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河邊走,果然終歸還是會有這么一天么?
落入水中,所有人都在本能的掙扎,可這根本無濟于事,水下的亂流牽扯著眾人不受控制的向下沉去。
沒有人呼救,并非不想呼救,而是嘴巴才剛一張開,立刻便會被洶涌的河水灌滿。
更何況它們已經全部落水,還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就算呼救又有誰能夠對他們施以援手呢?
絕望。
灌入每個人口中鼻中的不只有河水,還有深深的絕望。
誰都不曾想過,自己的性命最終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漸漸的,已經有人放棄了掙扎,任由河水灌入口鼻之中,這樣或許還能夠死的痛快一些,反正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
不過,此刻卻沒有人后悔追隨吳良。
因為自打吳良接管了瓬人軍之后,他們每一個人都過上了此前想都不敢想的安逸生活,不愁吃不愁喝不需提著腦袋上戰場拼殺。
甚至,吳良帶領瓬人軍進駐雍丘,并在雍丘開始施行屯田制之后,有些兵士還在征召而來的難民之中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寡婦與孤女,過上了有家有室的美滿生活,這在吳良出現之前,絕對是他們哪怕做夢都不敢夢到的生活。
瓬人軍是一個極小的圈子,總共就那么兩百來個人。
越是這樣的小圈子,人們便越容易受到領導者的影響,越容易同心同德。
從吳良正式接手到現在,瓬人軍還從未進行過人員擴充,因此目前瓬人軍中的兵士全都是原班人馬,雖然每次吳良出征帶的兵士都不多,但在輪換的過程中所有的兵士都曾有跟隨吳良出生入死的經歷。
因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十分了解吳良的行事風格。
在這人命如草的亂世之中,他們還從未見過任何一個比吳良更值得尊敬與愛戴的將軍,他珍惜他們的生命甚至勝過他們自己,每每遭遇險境,吳良都會將他們安頓在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自己以身犯險。
也是因此,自打梁孝王墓之后,瓬人軍便再沒有過任何減員。
不是這個世界有多美好,也不是他們去的地方有多美好,而是一直以來,吳良都將他們保護的很好。
所以。
他們絕望,卻并不悔恨。
如果沒有吳良的出現,他們或許早已沒了性命,就像當初在梁孝王墓中莫名死去的那些兵士一樣,死的不明不白。
而之后的每一天,以及那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都是吳良賜予他們的。
他們已經大賺特賺。
他們心中更多的是感激,如果非說有什么悔恨的話,那便是恨吳良為什么沒有早些出現,這樣他們就算今天死在這里,也能多過上一陣子如今的美好生活。
典韋還在奮力的掙扎,此刻他的心中充滿了懊惱與自責。
他不怕死,只恨自己未能維護吳良周全。
士為知己者死。
吳良是這個世界上最懂他的人,他任何時候都可以毫不猶豫的為吳良獻出生命,可這次卻不一樣,他沒有完成自己的使命。
若是吳良也死在這個地方,那便是他最大的失職。
就算到了下面吳良能夠原諒他,他也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自己。
他奮力的掙扎,睜開眼睛四處尋找吳良的蹤影,尚有一口氣在他便不會放棄,他一定要將吳良送到安全的地方,否則死不瞑目。
可是,此刻河水太過渾濁。
睜開眼睛典韋只能看到一片混沌,而在暗流涌動的水下,他亦是空有一身力氣卻無用武之地。
公子,韋瀆職了!
哪怕到了下面,韋亦無顏見你…
唉,跟隨公子盜了這些古墓,終于悟得人生真諦。
人生最悲哀的事莫過于:身已死,生平積攢的那些個黃金珠寶卻未用完,帶又帶不走,埋入墓中還要被賊人惦記,反倒更加無法安生,免不了落得一個曝尸荒野的結果。
我又何嘗不是呢?
好不容易機緣巧合之下習得一門厲害的縮骨功,結果到死也沒好好用上一次,就鉆了一堵破墻…
我究竟招誰惹誰了?
難道就不能給個機會也教我在公子面前好好露一回臉么?
這下倒好。
到死恐怕公子也還是將我當做親信中最無關緊要的人,連那個成天只會一驚一乍、擾亂軍心的老童子都比不上。
虧心啊!
失敗啊!
