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效這個名字經歷了無數波瀾壯闊,而李效的經歷卻恰恰相反。
李效的一生很短,也很窄。
他這短之窄之的人生格外風平浪靜,他再想不到這世上會有比他這一生更加平緩安靜的人生經歷了。
給予他這份平靜人生的人,是他的阿姊,李尚。
阿姊的人生很不平靜,阿姊拿走了他的名字,也拿走了屬于他的那份風雨。
他和阿姊在未出生前就已經認識了,所以他和阿姊理應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
他和阿姊很像,又完全不像。
相似的是外表,也僅僅只是外表。
阿姊健碩,而他病弱。阿姊從不挑食,他卻總對尋常食物缺少胃口。
三歲那年,他躺在母親懷里半夢半醒,窗外風雪交加,而他們的居所里沒有取暖的炭火,管事姑姑討要未果,反而被言辭譏諷羞辱,空著手回來后,向母親垂淚請罪。
母親沒有埋怨沒有動怒,依舊輕輕拍著他,許久,母親才慢慢開口,語調寂靜平直,就像窗外靜靜落下的冬雪。
母親說了一些名為「弱肉強食」的道理。
這讓年幼的李效一度忐忑,他這么弱,會淪為食物,會被舍棄丟掉嗎?
可事實竟恰恰相反,他因為體弱,反而得到了母親的諸多關注偏愛,阿姊的諸多相讓保護。
阿姊從小就有很多力氣,這力氣不單在身體上,也在阿姊的眼睛里。
阿姊實在很擅長保護人,他很享受阿姊的保護,阿姊和他一般高,可每每他站在阿姊身后時,總覺得好像什么都不必怕。
小時候的他這樣認為。
長大后的他仍然這樣認為,且更加堅定。
從六七歲開始,他和阿姊慢慢意識到了他們和其他皇子皇女的不同之處,他們的住處偏僻潮濕多蟲蟻,緊鄰著象園,常有刺鼻氣味。
李效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他很喜歡那幾頭溫馴的大象。
阿姊說,她也很喜歡大象,可是不好就是不好,不公平就是不公平。
阿姊還說,其他人有的,他們也應當有。
他便問阿姊:「怎樣才能有?」
同樣年幼的阿姊卻也被難住,但她很認真地說:「等我想一想。」
雖然還未能想出辦法來,但阿姊已經開始提前問他:「阿效,你想要什么?」
大有一副等她想到辦法便會立刻給他弄來的自信模樣。
他答:「我想和阿姊還有母親一直在一起。」
「這個簡單。」阿姊不滿意他的回答:「還有別的嗎?」
他便又答:「要滿滿一整匣子荔枝。」這樣阿姊就不用再將自己的讓給他了。
「這個也簡單。」阿姊坐在廊欄上,雙手撐在身側,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夜空:「等著,我會想到辦法的。」
「你好好想想還想要什么,記得隨時與我說。」阿姊交待他:「阿效,你要跟緊我。」
這是阿姊常說的一句話,阿姊說,讓他跟緊她,這樣她才能保護他。
李效很喜歡做阿姊的跟屁蟲,因此他每每都會很認真地答應下來,那次,他點頭答應后,也問阿姊:「阿姊,你想要什么?」
阿姊坐在圍欄上,晃著腿,眼睛炯炯有神:「我想要一把劍。」
阿姊說:「我拿著它,就沒人再敢欺負咱們了。」
七歲的阿姊還沒有劍,李效也不知該如何才能得到一把劍,因此他們仍然被人欺負著。
從五六歲起,李效就在和那些皇子們一同開蒙上課了,但他身體很差,常常缺課。此外,他喜歡坐在最后面,他希望 永遠不要有人留意他,因為那些人一旦留意他時,就會欺負他。
放課時,他總會假裝收拾筆墨,一直耗到那些皇子們說笑打鬧著全都離開,他才敢起身,每當他最后一個走掉而不曾被為難時,都會大松一口氣,覺得逃過一劫。
但并不是次次都可以幸運逃過。
帶頭欺負他的人是三皇子。
三皇子原本的母妃很平常,但是自出生起,便被長孫皇后養在身邊,視如己出。
宮里的孩子從很小起就懂得分辨利弊了,很多皇子以及伴讀的宗室子弟和世子們都喜歡圍著三皇子。
李效沒有。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那些人總會譏諷他是掃把星病秧子,日復一日的嘲弄言語神態并不比拳頭直接落在身上時來得輕。
李效不敢靠近三皇子,三皇子反倒愈發看他不順眼,偶有氣不順時,總會發泄在年幼的李效身上。
