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良隨即小心翼翼的撥開那附近的根須,將那件藏于其中的玉器抽離了出來。
這件玉器大概也就5公分來,寬則只有3公分,保存的相當完好,依舊保持著通體翠綠的狀態,沒有受到一丁點污染與侵蝕。
眾人一同過來湊近一些查看。
卻見這件玉器的造型竟與銅鼎寬面鏤刻的那兩只相對的鳥兒完全一致,只不過這玉器只是其中的一只罷了。
除此之外。
玉器的鳥背位置還有一個小小的圓孔,仔細看去可以看出圓孔的邊緣有著一些極為輕微的磨損痕跡…
“這應該是一件掛飾。”
于吉根據玉器上的種種細節推測道,“這小孔應該便是用來穿繩佩戴的,而從公子發現這件玉器的位置來推測,這玉器并非常見的玉佩,而是佩戴在脖頸上的玉器…不過老朽倒極少見有人如此佩戴玉器。”
佩戴在脖頸上的玉器,應該叫做玉墜。
不過于吉說不出這個名字也實屬正常,因為據各類史書記載,天朝正式佩戴玉墜應該是從唐朝才開始流行的,后來又經過后世的不斷創新與演變,才逐漸出現了各種各樣以人物、動物、瓜果等實物為主題的玉墜。
而在這之前,的確極少有人將玉器掛在脖頸上當做一種裝飾,絕大多數還是佩戴在腰間,并統稱為玉佩。
“有沒有可能這玉器本是懸于此人腰間,只是被放置在這銅鼎之中并被這黑土填埋的時候,才因為一些原因移動到了脖頸處?”
楊萬里接茬說道,“我也從未見有人如此佩戴玉器…要么就是春秋時期某些地方佩戴玉器的習慣便是如此標新立異?不過倒有這種可能,畢竟我也從未見過有人佩戴這種鳥兒形狀的玉佩。”
兩人的猜測吳良都有考慮到,只是一時半刻還無法得出確切的結論,于是便沒有接茬,而是繼續仔細查看玉器上的細節。
這件玉器正面便是一只看起來十分普通的鳥兒。
而當吳良將其翻轉過來的時候,立刻便在平整的背面發現了兩個看起來頗為古怪的字跡。
吳良對古文的辨識能力雖然不如于吉,但好歹也是這個專業的研究生,春秋戰國時期的古文他總歸還是能夠看出個大概來。
但這兩個刻在玉器背面的古文卻是令他十分陌生,完全不像應該出現在齊哀公墓中的古齊文,也不像他認知中的天朝古文,甚至連根據字形字體猜測的余地都沒有。
“老先生,你來看看這是兩個什么字?”
吳良立刻向于吉求助。
“這…”
于吉湊到玉器近前瞪著眼睛看向那兩個小字,卻是辨認了半天也沒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桉,最后整張老臉都皺了起來,歉意說道,“恕老朽學識淺薄,實在看不出來這究竟是什么字,不過公子,有沒有可能可能這根本就不是兩個字,只是兩個特殊的符號?”
“嗯…倒也有這種可能。”
吳良認為如果連于吉都看不出任何端倪,那么這種可能便不小。
“君子,可否給妾身瞧瞧?”
正說著話的同時,甄宓不知何時已經湊了上來。
“為何不可?”
吳良立刻又將這件玉器遞到了甄宓面前,不過并未直接交給甄宓,畢竟此刻吳良依舊戴著手套,便是因為不清楚鼎內黑土的成分,不愿意用皮膚觸碰黑土。
不過話說起來。
若說目前瓬人軍中誰的見識更廣,并且見識延續的時間更長,肯定非體內藏著一只活了數千年的九尾狐妖的甄宓莫數,只不過受到形象與習慣的影響,教她來看一看必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如此甄宓亦是睜大美眸瞅向那玉器,過了兩秒鐘之后才正色道:“君子,如果妾身沒看錯的話,這應是史皇氏倉頡最初創造出來的文字,這種文字在唐虞時期仍有一些部落還在流傳使用,不過也在不斷的發生著變化,而我看著兩個字便是在這基礎上演變出來的一種比較特殊的寫法。”
“史皇氏倉頡創造的文字不應該是象形文字么?”