楊萬里掙扎著,卻是在不停的捶胸頓足。
看來這次老夫大限已至嘍。
求道之路果然盡是坎坷,老夫果然沒那種命啊…
不過臨終之際,能遇上這么一個有趣的年輕人,去了這么做有趣的地方,做了這么多有趣的事情。
老夫這輩子倒也算是值了。
于吉漸漸釋然。
不公平,我還是個孩子啊!
諸葛亮則最為不甘,有才哥哥騙人,他曾說過我擁有封侯拜相的天賦與才華,可我這天賦與才華還不曾揮灑啊…
有才哥哥,你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么?
你倒是支棱起來啊!
我還指著你帶我封侯拜相呢,昏兒妹妹還在襄陽家中等待我前去迎娶于她呢,我若是死了,昏兒妹妹豈不是就要守寡了么?
白菁菁依舊保持著落水時的樣子。
她緊緊的將吳良抱在懷中,從頭到尾都不曾掙扎一下,即使沉入水中,那張俏臉亦是十分平靜。
你這惡人…
早知這一天來得這么快,前些日子便該兌現了承諾才是,如此此生便再無遺憾了。
不過如此也好。
今日你與我同穴而死,也省的你再去勾搭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了…只是不知那元在樂安國的聞人昭是否有了你的孽種,若是有了也是好事,起碼你還不算絕了后,只是怕要苦了聞人昭,只能一人將你那孽種拉扯大了。
如今這世道,他們孤兒寡母,今后的日子可不好過。
也不知你這處處留種的惡人是否提前為他們做了安排,平日里你辦事頗為細致,或許已經背著我有所安排,最好如此。
不過這次她可比不上我了。
畢竟我能與你一同赴死,她卻只會用身子討好于你,孰勝孰負自然不需多言。
現在你總該知道誰是真心待你了吧?
只可惜,你死了以后,府上那些乖巧順從、視你如父的姑娘們恐怕又要顛沛流離了,只恨這吃人的世道…
作為一名“隨珠人”,白菁菁此刻竟是絲毫沒有想起“隨侯珠”的事來,而在此之后,“隨侯珠”恐怕也要永遠留在這無人知曉的水底了。
這要是叫她爹知道,恐怕當場便要將她從白家族譜中除名…
而正當白菁菁腦中胡思亂想的時候。
動了!
白菁菁明顯感覺到懷中的吳良掙扎了一下!
“你…唔!”
白菁菁尚有一絲意識,驚喜之余竟想說話,可惜才剛一張開嘴巴,河水便已經灌滿了她的口腔,更有不少灌入氣管之內。
白菁菁被嗆的咳嗽起來,這一咳更多的河水涌入氣管。
僅僅只是一瞬間,她的意識便已經模糊起來,本就渾濁的視線亦是開始變暗,變黑。
驚喜?
殘存的意識令白菁菁更加絕望,她心中已經明白,現在醒來,其實還不如不醒。
若是不醒,便可毫無知覺的死去。
而現在,吳良便要承受本可以避免的痛苦與恐懼,然后再悄然死去。
這是好事么?
顯然不是。
好在,當你死去的時候,亦可知道我始終擁抱著你,知道我們相擁在一起死去,黃泉路上有我相伴…
結果。
白菁菁意識即將渙散之際,卻明顯感覺到吳良竟掙扎著將她給推了開來,甚至雙手胡亂撲騰的時候還無意識的狠狠抽了她一巴掌…
“吳…唔!”
白菁菁感到出離的憤怒,拼上最后一絲力氣也要與吳良理論。
可惜她根本說不出話來,此刻河水已經灌滿了她的口腔,不要說說話,便是稍微提了一下氣視線便立刻陷入了黑暗,意識也瞬間消失…
浪花滔滔的河面上。
除了那幾口倒扣著越飄越遠的人像棺材,早已無法看到任何人影。
仿佛瓬人軍從未來過一般,沒有在此處留下任何痕跡,就算阿旺與喀布爾再來尋找,恐怕也只會以為他們已經辦完了事悄然離開了。
就在這時。
“嘩——”
河面忽然翻起了比前所未有的巨大水浪。
水浪足有十幾米高,卻并非是因為山陵下沉出現斷層所致,而是自河水中間憑空出現,仿佛整條河被攔腰截斷了一般,分作兩條巨大的水浪分別向上游和下游奔涌。
并且這憑空出現的水浪并未越來越弱,反倒涌起的越來越強越來越高,延綿不絕。
與此同時。
河面也隨之出現了極為壯觀的一幕,只見一條寬約三四丈、橫跨整條河流的凹面逐漸顯現出來,并且這凹面還在隨著水浪的奔涌越來越深,越來越寬。
這畫面就像是一把巨大且無形的天刀從天而降,強行將整條河流截斷一般。
抽刀斷水水更流的說法,在此刻似乎已經完全行不通…
如此也就大概幾個呼吸的功夫。
河水竟已徹底斷流!
