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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 有佛光,但不多

  此塔雄偉壯觀,塔前金匾上書“天女塔”三字。

  塔前有四名僧人看守,然并非尋常僧人,而是武僧——常歲寧不著痕跡地掃過那四名和尚。

  不單如此,此塔周圍亦有不同尋常之處。

  常歲寧看向塔周的青石堆疊,溪水環繞叮咚而響,以及那片剛冒了嫩葉的竹林——

  塔門正前方,立有一人高青銅鼎式香爐,青煙裊裊騰騰。

  常歲寧微瞇著眼睛,看向塔檐邊懸著的金鈴,于晨曦下金光畢現。

  而再往遠看各處佛殿,可見此塔所建的位置也極有講究——亦或是說,這整座大云寺都建在風水考究之處,而這座塔,卻是建于陣法之內。

  她對這些奇門陣法并不精通,只是無絕曾為軍師時,便極擅長列布軍陣,久而久之之下,她亦學到不少。

  而面前這“天女塔”周圍的陣法,大約便是無絕所設了。

  只是終歸與軍中陣法不同,她并看不出這是個什么陣,作何用處。

  “這天女塔,乃是陛下登基前即命人所建。”常闊看了一眼,略壓低了些聲音,說道:“大云經中所載,凈光天女曾于燈佛處,聽過大涅盤經,由此因緣在,釋迦佛在世時投生為凈光天女,舍棄天身,以女子之身為王,度化世人,守護正法…當今圣人感念于此,特建天女塔供奉凈光天女。”

  常歲寧垂眸,掩去眼底一絲極淡的嘲色。

  原來這便是大云寺的由來。

  明后這是在借佛經所載,暗指自己為釋迦佛轉世化身,需以女子之身為王,度化世人嗎?

  雖說百年前,大盛便有過女子為帝先例,但那位女皇乃正統皇室出身的公主,少時即被立為皇太女,是為名正言順。

  但明后不同,她是外姓皇后而已,欲登上至尊之位,除了籌謀算計收攏權勢,便還需一個可以歸服民心的“名正言順”——神佛天說,便是一個好用的手段。

  以告世人她乃得天命所授的君主——天冊圣君,便為圣冊。

  “但我聽聞此處并不允香客入內,唯有無絕大師,或得圣人準允者方可進去。”常歲安說著,好奇地往塔中看了看:“我都沒進去看過呢。”

  在他們經過時,那四名雙手合十于身前的武僧,始終斂眸未動,全然不受外物所擾,如四尊威武的金剛像。

  一陣風氣,金鈴發出禪意輕響。

  常歲寧腳下卻忽然一頓,變了臉色。

  “…半月前那場雷雨,險些毀了此陣,且看這陣石,便是那時損毀的。”

  此一刻,一名披著住持袈裟的僧人正從塔后走出,邊道:“塔上本有避雷之物,那春雷想也不曾擊中塔身,塔中各物皆完好無損,唯有那尊玉像,不知緣何竟生裂痕…”

  他身側那身形挺拔的青年沉默良久,才問:“依住持大師之見,此異象是兇是吉?”

  “難說啊。”僧人微嘆息一聲,道:“自啟此陣,便無十足把握,前無參照之法,后亦難窺測分毫,只憑天意機緣了。”

  說著,似有所感地抬頭看向塔身:“但既生異象,便必有所指…所指為何,雖暫時不得而知,但興許——”

  僧人說著,微微含笑看向青年:“崔大都督或有機緣感應。”

  青年眼神微怔——他?

  僧人道:“當初這塑像之玉,便是崔大都督自西域尋回,冥冥之中或正有一縷機緣在。”

  青年未語,只微抬首看向那晃動的金鈴,晨光投下,將他漆黑清冽的眉眼鍍上一層靜謐的金光。

  “…寧寧,你怎么了!”少年緊張的聲音隱隱傳入習武之人敏銳的耳朵里。

  “歲寧,可是哪里不適?快,快坐下歇一歇…”

  喜兒忙扶著自家女郎在不遠處那棵菩提樹下的石凳上坐下。

  “女郎的臉都白了,可是頭痛得厲害?”喜兒在常歲寧身前蹲身下來,頓時又有眼淚砸落:“都怪婢子嗚嗚…”

  常歲寧:“不如你改名嗚嗚可好?”

  喜兒的哭聲頓時一停,憋著哭意,眼淚巴巴地看著自家女郎。

  常歲寧這才將按著太陽穴的手拿了下來,看向方才她所站之處,只見那石磚之上以金漆彩墨雕畫著佛家獸怪圖紋。

  “寧寧,可是好些了?”早上妹妹看他一眼遂干嘔不止的畫面猶在眼前,常歲安不敢將臉湊得太近。

  “好多了。”常歲寧答話間,視線依舊落在前方那圖紋之上。

  她方才應是入陣了。

  可常歲安他們也同經一處,為何只有她會突覺不適,頭痛欲裂?

  總不能她內里是條孤魂野鬼,來到這佛門圣地,佛法圣光還真要將她驅逐了不成?

  換做往常,她未必會對此神佛之說深信不疑,但自身經歷了無法用常理解釋之事,便不得不信了。

  可她一沒偷,二沒搶,如今這般也非是她所愿,更無人問過她的意見,莫非閻王爺自作主張,沒同旁的神佛打招呼,意見未曾統一?

