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說愿為奴為仆,那我便試試你有幾分誠意。”男人指向前方,眼底有一絲戲謔:“我現下要回家中去,你若想跟著的話,那便每三步磕一個響頭,你要真能跟著我回去了,那我便給你阿娘開藥!”
男童短暫的怔愣后,眼底燃起希望,連忙叩頭:“多謝郭大夫,多謝郭大夫!”
“這…”
“這分明是刻意刁難!”
“未免太過分了…”
“是他口口聲聲說要與我做奴仆的!我如何處置自己的奴仆,你們管得著嗎?”那男人沒好氣地道:“誰的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我愿意花銀子找樂子怎么了?比起只會動動嘴皮子指手畫腳之人,我如此這般,已是大發善心了!”
有文人聽不下去,忿忿搖頭:“你這郎中…”
也有人同那孩子說道:“小兄弟,你不能聽他的,此人不像是有善心的,多半是戲耍于你…”
“多謝諸位好意!”男孩子連忙朝眾人拜倒揖禮:“可我是心甘情愿的!請諸位不要再苛責郭郎中了!”
儼然是將此當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來看待,生怕錯失了這唯一的機會。
那郭郎中冷哼了一聲,已甩袖離去。
男孩子趕忙跟上,每行足三步,便立時跪下磕頭。
他身形瘦小,磕頭時用的力氣卻很大,每每發出的聲響像是砸在人心頭上。
那郭郎中自負手慢悠悠在前,并不回頭去看,似十分享受這嘩眾之感,眼底有洋洋得意之色。
跟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忍無可忍的指責聲也愈發嘈雜。
常歲安看著那男孩子的額頭已經磕破了皮,滲出了血跡,皺著眉要上前,被常歲寧伸手攔下:“阿兄別著急。”
常歲安憤憤難平地道:“俗話說醫者父母心,這人怎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孩子自傷其身還這般心安理得!”
常歲寧輕嘆口氣,認同地點頭:“是不像個醫者。”
男孩子再一次磕罷頭站起身時,瘦弱的身子晃了晃險些沒站穩,幸有圍觀之人將其扶住,嘆氣勸道:“小兄弟別再磕了!再這么磕下去可如何吃得消!”
“我看此人分明是存心捉弄!縱是考驗誠意,卻也沒這般道理的!”
“沒錯,當真是辱沒醫者仁名!”
那郭郎中梗著脖子道:“你情我愿之事,與你們何干!”
“只要能救我阿娘,我做什么都愿意!”男孩子眼眶里盈滿了淚,剛要再跪下時,被一名大漢攔下了。
“小兄弟不可再磕了!”大漢看著郭郎中,啐了一口:“京城又不止他一位郎中,這藥也不是非得他來開的!”
說著,摸出幾枚銅板塞到男孩手中:“…雖不多,小兄弟且先拿著!”
又道:“我雖粗人一個,拿不出多少銀子來,卻也知道些淺薄道理,誰沒有個艱難的時候,豈能如此欺負人!”
“沒錯!”先前那名文人也終于站了出來:“世間事不該如此…不能叫此等人敗壞了吾輩風氣!”
說著,扯下腰間佩玉,遞到男孩手中:“將此玉拿去典當,可予令堂換些湯藥。”
人群隨之沸騰起來。
“我這里也有些碎銀…”
“都拿著,去請個好些的郎中看診,抓些好藥,不要誤了病情!”一名婦人說話間,瞪向那郭郎中,咬重了“好些的郎中”幾字。
眾人也都鄙夷地看向郭郎中,因此時給了銀子出去,這鄙夷便愈發有底氣。
那郭郎中的臉色一陣紅白交加,被堵得啞口無言。
這般反應,落在眾人眼中,無疑是極解氣的。
動容不已的常歲安一把奪過劍童遞來的錢袋,也走了上去,塞到那男孩子手中:“…拿著,將你阿娘醫好為止!若之后再有難處,便去興寧坊常家尋我!”
托著衣襟用來捧著沉甸甸的錢袋,男孩子一怔之后,眼中淚水滾滾而落,朝著常歲安等人就跪了下去,哽咽道:“諸位恩公的恩情我沒齒難忘,若有來日,縱做牛做馬,也必百倍償還!”
說著,重重拜叩下去。
這一幕,叫不少人都紅了眼睛。
“快起來,不能再跪了…”
“男兒跪天跪地跪父母圣人,日后爭氣些,天無絕人之路…”
“照我看,這孩子一片孝心可感天地,又如此知恩,能屈能伸日后必成大器!”