吳良下意識的問道。
如果是象形文字的話,他就算不能準確的分別其含義,至少也能夠分辨出這究竟是不是文字,而這件玉器上的這兩個字卻與吳良印象中的象形文字相差甚遠,感覺根本就不是同一種文字。
“因此妾身才說這是一種特殊的寫法,據妾身所知,當年倉頡創造出文字之前,各個部落氏族其實已經有了各自不同的交流語言與文字,只是非常簡略,又只能在各自的部落氏族內部流通罷了。”
甄宓繼續說道,“后來有熊氏黃帝與神農氏炎帝結盟,共同擊敗了蚩尤,之后為了便與各個部落士族之間的溝通與融合,于是便將倉頡創造的文字認作主流,命人在各個部落氏族之間推行,而在推行的過程中,受到不同部落氏族習俗與文化的影響,在不同的區域間又發生了一些變化,因此前期形成了許多不同版本的文字…這玉器上的文字,應該便是那個時期諸多版本中的一種,不過主體上卻還能看出一些端倪。”
“原來如此。”
吳良微微頷首。
這種說法其實不無道理,就像周朝改朝換代之后,各國之間還是演化出了不同版本的文字,就連語言與貨幣亦各有不同,直到后來始皇嬴政一統天下,以強硬手段改制貨幣與文字,才終于令天下共用一種貨幣與文字。
換言之,后世的天朝各地依舊存在不同的方言,甚至有的方言除了當地人,外地人連一個字都聽不懂,這其實與甄宓的這番描述也是一個道理。
因此甄宓的這番說法是完全可以成立的,并且非常符合上古時期的情況。
“那么這究竟是兩個什么字?”
于吉此刻也變成了求知若渴的好好學生,頗為謙遜的追問道。
“右邊是一個‘扁’字,左邊是一個‘鵲’字。”
甄宓說道。
“扁鵲?”
于吉面色為之一僵,接著那張老臉很快便又皺了起來,盡量保持克制的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甄姑娘,你確定這是扁鵲二字?你可知道齊哀公是什么時候的人,而扁鵲又是什么時候的人?”
后世對春秋戰國史有所研究的人都應該知道,齊哀公被烹殺乃是在公元前882年。
而史書中第一次出現扁鵲行醫的記載,應是公元前500年左右,為晉國卿大夫趙簡子進行治療。
最后一次出現扁鵲行醫則是在公元前307年為秦武王治病,最終被當時的秦國太醫李醯因嫉妒而派人刺殺。
拋去齊哀公不談。
光是史書中關于扁鵲最早與最晚行醫的記錄,相距便有兩百年左右,也就是說如果史書中的記錄屬實,扁鵲至少應該活了兩百多歲。
但這在后世看來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畢竟就連藥王孫思邈也只活了135歲,并且此事依舊存在許多疑點。
因此許多人便對扁鵲的相關記載產生了懷疑。
以至于最初語文教課中有一篇叫做《扁鵲見蔡桓公》的經典古文都被移除,民間也借此以訛傳訛,出現了許多對扁鵲這個人是否真實存在的爭論。
不必懷疑,扁鵲這個人絕對是存在的。
只不過“扁鵲”只是他的稱號,秦越人才是他的真實姓名,就像后世近代的周樹人一樣。
而后世的考古學家與學者也從未懷疑過秦越人的真實性,他們質疑的是另外一回事,有關“扁鵲”這個稱號的問題。
這個問題還沒有解決。
如今卻又在比第一次出現扁鵲行醫的記載再早了近四百年的齊哀公墓中發現了“扁鵲”二字…
吳良心中自然亦是十分費解。
這里的“扁鵲”總不能是秦越人了吧?
他活了兩百多年還不算,再加上這近四百年,豈不是一口氣就活了六百多年?
這合理么?
