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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3 何嘗不是另一種耍弄

  聽聞長吉仍未能轉醒,元祥走進房內,見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渾身纏滿傷布,雙頰已見凹陷,不由問:“湯藥能灌得下嗎?”

  負責照料長吉的仆從點頭:“湯藥喂得下,今早還勉強進了一碗米湯…只是不知為何人一直未能醒來。”

  “這都七八日了吧。”元祥走到床邊,伸手探了探長吉的額頭,嘀咕道:“也沒燒啊…血止住了,傷勢也已見愈合之勢,怎會一直醒不過來呢?”

  元祥說著,在床邊坐下,口中問道:“醫士怎么說?”

  仆從答:“醫士眼下也束手無策,只說先用心照料著…昨日還試了針灸之法,依舊沒能奏效。”

  “針灸也不行么…”元祥說著,扭頭看向雙眸緊閉的長吉,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伸出手去,豎起了大拇指——

  “…啊!”

  一聲痛叫聲突然響起,長吉猛地睜開眼睛,疼得嘴角抽搐,眼神憤怒:“…崔元祥!”

  元祥眼睛一亮,收回手:“醒了啊!”

  長吉被掐出了一道月牙形血痕的人中微微顫抖著,掙扎著想要起身揍人,但傷勢太重,根本無法如愿,只能死死瞪著元祥。

  元祥伸手扶按住他顫抖的肩膀:“不必太過激動,快快躺好!醒了就好!”

  長吉死死咬著牙——若不是崔元祥每日過來看他笑話…他還能“醒”得更早一些!

  那日他負傷倒地時,若非是見到崔元祥,也不至于昏迷得那樣徹底!

  長吉怒從心來,氣得紅了眼眶:“見我落得如此模樣,還廢了一條手臂,你如今滿意了吧!”

  元祥一愣,看著長吉:“你都知道了啊…”

  隱隱地,元祥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長吉早就清醒過來了,只是無法面對左臂落下的傷殘,所以才不肯睜眼嗎?

  元祥趕忙道:“無妨,咱還有右臂呢!不耽誤什么!”

  “咱們習武之人,練就一身本領,為得不就是在這等關鍵之時派上用場嗎?此番你護住了魏相,在朔方立下如此功勞…雖傷猶榮,是這個!”元祥說著,豎起了大拇指。

  長吉看著他那只粗壯的拇指,顫抖的人中又開始劇烈作痛。

  “你萬萬不要覺得自己從此便是個沒用的廢人了!”元祥拍拍胸脯,道:“若魏相不管你,我來養你!”

  脖子不方便移動的長吉瞥向元祥,只覺對方的動聽之言不懷好意——他養他?讓他當牛做馬,極盡羞辱是吧!

  “我崔元祥沒別的,行軍多年,就敬重有膽識的忠心之士。”元祥嘆口氣,道:“長吉,從前是我輕看你了。”

  長吉冷眼旁觀,演,接著演,欲揚先抑耍弄人的手段罷了!

  “明日我便不能再來看你了。”元祥也不需要長吉的回應,徑直往下說道:“我要隨常節使去尋我家大都督了,你好好養傷。”

  “…”長吉胸口起伏了一陣。

  同他炫耀常節使要去見他家大都督了是嗎!

  長吉正準備借一句不乏夸大成分的“據我所知,這段時日我家郎君與常節使朝夕相處相談甚歡”來開啟這場誅心對戰,然而下一刻,卻見元祥已經起了身。

  “我便不打攪你養傷了,你早些將傷養好,等我哪日回來,請你喝酒,給你補一場慶功宴!”

  長吉好似一只斗雞剛梗起脖子,張開膀子要戰斗,卻突然撲了個空。

  元祥走了幾步,又回頭補一句:“走了啊!你好好養傷!”

  “…”長吉的神情逐漸驚惑呆滯。

  “終于是舍得醒了。”魏叔易感慨著從外面走進來,在床邊站定,見長吉神情,不由問:“怎么了?哪里不適?”

  長吉幾分怔怔地道:“屬下本以為崔元祥會趁機羞辱耍弄屬下…卻不料,他此次竟不曾有分毫耍弄之意。”

  魏叔易彎下身,輕拍了拍下屬的肩,道:“你原以為他會耍弄于你,他卻不曾耍弄于你,偏與你所想背道而馳,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更加高明的耍弄呢?”