李效害怕極了,他甚至盼著自己哪日病發,便可以不去上課。
一次,他因高熱而畏寒發抖,哭著問母親,可不可以不去上課了。
阿姊在一旁,見他是真的害怕,便也幫著他一起求母親。
母親與他說話時的語調向來溫和,糾正的語氣卻沒有商榷余地:「不可以說這樣的傻話。」
母親告訴他,只要是父皇的兒子,便都要去讀書。
若他不去,父皇便會徹底忘記他們母子。
那樣的話,他們一輩子都只能被困在此處了。
李效恐懼又絕望,只能含淚聽話點頭。
那讓人害怕至極、好像沒有盡頭的日子,卻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被終結了。
一日,李效被三皇子等人戲弄,跌入了水中。
他大病了一場,等清醒過來時,卻見阿姊穿上了他的衣袍。
從那之后,他便如愿不再去上課了,而由阿姊代替他去。
他害怕阿姊也會被欺負,可阿姊總得意地與他說,今日她又教訓了哪個。
之后,阿姊又總與他說,那位姓褚的大人又夸獎她了,雖然也會打她戒尺。
李效更加崇拜阿姊了,褚太傅最嚴苛了,阿姊可真厲害。
阿姊越來越像一個男孩子了,但李效偶爾也會害怕地問母親——父皇會知道嗎?知道了會罰阿姊嗎?
母親輕輕搖頭:「不會的。」
是不會知道?還是不會責罰?李效覺得母親答話時的眼睛里有一絲他看不懂的情緒。
然后,他們搬到了新的住處,母親晉了位份,宮人送來許多他從未見過的賞賜,吃食開始多樣,衣物精致柔軟,冬日里再不缺炭火。
李效知道,這些大多都是阿姊爭來的,大家都說,父皇很喜歡那個叫李效的阿姊。
李效愈發覺得阿姊厲害的不得了,可他有時也會茫然:「阿姊,你成了我,那我又是誰?」
「我只是假扮你。」長高了很多的阿姊糾正他:「阿效,你永遠都是你自己,是李效。」
「那阿姊你呢?」李效又問:「你總是假扮我,那誰來做李尚?」
阿姊做假的李效,他做真的李效,那李尚去哪兒了?
阿姊似乎也被這個問題難住了,很少有問題能難住阿姊。
阿姊也顧不上和區區一個問題糾纏較勁,阿姊太忙了,越來越忙,直到有一日他竟聽聞,阿姊自薦要去軍中歷練。
他去找母妃,但母妃竟無意阻止。
十二歲的李效,第一次開始認真思索起了母妃的想法和所求。
一年又一年,皇子李效的名聲越來越響亮,阿姊打下 了一場又一場很漂亮的勝仗,龍顏大悅,朝堂振奮。
那些與長孫氏為敵的勢力皆圍向了阿姊,李效知道,這背后亦有母妃的游說經營。
阿姊在戰場上廝殺時,母妃也從未停下過她的謀劃部署。
阿姊成了皇太子,母妃成了母后。
忙碌的母后不再像從前那樣關注他,而他只覺得輕松,昔日母后的偏愛亦曾令他覺得愧對阿姊。
阿姊早早便向父皇求來恩準,讓體弱多病的「崇月公主」出宮建府調養身體。
相較宮中,宮外無疑更加自由。
貼身侍奉的下人皆是阿姊心腹,教授詩書禮儀的嬤嬤是母后的人,作為伴讀的段家女郎也是阿姊親自挑選的可信之人,他不必拘束不必偽裝,每日只需做自己喜歡的事。
若說孤單,卻也沒有,自幼體弱被欺凌的經歷,以及對母親的思索,讓李效更加喜歡獨處的生活——或者說,他更喜歡和阿姊在一處生活,但是這機會很少。
阿姊在京中時,常常會來看他。
每當那時,阿姊便會放松地坐在石階上,段真宜緊挨著阿姊坐下,他站在石階上方笑著聽她們說話。
年少的段真宜總愛大驚小怪,偷看話本時也精神百倍,唯獨做女紅時卻總有打不完的瞌睡,好似那針線是縫在了她的眼皮上。
段真宜的話很多,阿姊不在時,她總追著他問阿姊從前的事,幼時的事。
段真宜很怕鬼,公主府中有一處偏院她從不敢踏足,只因阿姊胡說了句那里鬧鬼,她就真的深信不疑了,還提醒他也要小心一些。
段真宜生得很好看,但她總是托腮遺憾地說,比起阿姊和他,她的確還差了那么一點點。
在那名為少年的數年歲月中,李效耳邊所聞,到處都是段真宜的聲音。
直到有一日,那聲音與他告別。
段真宜要嫁人了,嫁去魏家鄭國公府。
是一樁很不錯的親事。
李效點頭,沒有多言。
年少的心意,一同他這安靜無聲的人生。
熱鬧聲乍然離場,竟讓原本不會孤單的人也覺得有些孤單了。
春去冬來,望著眼前的方寸景色,李效也開始想要出去看看,想要替阿姊做些什么,他知道,阿姊自成為儲君之后便愈發不易了。
只是他偶爾會想,即便他果真出去了,又能替阿姊做什么呢?