人群中附和聲一時無數。
常歲寧贊許地點頭。
竟連收尾也如此妥帖,叫人覺得這銀子給的當真很值——細節處見真功夫,這是下了真功夫的。
她看向那似無顏面再待下去的“郭郎中”,只見對方已然鐵青著一張臉灰溜溜地離去。
很快,那男孩子再三拜謝罷,便在眾人的催促下,趕忙給病母請郎中去了。
動容,感慨,喟嘆等諸多情緒在人群中久久未散。
常歲安折返回來,見妹妹若有所思,不由小聲問:“寧寧,你是不是覺得我哪里做得不妥?”
雖說他眼下未曾覺得哪里不妥,但礙于他行事一貫沖動,有時總是事后才能覺出問題所在,故而在這方面便很有自知之明。
“阿兄心底良善,并無不妥。”常歲寧道:“不妥的是利用這份良善的人。”
“寧寧…此言何意?”
常歲寧抬腳往前走去:“阿兄隨我跟上去看看,或許就明白了。”
常歲安不解,卻也趕忙跟上。
路過街邊一個老翁擺著的小攤前,常歲寧隨手一指:“老人家這麻袋編得甚好,看起來結實耐用,買兩個。”
喜兒“啊”了一聲。
阿澈已經蹲下身去挑選麻袋。
這種喪心病狂的服從性與行動力,讓喜兒看得危機感頓生,慌不擇路般掏出錢袋。
偏僻昏暗的窄巷中,兩道一小一大的人影一前一后從巷子的兩端走了進來。
“啊,怎就給我這么點…我的頭都磕破了,也是要去看郎中的!”
“你還嫌少?我另找了兩個人混在人堆里鼓動幫腔的…且得分下去呢。你就知足吧,若不是我,你就是在街上跪上三天三夜磕昏過去,也不見得能討來三個銅板吧?”
“行吧…”男孩一邊將分來的銀錢收好,一邊期待地問:“什么時候咱們再來一回?”
“你想得倒美!好運氣可不是回回都能有的…”男人嘆息道:“且同樣的當,沒人會上第二回…若銀子真有這么好賺,我早成大盛首富了!”
“那你何時琢磨出了新法子,有需我幫忙的,記得再找我!”男孩說著,看向男人身后,面色忽然一變。
男人只顧著收放銀子,巷中昏暗,未曾瞧見男孩的異樣,口中應付嚇唬著男孩:“行了,快走吧,萬一有人回過神追來,叫人瞧見了那可是要挨揍的。”
男孩真心實意地點頭:“你…你說得很有道理!”
說著,拔腿轉身就跑:“…那我就先走了!”
就在此時,男人手中的動作忽然一頓,僵硬地回頭看去,臉頰不由顫了顫。
巷口處,那身形高壯一身凜然正氣的少年郎氣憤難當地看著他:“豈有此理,你們竟然合起伙來騙人!”
“誤…誤會。”男人賠著笑后退著,轉過身也要跑時,卻見一道人影從天而降,忽然擋住了他的去路。
劍童抱劍而立,冷冷地看著他。
常歲寧帶著阿點阿澈走來。
男人很快被圍了起來,笑意僵硬地瑟縮成一團:“諸位有話好說…不過混口飯吃而已,若有冒犯之處,小小心意還請收下…”
他說話間,手摸向藏著銀子的衣襟內,再抬起時,卻忽被常歲寧一把攥住手腕,強行將其手掌反轉方向,猛地拍向他自己的臉。
“咳咳咳咳咳…”
白色的粉末覆灑在男人臉上,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鼻涕狂流不止。
劍童將劍抵在其身前:“石灰粉?你竟還想下黑手——”
男人彎著身子咳了好一陣也停不下來,眼睛也睜不開了,隨著“唉喲”一聲痛叫,他唇上的胡須被常歲寧撕了下來。
“…竟然是你!”認出了對方正是賣鴨蛋給自己的“道人”,常歲安既驚且怒。
同一日,同一條街上,他竟被同一個人騙了兩回!
這在回春館是什么水平?
憤怒之外,少年人委屈又挫敗。
“我…我也不是有意的啊…誰叫郎君您心地純善…”那男人被嗆的滿臉淚水,狼狽不已地求饒:“我如數奉還…將其余所得也一并都給郎君,只求郎君饒了我這一回!”
常歲安怒氣更盛:“誰稀罕你這些不義之財!”