  長吉嘴角一陣抽搐:“…”

  魏叔易笑了起來,也不再多做打趣,讓人為長吉煎藥備飯,詢問起長吉的傷勢情況。

  末了,滿臉寫著心事重重的長吉問:“郎君若果真覺得屬下有功,那能不能答應屬下一個請求?”

  魏叔易拿無不應允的語氣道:“只管說來。”

  長吉神情鄭重:“郎君能否爭口氣,努力在常節使身邊占下一席之地,好讓屬下來日在崔元祥面前不至于太過抬不起頭來?”

  “…”魏叔易沉默了一下。

  古有為人父母者望子成龍,今有為人下屬者望主得寵。

  一時間,魏叔易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誰在為誰做事。

  視線落在長吉無法動彈的左臂之上,魏叔易到底是近乎縱容地點了頭:“盡力而為。”

  他與長吉雖說同傷在左臂,但他是箭傷,而長吉是刀傷,刀刃傷斷大臂筋骨,就連手指也斷了兩根,昏迷時已是命懸一線。

  這份護主恩情,讓長吉很有恃傷而驕的資本。

  “那郎君趕緊去吧。”

  面對長吉這突如其來的催促,魏叔易困惑地抬眉。

  長吉人不能動,眼神里卻透出迫切來:“常節使不是要走了嗎,郎君抓緊去送行啊!”

  “…”魏叔易微微笑著應了聲“好”,轉身往外走去。

  “郎君記得更衣!”長吉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淺色更襯郎君!”

  在深色衣袍這塊兒,那位崔大都督已居于統治者的地位,郎君不能丟失自己的優勢!

  長吉努力目送著自家郎君的背影,眼底滿含著的希冀之色穿透空氣,仿佛有了實形,濃烈到讓魏叔易頗感壓力。

  魏叔易也的確去為常歲寧送了行。

  送行者很多,包括薛服程副使等人。

  “這個年節,魏相便安心留在靈州養傷。”常歲寧與魏叔易說罷,不忘叮囑薛服等人一句:“魏相便勞煩諸位多加照拂了。”

  薛服等人應下,江臺保證道:“常節使只管放心,末將定將魏相養得白白胖胖!”

  大家聞言都笑了起來,常歲寧也不禁莞爾,看向神情幾分無奈的魏叔易。

  見她看來,魏叔易眼底也浮現一絲笑意,叮囑她路上當心,并遞去一只圓形木匣,道:“除夕時帶在身上,只當討個吉利。”

  再有十日便有除夕,常歲寧今年的除夕,注定要在行軍途中度過了。

  與此同時,一場令天下嘩然的驚天巨變,已在無聲醞釀之中,即將呼嘯席卷而來。

  而這場風暴的源頭,遠在朝廷與帝王意料之外。

  此時,天子與朝廷乃至各方勢力,無不將目光皆著眼于山南西道,那場幾乎傾盡了朝廷所有的緊要戰事之上。

  朝廷與山南西道之戰,目下正處于膠著之中。

  另一邊,肖旻在嶺南道則是處處受阻。

  嶺南道地闊州多,面對肖旻這位新任嶺南道節度使,諸州多有搪塞乃至反抗之舉。

  嶺南之地聚集著不少部落勢力,他們本就不服朝廷管教,對當朝天子不滿已久。面對持節而來的肖旻,他們甚至宣稱肖旻所持天子任命的密旨是偽造的,根本不承認肖旻的身份,并由此發動了激烈的兵事反抗。