仿佛兩道無形的墻強行將這條大河一分為二,上游與下游的水不再流通,中間露出了一道足足有十丈寬的空缺。
而在這一截空缺中,同樣深約十來丈的河床已經毫無保留的呈現了出來。
河床上則是橫七豎八、或仰或伏的瓬人軍兵士。
有的人已經嗆水昏死了過去,有的人則還未昏迷,此刻正在痛苦的咳嗽與嘔吐。
“咳咳咳…”
“嘔——哇!”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
但與此同時,他們又都是一臉的驚詫,一雙眼珠子快要瞪出來,驚奇而又不安的四下查看身邊的奇景。
然后。
他們便在這副奇景中看到了一個站立的身影。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一直昏迷不醒的吳良。
此刻吳良不但好端端的站立著,懷中還橫抱著剛剛嗆昏過去的白菁菁,而白菁菁白皙潔凈的俏臉之上不知為何竟還有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
“咳咳!”
白菁菁忽然咳嗽了起來,口中涌出一口臟水。
她與眾人一樣,溺水的時間都不長,昏死過去的時間亦是極為短暫,如今接觸到新鮮的空氣,不需施展任何急救措施便可自動轉醒。
與此同時。
更多昏死過去的人開始咳嗽,鼻腔與口中也都涌出水來。
“清醒的人速速將昏死過去的人扶起來,像我一樣助其將腹中的臟水吐出來!”
說著話,吳良已經單膝跪了下來,而后將白菁菁的腹部橫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令其頭部自然下垂,而后不住的按壓白菁菁的背部。
這是最基礎的“吐水急救法”,能夠助短暫溺水的人充分吐出口腔內、呼吸道內以及胃內的水。
“嘔——!”
只按了兩下,白菁菁便又吐出了大量的河水。
方才她在水下連續開了兩次口,著實喝下了不少的河水,這水若是不能盡快吐出來,少不了還要難受好一陣子。
然而。
“這…”
聽了吳良的話,尚且清醒的瓬人軍兵士們卻是一臉的古怪與狐疑。
他們不能不懷疑自己在做夢,又或是已經死了,此刻正身處不可以常理解釋的冥府之中,因為人世間斷然不可能出現眼前這教人難以置信的一幕…
河水斷流?!
就算是神話故事里恐怕也不敢這么去寫吧?
“你們發什么癡?還不照辦!”
吳良板起臉來斥道。
“哎呦!疼疼疼!老童子,活著的時候你便常與老子作對,老子看在公子的面子上才不與你計較,死了你他娘還敢掐老子,找死啊!”
不遠處卻立刻傳來楊萬里的痛叫。
“真的!你還知道疼,這是真的!我們沒有死,我們也不是在做夢!”
于吉卻是已經激動的呼喊了起來。
別看他年紀最大身子最弱,這次卻像是小強一樣非但沒有昏死過去,甚至連水都嗆幾口,這或許與他落水之后直接選擇躺平的心態有關,在水中遇險就是這樣,越是緊張越是掙扎就越容易嗆水,死得也就越快。
喊著喊著,于吉猛地又沉靜了下來。
而后指了指河水斷流的奇觀,一臉狐疑與驚詫的望著吳良,頗為鄭重的開口問道:“公子,這…該不會與你有關吧?”
“嗯。”
吳良微微頷首,他暫時雖然也不確定這究竟是何道理,但卻十分確定眼前這一幕的確與他有著直接的關系。
“啊!公子你已經得道成仙了?!”
于吉立刻又是一聲驚叫,一雙老眼瞪出來,膝蓋也不自覺的開始彎曲,竟是一副準備給他下跪的姿態。
“成個屁仙。”
吳良心里清楚不是這么一回事,哭笑不得的擺手道,“現在不是廢話的時候,大伙先救人,盡快將所有人安然帶離此處再理會其他!”