那日玉屑告訴他,阿姊將情報組織移到了一座酒樓內,此事就連皇后娘娘也不知曉。
他聽罷,叮囑玉屑不必告知母后,而后笑著說:「我或可以去做個廚子。」
玉屑也笑了:「殿下至少可以去做個軍師呢,殿下學富五車,統管樓中事務也不是沒可能的。」
這話不過是空無的假設。
李效自覺虧欠阿姊良多,阿姊以李效的身份在外行事,而真正的李效什么都不曾付出,多年來只活在阿姊的保護之下,卻無法為阿姊做任何事。
阿姊卻與他說:「我也未曾經過你的準允便拿走了你的身份,不是嗎。」
李效想說,這也并非是阿姊的選擇。
可阿姊怎會不知。
阿姊只與他道:「這是最好的一條路,如今的一切也都很好,這就夠了。阿效,我們是家人,彼此都不必談虧欠。」
但外面風雨欲來。
父皇病了,起初所有人都認為只是一場普通的病癥,畢竟父皇還正值壯年。
可李效卻隱隱覺察到了不同尋常,他懷疑一個人,那個人是他的母親。
李效不可能去背叛自己的母親,他彼時的第一個想法,是盡量 再活得久一下。
他活著,才能隨時和阿姊配合行事。
不久后,阿姊回京,父皇駕崩。
他的身體也早已如同強弩之末。
一場冬雨,年輕的李效倒在了病榻上,再也沒能起來。
阿姊奉母后之命秘密出京處理事務,應當還在趕回的路上,但他卻等不及了。
他這一生無聲無為,平淡如水,卻于這彌留之際生出無比強烈的意念。
恍惚間,李效眼前一片漆黑,卻閃出零星幾顆星子,恍惚又聽到年幼的阿姊的聲音。
——「阿效,你想要什么?」
——「阿效,你要跟緊我。」
李效現在可以回答阿姊他想要什么了。
其實阿姊已經替他回答了——他只想要跟緊阿姊。
他希望務必要有來世,他自知不曾有過什么善舉功德,卻幸而也無過錯,他想有機會跟在阿姊身后,不管是怎樣的出身,不管以什么身份,不管要以何等苦難的經歷來換取這樣的機會——
他可以拿一切來換,但是還請留給他一具健康的軀體,好讓他跟緊阿姊。
他此生未曾有過貪念,萬千意念僅化作這一個臨終之愿,可以被允許嗎?
意識消散間,眼前漆黑散去,化作一片雪白,那無邊雪白扭曲了時間,好似很長的歲月一閃而過。
最后一縷意念被牽引著,好似朦朦朧朧聽到一聲:「這你阿爹?」
…什么?
「要和我打嗎?」
…什么?
雪白消散,一切歸于無邊寂靜。
大雪覆蓋了整座京畿,登泰樓,后院中,少年人抱著一摞冊子,快步來到一間書房外,抬手叩門:「東家!」
書房里傳來孟列的聲音:「進來吧。」
雪還在下,萬物寂靜似無知無覺,然而歲月輪回卻從未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