  肖旻嘗試用盡一切緩和手段來解決問題,卻屢試屢敗。不得已之下,唯有以暴制暴,兵力折損五千余,才勉強平定三州。

  如今入主桂州一帶的肖旻意識到不能再這樣消耗下去。

  同時他也看清楚了一個事實,那便是能否平息嶺南道諸州之反心,根本不在于他這個新任節度使怎么做——他持天子令而來,便是最大的原罪。

  一是因此地的人心與民心使然,二是因榮王府的勢力已經滲入了嶺南道,據肖旻所知,嶺南道有不少人已暗中歸順榮王府。

  這些時日,除了戰場上的兇險之外,肖旻也曾遇到過幾場來勢洶洶的暗殺,他疑心與榮王府有關。

  雖說因早有預料提防,而有驚無險地應對了過去,但肖旻知道,這場對他的圍殺不會輕易停止。

  而就算他不給刺客可乘之機,但他在嶺南道寸步難行已是事實,嶺南道七十二州,他不可能皆以兵力去碾平,否則只能將自己和將士們生生耗死殆盡。

  肖旻將視線看向了北上方向與桂州緊鄰的黔中道。

  除山南西道外,黔中道節度使也早已歸順榮王,因地理位置使然,那些滲透進嶺南道的勢力,大多便是經由黔中道延伸出的枝蔓——

  嶺南道各州敢有如此公然對抗之舉,大半便是因黔中道的煽動和支撐,或者說黔中道的存在便扮演了某種示范作用。

  若想平息嶺南道之亂,最好的辦法是從黔中道下手,行釜底抽薪之策,震懾嶺南道——

  可若貿然對黔中道動兵,他必會遭到來自四面的圍剿,動兵直攻實乃下下之策…

  不動兵,便只能智取,但智取也需要門路來支撐,而非憑空想象便可以辦到,可肖旻在黔中道可謂兩眼一抹黑,全無門路可言。

  想象總是豐滿,現實卻如此艱難。

  肖旻正犯難時,忽有一封密信至。

  肖旻展信,甚感驚訝。

  那封密信正來自黔州,寫信者是長孫家的族人。

  長孫氏于信上言明,可相助肖旻在嶺南及黔中一帶行事,并言明,此乃常節使的授意。

  肖旻回過神來,心中頓時有了底氣,一個計劃隨之浮現在心頭。

  定下計劃之后,肖旻便按兵不再往前。

  隨行的欽差太監十分不滿,屢屢催促肖旻速速平息嶺南道之亂,見肖旻未加理會,那欽差太監耐心漸失,揚言要將此事傳報京師,治肖旻延誤軍機之罪。

  不料,這句話卻成了他的遺言。

  這名太監至死都沒能反應過來…一向性子沉穩脾性溫和的肖旻,怎會突然當眾向自己這個欽差拔刀?

  肖旻此舉,等同宣告了與朝廷割離關系。

  然而此舉之后,肖旻便再沒其它動作,似乎處于了躊躇猶豫之中。

  李琮見形勢有變,傳信于榮王,提議可試圖拉攏肖旻,為榮王府所用。

  除此外,李琮在信上向榮王請罪——屢屢刺殺肖旻未能成手,請求榮王責罰。

  榮王未有責怪,反而稱贊李琮懂得依照形勢變化而調整計劃,可見格局靈活,頭腦清醒,知曉何為利益最大化。

  榮王鼓勵李琮游說肖旻歸順,同時提醒李琮多加留意肖旻大軍的動向。并且只給李琮一個月的時間,若一個月后肖旻仍不肯為榮王府所用,即便集重兵攻之,也務必將之除去。

  此外,榮王提醒李琮,時機已至,另一件事可以著手實施了。

  面對李琮暗中的招攬,肖旻表現出的是舉棋不定的搖擺態度。

  因手刃欽差之舉,肖旻及他手下大軍在嶺南道的處境暫時得以緩解,與此同時,他與長孫家敲定下的計劃,正在緊急而隱秘地進行著。

  年關將至,山南西道的戰事卻未因年節而停止。

  臘月廿五,山南西道雨雪交加,路滑難行,被天子一道道嚴令催問戰事進展的朝廷大軍唯有被迫暫時休整。

  軍帳內,年邁的玄策府老將柴廷,正在燈下翻看朝廷最新傳來的文書。

  自出兵山南西道以來,朝廷的人心便如一根細弱的發絲,始終懸于刀刃之上,幾乎每日都會傳書詢問戰況。

  然而今歲是個寒冬,西面又多雨雪,戰事進展并不算順利,因急行軍作戰而病倒的將士也不在少數。

  有狂風卷起厚重的帳簾一角,頭發稀疏花白的老將看向風雪呼嘯的帳外,蒼老到顯出了幾分渾濁的眼底藏著憂色。

  這時,一名士兵入內,捧來了一封密信。

  柴廷接過,見信卻是微驚。

  是榮王李隱的親筆信。

  李隱親自來了山南西道,邀他見面相敘,信上言辭懇切誠摯…

  柴廷猶豫間,視線落在了信尾的署名之上——太子效叔,李隱。

  看著那“太子效”三字,柴廷枯老的手指握緊了信紙邊沿。

  見面之處在朝廷大軍扎營處二十里外,官道旁一座供行路人歇腳的涼亭內。

  雪未停,榮王在亭內支了爐子取暖煮茶。

  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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