允許攜帶五十斤貨物出海。

  數年累積下,今年春時,他得以自己賃下了一艘船,滿載著江都作坊中的優質貨物,跟著蔣家商號一起出了海,此刻滿載而歸,雖滿身疲憊但精神百倍。

  黃魚每一次重新出海,除了給妻兒留足生活保障所需之外,余下的身家都會全部押在船上。

  每一次都有人說他太過冒險,說他被迷了眼,不該再這樣賭鬼一般行事,要知道出海的風險很大,一次傾覆便會奪走他的一切,倒不如將賺到手的銀子留住,做個小買賣,安安穩穩。

  可黃魚就不是個只求安穩的人,若他是,便沒有第一次出海了。

  他要做抓住機會的那個人。

  他不怕失去一切,大不了再從一個小船工做起。

  他是在漁船上出生的,就算丟了這條命,能死在生他養他的黃水洋上,那也不算是很壞的歸宿。

  而只要能活下來,他累積下來的經驗永遠只會更值錢。

  待到來年,他要賃一艘更大的船,帶回更多奇珍異寶!

  黃魚的船艙內掛著兩幅神化過的畫像,一副是先太子李尚,一副是當今圣上。

  待貨物全搬下來后,黃魚將那兩幅畫像親手摘下,仔細卷好,抱在懷中。

  市舶司的官吏已經開始檢查清點黃魚的貨物,由市舶司收取相應的貨物作為舶稅,也是稅收的一種方式。

  黃魚很熱情地和那幾名官吏見禮寒暄,他會說話也會來事,這幾名官吏倒都很愿意搭他的話,他問候了韓錚大人可好,又問候了刺史大人可好,而后向著京師方向一揖手,語氣愈發恭敬:「陛下龍體想必也很康健吧!」

  「那是自然的事,咱們陛下正當年輕呢!這是不必問的!」

  「前不久又頒布了海上新政…聽說嶺南那邊也預備讓人去探航線了。」

  黃魚聽著這些話,連連點頭道:「好,好,好啊…」

  他很高興,太高興了,但海風吹來,仍在他眼角染上了一重朦朧潮濕。

  是啊,陛下正當年輕,這一切才只是剛剛開始…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聽著海浪拍打聲,船工吆喝聲,黃魚轉頭看向不遠處的祭海高臺,恍惚間,那正當年少的女子刺史在此祭海的盛象猶在眼前。

  那年,名喚常歲寧的女子曾在此處誦念祭海詞:

  一敬護海神明,愿海不揚波,浪平風靜。

  二敬天地日月,愿祈得豐年,人海共榮。

  三敬海上先魂,愿佑我同族,去歸平安。

  黃魚一直相信,那是新君給與這片海域的祝禱,祂將長留于此,護佑著每一個勤勞勇敢的子民。

  百里外,三里一崗哨,重兵巡邏處,有水師正在海上操練。

  指揮操練的方巢穿著短打,仍系著大紅腰帶。

  繡著「盛」字的大旗招展,發出獵獵響音,和著將士們有序的呼喝聲,隨著海風飄向更遠的海域。

  十月,石老夫人抵達了繁華的京畿,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天子。

  十一月,淮南道和州刺史府上辦了喜事,刺史云回胞弟云歸大婚。

  與此同時,隔壁商事繁茂的江南西道宣州府,郡主李潼選了兩名貌美的男侍。

  十二月,各地歲終述職奏報先后抵達京師,上表此一年的戶口墾田、錢谷出入等情況。

  于是各部很忙,天子也很忙,好在年節將至,忙完這陣,大臣和天子都可以休息一下,過一個輕松安逸的春節。

這個春節很熱鬧,除夕夜,炮竹聲煙花聲不曾間  斷,孩童們提著燈籠走街串巷唱著盛世童謠;

  興寧坊忠勇侯府內常闊和李容拌嘴爭吵,常歲安與姚夏從旁勸說;

  崔府里族人齊聚一片嘈雜,崔瑯醉了酒,拉著喬玉綿非要族人們挨個拜見「家主夫人」,喬玉綿羞惱得不行,盧夫人一把將兒媳拉到身后,點著兒子的額頭咬著牙說待出了十五再揍他;

  鄭國公府里,魏妙青也不管規矩,拖著李智回魏家過除夕,李智作為女婿不敢與長輩共坐,站在那里有些局促,魏叔易拍拍他的肩,邀請妹婿去書房下棋,然后魏相連贏了三局;

  登泰樓里,卻是門窗皆緊閉,未見燈火。

  孟列和阿澈被喊了宮里過年。

  甘露殿,阿點在宮院中追著貓跑,仰頭看煙花的無絕讓他慢些慢些,孟列在廊下交待喜兒有關陛下的飲食起居事宜,至于阿澈非要去御膳房包餃子,此刻還在忙活著。

  殿內,大窗前,翟細含笑換上一壺熱茶,添上三盞,分別奉到坐著說話的三人面前。

  「老師,這個好看,快看!」

  盤坐著的李歲寧一手端著茶盞,一手指向窗外夜空上剛綻開的一簇璀璨煙花。

  待到交子,大家一同吃罷餃子,李歲寧拉著崔璟給老師拜年,阿點見了趕忙跟從,孟列等人也去湊熱鬧,老太傅地從袖中掏出一只錢袋子丟給翟細:「…早知接我來宮中必然沒好事,給他們分去罷!」

  「是金子!」阿點驚喜地捏著金豆子,崇拜地看著老太傅:「太傅!您明年記得還來!」

  太傅連連擺手:「去去去,再不來了,誰愛來誰來…」

  無絕哈哈大笑:「抬也將您老抬來!」

  眾人說笑間,崔璟笑著將自己的那顆金豆子交給李歲寧,壓歲錢這么重要的東西,要給家里最重要的人保管。

  煙火香氣彌漫,笑音填滿了偌大的甘露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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