穿越之后經歷了這么多事情,吳良的接受能力早已有了明顯的提升,如果扁鵲得道,又或是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奇遇而長生不死,或許有那么不知道多少分之一的可能,但吳良需要相應的證據。
除此之外。
吳良還知道另外一件事,其實天朝歷史上有兩個“扁鵲”。
一個是秦越人“扁鵲”。
另外一個則是黃帝時期的神醫扁鵲,而秦越人的“扁鵲”之稱便是自此而來,只不過關于這位上古時期的扁鵲記載極少,后世考古只發現了兩處記載,而且還都只有區區幾個字,根本不足以考證此人。
這個扁鵲便肯定在齊哀公之前了,而且還要早出上千年…
那么這里發現的“扁鵲”會不會說的是這個上古時期的“扁鵲”呢?
“老先生不會以為扁鵲只是一個人吧?”
面對于吉的疑問,甄宓卻撇了撇嘴反問道。
“難道不是一個人?”
于吉一愣。
“黃帝時期的扁鵲的確是一個人,不過實際上那個‘扁鵲’的真名也不叫扁鵲,只是人對他的稱呼。”
甄宓解釋道,“‘扁’為何意?署也,署門戶之文也。‘鵲’為何意?鳥也,一種報喜的鳥兒。因此‘扁鵲’便是指一種可在門上寫字的報喜鳥。”
“上古時期交通與信息都極為閉塞,百姓患了病,倘若族內有人研習醫術亦或許還可自救,若是沒有,那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扁鵲醫術過人,后來受黃帝所托招攬了一批好學之人,一邊傳授醫術,一邊帶領他們四處行走以解百姓之苦,如此每到一個地方,便挨家挨戶叩門詢問是否有病患需要醫治,倘若家中無人,扁鵲還會命人于門上留下文書,邀請百姓看到以后前去指定的地方診治,他們就像在門上寫字的報喜鳥,百姓見了皆像是見了喜鵲一般高高興,于是久而久之,便有了‘扁鵲’之名。”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說法。”
“‘扁鵲’特指一種名為‘䴕’的奇鳥,此鳥只需飛過便可知樹木之中是否生了蟲禍,還能夠使用利嘴精準的鑿開樹木,將藏于其中的蟲禍消除,而扁鵲與他的傳人便似‘䴕’一般四處奔走于百姓之間,他們亦只是經過便可發現患者體內的病灶,清除人們體內的病患,因此后來便有人將他們稱作‘扁鵲’。”
“總之據我所知,自‘扁鵲’二字作為一種稱呼用在人身上之日起,‘扁鵲’便已經是指一個起源甚早的行醫組織,從來不是特指某一個人。”
“至于老先生所說的扁鵲,只怕未必便是某一個人吧?”
“就算是,那人的‘扁鵲’之稱亦是來自上古,并不妨礙‘扁鵲’二字出現在更早的齊哀公墓中,難道不是么?”
甄宓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引經據典。
于吉聽了也不得不施禮承認:“甄姑娘的學識之淵博令老朽佩服,或許甄姑娘才是對的,是老朽孤陋寡聞了。”
“扁鵲”是一個組織的稱號?
就像后世的某個醫療互助團隊一般?
吳良聞言亦是沉吟起來,若是如此,“扁鵲”二字出現在齊哀公墓中,之后又出現在大約四百年后的晉國,再死于大約兩百年后的秦國…這些事便要合理許多了。
齊哀公墓中的“扁鵲”是一回事,四百年后在晉國為趙簡子治病的“扁鵲”是一個人,而兩百年后死在秦國的“扁鵲”又是另一個人。
他們都是“扁鵲”,只不過此“扁鵲”非彼“扁鵲”。
那么這玉器與銅釘上的鳥兒形象呢?
難道便是“扁鵲”組織的徽記?
甚至這玉器便是“扁鵲”組織成員或傳人的身份象征,就像縱橫家在身上留下的“井”字傷痕一般?
若是這種推測成立…
吳良看向了青銅大鼎內的那具遺骨,此人便極有可能是一名“扁鵲”組織的成員或傳人,只是不知為何卻以如此古怪的方式死在這里,成了這株“人頭芝”的養料。
除此之外。
吳良又想到了關于秦越人的記載,拿《扁鵲見蔡桓公》為例,秦越人似乎便可以精準洞察人體病灶,仿佛雙眼自帶X光射線一般,這與甄宓所說的“扁鵲”組織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