男人欲哭且有淚。
財都是好財,怎么還差別對待!
縱然他自詡深諳人性的弱點,卻仍不懂這些有錢人的世界!
他哭著道:“郎君看不上這些銀子,我便拿這雙眼睛來賠…橫豎也已經瞎了看不到了,便當給郎君賠罪了!”
常歲寧看著他:“我家阿兄經此一遭,怕是再難相信旁人了,這世間從此怕是要少了一位萬里無一的純良之人,影響如此之大,一雙眼睛怎么夠?”
這聲音聽來清凌凌的很是無害,卻正是方才將石灰粉反拍向他的可怖存在,男人不覺一顫:“女郎之意…”
只聽那聲音淡然道:“既是瞎了,便埋了吧。”
男人:“?!”恕他遲鈍,請問這二者的因果關系是——?!
阿澈下意識地踩了踩腳下,青磚的,不好挖。
不宜堂食,常歲寧選擇外帶:“帶走。”
劍童也怕此處耽擱太久會引人注意,遂抬手劈昏了求饒的男人。
喜兒看了看手中的麻袋,眼睛一顫,心中不禁涌起一陣激流。
原來一切早有定數——
她手中的麻袋是如此。
阿澈在墳園里挖下的那個坑大約也是如此!
她,喜兒…以后再不會質疑女郎任何看似腦疾發作不著邊際的吩咐了!
常歲寧倒未真的急著去埋人,而是去了常闊在城外最近的一處莊子上轉了一圈。
莊子的管事年過六旬,左手傷殘,也是軍營中退下來的老人兒。
他陪在常歲寧身側從田地到后山,再回到前院,大約已從白管事處聽說了風聲,態度倒也端正:“女郎若覺哪里需要改進的,皆可直言,我等無不照做的。”
常歲寧欲言又止,竟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攤子既大且散,論起收拾,卻實非她所擅。
她未急著提出什么想法,只將自己想了解的先問了一遍。
說話間,已來至前廳。
廳中,那被打昏了帶過來的男人已經醒轉,正茫然地癱坐地上,他臉上的石灰粉已被處理過,雙目雖紅腫卻不影響視物。
常歲寧走過去,垂目看著他:“從今日起,你且留在這處田莊上做仆役,為期一月,若做得好,那我們的債便一筆勾銷。”
男人抬眼,下意識地問:“若做得不好呢…”
視線中,少女微微笑了笑。
男人紅腫的眼睛一顫,懂了——埋。
他還想再壯著膽子問些什么,卻見那少女已轉了身離去:“一月后,我再過來。”
管事跟出去相送。
男人癱坐在廳中,腦中神智回籠,打量著四周,眼睛轉了轉。
記得那少年郎說自己住在興寧坊,還說什么常家…
“興寧坊常家…”
男人想了想,而后猛地站起了身來。
——驃騎將軍府!
完了…
但沒完全完!
完在根本逃不出去。
沒完全完在…或許根本不需要逃?
畢竟試想這樣的人家,豈會缺他一個仆役來干活?
“寧寧,為何要留那騙子在田莊上?”
“他的騙術不流于俗,懂得揣摩人心不提,且擅鉆研生財之法。”馬車內,常歲寧看著那一筐方田鴨蛋,隔簾對常歲安解釋道:“眼下各處莊子正缺這樣的人,不如留下試一試。”
常歲安猶豫道:“可此人心術不正。”
常歲寧很坦誠:“沒事,我心術也不算正。”
但凡心術正些,都該將人送去官府,又豈會將人打昏了帶來此處呢。
常歲安沉默了一下,又道:“我還是怕他心存惡念…”
“無妨,此人看起來并非大惡之徒,若其才可蓋過其惡,而其才能為我們所用,那便只需壓制住其惡,其余便不成問題。”
常歲安不由問:“如何壓制?”
馬車里傳來妹妹的回答:“這個簡單,只需比他更惡即可。”
常歲安神情震顫。
欲言又止許久,卻竟覺無法反駁。
兄妹二人回到家中時,已近昏暮。
廚房已備下晚食,兄妹二人稍作收拾后,便直接去了膳廳。
常闊已經等在那里。
常歲寧坐下后,便問了一句:“阿爹可認得宣安大長公主?”
剛接過女使遞來的溫熱棉巾擦手的常闊手上一抖,“啪嗒”一聲輕響,帕巾砸落。
“不認得!”
回老家的第一天,沒有供暖,零下溫度,電熱毯度日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