  常歲寧看向那高塔。

  然俗語云,請佛容易送佛難——她既活回來了,這條命既給了她,那剩下的,便是她自己說了算了。

  憑運氣占來的便宜,她不打算還。

  “歲寧,快喝口水。”見她似出了神,常闊溫聲催促。

  常歲寧這才看到面前喜兒遞來的水壺,遂接了過來。

  “崔大都督怎么也在?”常闊意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常歲寧下意識地抬眼。

  崔璟她見過不少次了,此時她的視線直接越過崔璟,落在了身側那位圓滾滾的僧人身上。

  無絕早年便不蓄發,她第一次見此人自薦時,還以為他就是個來化緣的出家人,后來才知——人未出家,出家的只有頭發。

  前因后果,自述如下——

  少時早禿,干脆全剃。

  寧可光頭,不做禿子。

  誓不給禿發二字留有一絲可繼續攻占的余地。

  很倔強,很不肯讓步的一個人。

  而此時,他身披住持袈裟,圓頭大腦,一雙滴溜溜的耳垂煞是飽滿,面上笑意和藹而具禪意,倒果真一身佛光。

  此時他瞧見了常闊:“喲,老常!”

  常歲寧:“…”

  得,佛光盡碎,好似瞬間從佛壇圣地回到了羊湯館子。

  無絕已快步走了過來。

  常歲安和喜兒喚罷“無絕大師”,又同崔璟行禮。

  見他似朝自己的方向看了過來,常歲寧以手扶額,蹙眉做出頭痛之狀——這禮能不行就不行。

  “…小歲寧這是怎么了?”無絕撩起袈裟下擺,在常歲寧面前蹲身下來:“來來,快叫二爹瞧瞧——”

  “…”常歲寧略顯費解地看向他。

  甚至都出家了,竟也還要來湊這當爹的熱鬧嗎?

  他自己聽聽這合適嗎?

  殊不知,更不合適的還在后頭:“咦,多日未見,小歲寧瞧著怎…愈發好看了?”

  無絕盯著她,眼中似有一絲新奇驚嘆之聲。

  常闊沒好氣地道:“又瞎扯什么呢,歲寧頭痛不適,你少說兩句。”——旁人不知孩子遭遇了什么,這禿子難道也不知道?竟還有心思耍嘴皮子。

  “頭痛啊…來來來,隨我去禪院烤一烤火,歇一歇。”

  見常歲寧點了頭,喜兒便將人扶起。

  崔璟同常闊說了幾句話,未再多停留:“崔某先行告辭了。”

  無絕大師含笑:“崔施主慢走。”

  崔璟頷首,抬腳離去。

  被喜兒扶著的常歲寧經過那雕畫圖紋之處,心有余悸,腳下往一側避開了兩步。

  此一刻,崔璟恰行至她身側。

  少女春衫襦裙,清新俏麗。

  青年甲衣玄袍,冰涼整肅。

  時有風起,金鈴動,輕軟繡白蘭披帛輕拂過甲衣,一瞬即離。

  二人皆有所察,崔璟垂眸,與那微仰臉看向自己的瑩澈眸光相接,同樣一瞬即收回了目光。

  風中有青竹生長的氣息,晨光于菩提樹間搖曳時,二人無聲擦肩而過。

  “…都督,那是常大將軍府上的女郎吧?屬下瞧著,怎好像隱約有些眼熟呢?”待常闊等人走遠了,守在不遠處的元祥神情略困惑地道:“但又記不起來何時見過…”

  崔璟:“…”

  他的下屬,好像不太聰明。

  “哦!屬下回憶起來了!”元祥恍然:“兩年前常大將軍與都督率兵出征時,常家郎君來送常將軍,那時常家女郎好像也來了!就是那次見過!”

  崔璟:“…回憶得很好,下次不必再回憶了。”

  元祥撓了撓頭。

  “都督…圣人特恩準您與常大將軍歇整三日,待于三日后朔望百官朝見之日,再行入宮領賞。”元祥詢問道:“都督一夜未曾合眼,昨又忙碌整日,可要回家中歇息嗎?”

  只是想到崔家那些人,后面的聲音便低了下來。

  崔璟:“先回玄策府。”

  玄策軍于京中設有府衙,名為玄策府,統理玄策軍大小事宜。

  元祥便應“是”。

  常歲寧未在大云寺久留。

  一來她覺得那陣法略有些邪門,出于本能想要遠離,生怕這條還沒捂熱的命又被收回去。

  二來則是與周頂約定見面的時辰快到了。

  三來的話,便是無絕哈欠一個接著一個,崔璟前腳剛走,他便叫苦不迭:“這年輕人,可真能熬啊…老衲被逼無奈與他講了一夜的佛法,困得恨不能就地圓寂了!”

  常歲寧聽在耳中,不免再次覺得,有佛光,但不多。

  信上與周頂約見之處,就在距大云寺不遠的漢城湖邊。

  此湖依青山傍渭水,風景秀麗,恰值春日,正是踏春泛舟的好來處。

  常歲寧到時,已有一道身影等在湖邊長亭內。

  “女郎且看,那著青衫的人模狗樣之徒,便是周頂了。”喜兒在常歲寧耳邊小聲提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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